这么一股冷流卷进,刺激得眼前视线都跟着清晰几分,一听说在夏州得了手,那罗延把手一拍,暗道总算有个好消息了!
    晏清源只是微微一笑,两腿一盘:“辛苦,穆孚呢?”
    “他不小心跌了马,不能前来,还请世子爷别见怪。”
    晏清源随手从暗屉里拿出管药膏,抛到刘响怀里:“给他。”
    “世子爷,阿那瑰能上钩吗?”那罗延更关心的是这个,直搓手。
    晏清源嘴角一扯,轻描淡写掐起烛心蓝幽幽的一簇火苗:“上一回突厥的事,已成间隙,阿那瑰这些年被东西两边实在是惯坏了,不会忍这口恶气的。”
    千头万绪,眼前这个局面,可谓一团乱麻,刘响和那罗延对视一眼,眼见时辰不早,不好再扰,两人携手告退。
    晏清源朝次间一进,见归菀还在那垂首刺绣,一双灵巧的手,穿花峡蝶似的,上下款款,一看她这副安安静静恬淡温顺的模样,本一脑子繁杂的他,顿觉胸口一轻,走到归菀跟前,笑了笑:
    “眼睛都要熬坏了,歇着吧。”
    归菀抬首冲他浅浅一笑,把花绷子一放,起来为他宽衣,一一挂起,才转身低声说:
    “我知道世子累了。”
    晏清源不否认,由她忙碌,从鼻息里重重“嗯”了个长腔,往床上一卧,浑身动也不动,眼皮一阖,再没了动静。
    归菀见状,过来把帐钩一松,目光在他脸上顺势一掠,再想那篇《与柏宫书》,并无指责,一心劝降,反复自称的“孤子”,此刻,不觉好笑,反倒莫名生出些凄凄,心底柔情将将要起,一时又冷却如灰:
    他这个人,什么手段没有?那些话,也不过是忍而不发,他若是凄凄,那些枉死他手中的无数性命,找谁诉说凄凄呢?
    这么一想,本端详着那张睡脸的目光,正要收回,忽的,晏清源眼睛一睁,把归菀吓得几是倒退一步,定了定神,上前问说:
    “世子,是我吵醒你了?”
    晏清源懒懒答道:“我根本没睡着,何谈吵醒?”
    “世子不是累了么?怎么也睡不着?”归菀迟疑着要不要把帐钩再挂起来,在床前站着了。
    晏清源微笑,眸光定在她脸上:“我等你呀。”
    明明脸上倦容已显,还有闲情逗笑,归菀真想骂一句无赖,倒只嗔他一眼,好生规劝:
    “世子每日那么多事,快些睡罢,明天不还有一堆的事在等着世子吗?”
    说着,一扭头,示意他,“就差几针了,我去绣完。”
    晏清源胳臂一伸,把她拉到身边,揉了两下小手,沉沉笑着:“说也奇怪,有时确是极累,反倒睡不着。”
    归菀柔声说道:“那是因为世子心里的事,太多了,可是再有天大的事,人也得睡觉。”
    像哄三岁稚子似的,把被褥给他一盖,拍了拍被角:“世子,你睡罢。”
    “你给我唱两支江南的民谣,我就睡。”晏清源还是不让她走,分明耍赖,归菀手抽不出,无可奈何,只能坐在床畔,任他握着,那一声声婉转缠绵的调子一出,晏清源渐听得双眼发饧,犹坠桃源,迷蒙不觉,竟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听呼吸声均匀起来,归菀屏息,辨了片刻,轻声试探道:“世子?”
    无人应答,她透上口气,会的歌谣都唱了个遍,嗓子都涩了。把手慢慢挪开,目光不由自主又落到他平静祥和的面上,唯独眉宇间,似还有些不平之意,这么一看,他也不过如此,婴孩般蜷睡,如果这个时候一把尖刀刺入,他是否毫无招架之力?
    归菀是第一回这样仔细注视他睡容,又陌生,又熟悉,一颗心毫无章法地跳了半日,一掌心的汗,最后,把他被角朝里掖了两下,走到榻边一坐,怔怔瞧着花绷子,又发起呆来。
    这一夜,晏清源睡的极好,却还是如常早起,接到消息,徐州押送来的战俘到了。出乎意料的,晏清源热情款待了萧器等一众人,宽宏大量地安排好,心里一盘算,晏岳该到徐州了。
    经场恶战,徐州民用凋敝,疮痍满目,三军主帅晏岳奉晏清源之命赶到徐州后,也带来了一道诏令,命军司钟弼及时做好安抚百姓一应事宜。
    手头正好有大量梁军俘虏可用,悉数上阵,先前李守仁筑起的水堰很快就铲作平地,复为农田,一行人站在坝边就商量起了军务。
    七嘴八舌一番议论,和晏清源定下的策略倒不谋而合,皆以为南下过江为时过早,柏宫为头等大患,其次便在贺赖,河南不保,邺城便似大喇喇引颈受戮一般,着实让人难安。
    等再接到晏清源的书函,得知晋阳的一队精骑,正开拔南下;邺城晏九云统率的一部,也赶在途中。慕容绍随即整合三军,准备西移。
    这个时候,钟弼的煌煌檄文作成,让军中主薄一过,纷纷道言辞磅礴,自有震慑南梁之效,钟弼便又誊抄一份,发往了邺城。
    柏宫谯城久攻不下,无奈粮草耗资,便派出一队人马,一路去搜罗梁军新败彭城后丢的辎重兵马,以供补给,倒也颇有收获。
    这一天,先是探马来报东南大行台慕容绍引大军鸣鼓挥旗长驱逼来,后又有信使飞入,送来晏清源的手书一封。
    果真,引经据典,文采飞扬的东西,柏宫懒得去看,骂一句晏清源不知找谁写的酸文,直接丢给王适,命其读给众幕僚一听。
    王适抑扬顿挫,一鼓作气读完,哈哈大笑:
    “鲜卑小儿,这是要明公你速速投降!拿高官厚位、妻儿家眷当筹码呢!”
    柏宫怒道:“去他妈的!我若降他,不如自戕!”一脚险些踢翻火盆。
    寒冬凛冽,王适扇不离手,眉头一皱,随即笑劝:“明公自然不需要降他,他反复写信相劝,正是因拿明公毫无办法,不得已为之,既然钟弼的檄文也大告天下,明公莫急,我有两计,这就替明公解围!”
    妙计在手,王适一副踌躇满志模样,其余副将却有些动摇,也劝起柏宫:
    “既然邺城有心,明公回去,还能授予原职,且明公一家老小,都在晏清源手中,如今战事僵持……”
    一语未完,王适冷飕飕的眼风扫过来:“尚未交手,何来僵持?明公岂是贞阳侯之流?回邺城,信不信晏清源能放过尔等,却定要图明公性命?!”
    说完,镇定自信一笑,把众人瞧了个遍,“也不对,主将是要杀光的,到时,诸位也想一尝被大鼎煮烂的滋味?”
    说的人心头一凛,便都默不作声,彼此目光交汇一番,转而问起王适:
    “参军有何妙计?说来听听!”
    王适倒也不故弄玄虚,把晏清源的信朝火盆一丢,一挽袖口,朝小几前一坐,把笔取来,那两个眼睛,盯着柏宫,一笑道:
    “先待我替明公再骂一骂晏清源!”
    说的众将一愣,以为是什么锦囊妙计,到头来,还是耍嘴皮子劲!眼看众人面上是个说不出的神情,王适心知肚明,也不说话,柏宫早在帐中踱来踱去,却是深以为然:
    “不错,参军为我回书一封,再替我亲自跑一趟建康如何?”
    两人目光一对,彼此默契十足,王适朗声大笑:“属下正有此意!”
    第132章 念奴娇(1)
    论辞藻,王适手到擒来,回函写的汪洋恣肆,拿与众人看,自无异议。柏宫召来一骑射手,白绢斜封,朝谯城女墙上一射,回书便颤颤巍巍订在了城头,谯城守将一取,一辨缄封,即刻命人送去邺城。这边王适轻骑简从,人也就顺着水路启程南下,烟波江上,乘风而行,去游说南梁朝廷了。
    刮了一天的北风,到黄昏的时候,堪堪一停,枯枝上便落了三两暮鸦,黑黢黢地静默而立。晚霞烧起来,如泼洒的胭脂膏子,洇透半边天,照的侍卫们,一脸的金灿灿,平添柔和。一骑迫近,马蹄声在干冷的青石板上又脆又急,来人翻身下马,把名刺一递,便跨了进来。
    书房里,几位近臣都在,围着晏清源说前线辎重粮草军需要务,而晏清源本人,目光则定在新修毕的《麟趾格》上,枯燥的律法条文,他偏看得津津有味。
    信使一入,大家目光都顺其自然一转,听他说道:
    “柏宫给大将军的回函。”
    “哦?”晏清源抬眸,一扫众人,微微笑了,“这么快,参军,你来读。”
    李元之接过一展,暗自抓紧瞥了几眼,唯恐信中有太不堪之辞,别到时弄得世子下不了台,晏清源一眼看穿,也不点破,任他磨蹭,只是噙笑静候。
    这封回函,可比世子的去信长多了。
    那罗延赶紧把灯掌上,朝李元之手边一放,屋里亮堂,众人都把手头要务搁了,听李元之一读,正是分条逐例,各个反驳晏清源的要点,因文辞气壮,闻之夺人声势,又兼极善用典,辞藻华茂,读了半晌,竟是四下寂寂,无一人应声。
    晏清源托腮凝神,眉头时而微蹙,眸光时而乍泄,几经波折,最终化为不可捉摸一缕清虚微笑,忽听李元之停顿,他叩几问道:
    “念,怎么不念了?”
    李元之面上尴尬:“柏宫他,骂世子是篡国乱臣……”
    这份顾忌,被晏清源早看得清楚,也猜出个八、九分,毫不以为意哈哈笑了:
    “好一个吴越悍劲,带甲千群,秦兵冀马,控弦十万,大风一振,枯干必摧,我这个篡国乱臣等着他来摧呢!就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世子意气风发,一点也无担忧的意思,李元之只得继续念,至一句“家累在君,何关仆也”也是一愣,苦笑看着晏清源,“世子,他这是把全家老小都不顾了。”
    晏清源随口笑道:“有什么稀奇的,他心里早想打王谢的主意,这边死绝了,他正好新娶娇妻,再生贵子。”
    “可老娘就一个呀!”李元之一声喟叹,把结尾几句一读,晏清源看着他们蹙眉笑了:
    “这篇回函,定是他的行台郎王适所做,文采之绝,独步天下,这样一个高才,竟不能为我所用,若被我先知,我自给他百倍富贵!”
    连篇累牍、夹枪带棒把世子骂了这半日,白绢都用了几尺长,见他不怒反笑,一口一个可惜,几人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好,还是李元之打破沉默:
    “招降,看来是不能了,世子打算杀他家眷吗?”
    晏清源沉吟一笑:“不急,再等等。”
    到底还在等什么呢?柏宫这个人,在大相国手里多载,是个什么人物,就是邺城的文官也都十分清楚,世子既要等,那就等,略一斟酌,李元之等起身告辞,悉悉索索的一阵,人走光了,那罗延上前来,把白绢一掂,稀里糊涂的,是一句也没听懂,心里把王适骂了个狗血喷头。
    “世子爷,柏宫这狗头军师,到底什么意思?”
    “无他,拐弯抹角骂我而已。”晏清源不为所动,接着翻《麟趾格》。
    那罗延更看不明白了:“世子爷,他骂你,你还夸他?要是温参军不死,我看呐,未必不如他,也能再给世子爷痛痛快快骂回去!”
    说到温子升,早饿死在牢狱了,把个自己的袄子都撕扯着吃光,也没能等到世子爷的宽恕,那罗源一阵唏嘘,温子升那人,和善宽厚,哪里是像造反的人呐,都是卢静害的!这么一想,那罗延满是火气,脸上,一时痛恨,一时惋惜,自个儿在那怄气了半晌。
    见晏清源只是一笑,看个律法都能看得入定一般,那罗延一时无聊,忍不住拿起个拂尘,东扫西抹的,也不说走。
    忽听外头一阵动静,帘子被悄悄一打,露出个毛茸茸的脑袋来,是晏清泽,那罗延咧嘴一笑,上前迎两步:
    “七公子来啦?”
    晏清泽冲他回了个笑脸,轻手轻脚朝晏清源脸前一站,开门见山,毫不啰嗦:
    “阿兄,我有事想跟你说。”
    听他一本正经,晏清源抬首,目光在他红扑扑的小脸上一转,笑着问道:
    “今天一天,也没见你出来活动,怎么,读书这么忘我?”
    晏清泽一揉鼻头,有几分惭愧:“不是,我去双堂了。”
    这就奇了,只要他在,七郎只呆东柏堂,晏清源征询的目光一递,晏清泽解释说:“那把弹弓,被拉扯坏了,我让那个侍卫给我做个新的。”
    “就这事啊?”晏清源失笑,把《麟趾格》一合,是个想要去用饭的样子,晏清泽赶紧一摇脑袋:
    “不是,我顺便到里头走了一圈,发现那个人不在了。”
    “哪个人啊?”那罗延听得茫然反问,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晏清源已经明了:
    “不在佛堂了?”
    晏清泽笃定点头:“他不是不在佛堂,整个双堂,都不见他人影,我特意守了许久,还在那吃的中饭,跟二哥说了好一会子的话。”
    说完,晏清泽露出个颇为怪异的表情:“有件事,我也忘记跟阿兄说了,阿兄这次回晋阳,我在双堂见过这人射箭,他箭法真好,只是射完了,又把箭都捡走了,我那回好奇,跑靶子那丈量距离,发现草丛里还落了一枝,那箭瞧着怪稀奇的……”
    小脸一皱,晏清泽不知道那箭的名堂,一时不好形容,晏清源不等他说完,看向那罗延:
    “你把我那一回中的三叉箭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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