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姑娘,世子爷命我送你回东柏堂。”
    归菀摇摇头,“不”字还没说完,那罗延早知道她会如此,果断掐下道:
    “大将军的性子,陆姑娘来东柏堂也不短了,还不清楚吗?”
    帐子中探出半截戴着金跳脱的白润腕子,归菀立时握住了,抽抽噎噎看着媛华虚弱惨白的面孔:“姊姊……”
    媛华勉为一笑,替归菀拭去泪水:“你回去罢,你看,我在这里,多的是人照料,有小晏在,他不会教我受委屈的,只是有一句,我要交待你,”她朝众人望了一望,那罗延也十分有眼色,心里哼哼的,不屑一顾,转身先在外头候着了。
    “菀妹妹,无论如何,你也不能像我,抛开国仇,那不是我两个弱质姑娘家能承担起的,可杀父这一层,即便是死,也不能谅解,千万不可为他生下一儿半女呀!”她许久不曾流泪,此刻,想到腹中那块可怜的肉,一阵酸楚,眼泪滚滚而下,胸臆里的那股悲哀怎么都清洗不干净了。
    归菀见她落泪,又听提起爹爹,情难自抑,腰身一软,就伏在媛华身侧呜呜地哭了起来,两人伤心一处,媛华伸手抚了抚归菀鬓发,盯着头顶绣有如意吉祥莲花纹的帐子,喃喃道:
    “菀妹妹,别哭了,真要算起来,咱们这一辈子,也是哭不完的……”
    说完扶住归菀耸颤的肩头,贴着她耳畔又私语几句,归菀乖顺地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屋子。
    那罗延见归菀这么快肯出来,如遇大释,省的和她纠缠,将人从偏门带出,一头迎上晏清河,两人视线撞到一块儿,那罗延心下奇怪,一边见礼,一边有意识地挡住归菀:
    世子爷的宝贝可不能轻易叫人瞧了去!
    “这么巧,二公子不在前头看热闹怎么在这儿?”那罗延堆出个笑,晏清河却显然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一笑并不作解释:
    “淇水修堤出了些事,我正要找阿兄,他人呢?”
    那罗延应道:“在正厅,这会正是小晏的吉时,二公子快过去看看罢。”
    归菀在那罗延身后听出耳熟的声音,此刻,却一点心思也没有,只拿帕子半遮住面,垂着眼睫,等那罗延脚步一动,跟了上去。
    既然如此,也就只能看到她纤纤袅袅的一个侧影,晏清河似有若无在归菀身上目光一过,脸上丁点表情也无,从后院转过去时,见到熟悉的医官,自两竿竹子后一闪,被婆子领着,托了把药箱,才继续往这边来。
    “王御医?”晏清河刹住脚步,“老夫人家中是有人病了?”
    王御医见到晏清河忙不迭见礼,却对晏二公子随意出入晏府后院不大以为然,心道鲜卑果真习俗不堪,面上却还是恭敬如常:
    “是这位顾娘子,受惊滑胎,下官奉大将军之命来为娘子诊脉。”
    晏清河猜想不错,除却顾媛华,后宅并没什么要紧人物,便虚礼再问:“顾娘子没什么大碍吧?”
    “胎儿虽未能保住,顾娘子却只需静养一月足矣。”
    正厅里觥筹交错,人声鼎沸,崔俨就坐于晏清源身畔,几次欲出口的话到底没问出来,晏九云方才简直白刃加颈的神情,许多人都看在眼里,免不得窃窃一番私议,倒是晏清源,谈笑自若,见晏清河的目光四下里正睃巡不断,落到自己这,堪堪一停,便起身离席到外头来了。
    “方才我回了趟公府,官员来报,淇水修堤的农夫,失足落水淹死不少……”晏清河征询的意思很明显,晏清源哼笑一声,“这些事,你拿主意就是,不必事事跟我请示,小晏过会要出来敬酒,你过来坐罢。”
    说完不再理会此事,贴身的扈从过来附在耳畔回禀了几句,晏清源神色平静,一摆手,撩袍重新入座,等再看到晏九云,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眸子一冷,一振衣袖,就待他上前敬酒。
    没想到晏九云目不斜视,竟直接略过了晏清源崔俨两个,麻木不仁地跟省里几个尚书郎客套起来,弄的几人一时也是尴尬,这一幕瞧的分明,谁都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勉强笑饮了酒,搁下酒斛,却偷瞄向晏清源。
    “二叔叔,多谢你今日来,我真是高兴……”晏九云走到晏清河跟前时,一杯一杯,已经猛灌了半天,此刻,舌头打结,脸颊如霞,晏清河关切地低问一句,“怎么了小九?哪里不痛快了么?”
    这一句温柔关怀,听得晏九云腔子一热,眼泪就要出来,死命忍住了,胡乱摇着头,要往下一桌去,眼看一个踉跄,几欲扑在酒桌上,晏清河出手一扶,极温和地提醒他:
    “小九,大喜之日,莫要失态,你堂堂禁军卫将军,多少只眼睛看着,为了老夫人,也打起精神罢!”
    晏九云本乱糟糟的心情,此刻,听了这番话,努力将自己冷了一冷,回眸朝晏清河点点头,腰杆一挺,口中称是,委顿的脸上有了些精神头,想起什么似的,转身执酒,在晏清源面前复又跪坐下来:
    “小叔叔,我敬你一杯……”
    千言万语都凝在这句里头,晏九云心情复杂极了,洗月那几句话,怎么都挥之不去,他不肯去细究,唯有麻痹自己,媛华此刻如何,也不甚清楚,整个人,如坠云雾,口齿不清说完这句,不等晏清源反应,自己先仰了脖子一饮而尽。
    晏清源随手一捞,端起个白玉龙纹单耳杯,垂眸一打量,遮袖在唇畔只是沾了下,一点动怒的迹象都没有,唯独面上表情,有些晦暗不明,那一双幽深的眼睛盯了晏九云片刻,指节叩了叩几壁:
    “请崔中尉饮。”
    第72章 千秋岁(19)
    崔俨不尴不尬回了酒,却还是客气得很:
    “卫将军有礼了。”
    晏清源没理他所谓的“有礼”,颇含意味的盯着晏九云:“你别给我脑子犯浑,我带你历练这么久,不是看你变成蠢货的,还有,中尉的本家妹妹,知书达理,也不是要嫁个蠢货的。”
    话说的十分不客气,听得崔俨一阵尴尬,如坐针毡,而晏九云,那一颗心,早被媛华填得满满的,晏清源的话,听一半,漏一半,嘴中应付的什么自己都不清楚。
    “晏九云,”晏清源忽连名带姓点他,晏九云脑中“哄”一下,儿时的记忆被勾连出来,是小叔叔呀,熟悉的眼神望过来,晏九云一呆,周身上下如火烤一般,晏清源沉沉叹出口气:
    “不要让我失望。”
    一时间,听得小晏既羞愧又难受,那两道剑眉,粗粗一拧,什么也说不出来,冲崔俨行了个礼,起身拔脚去了。
    当晚,晏九云喝的酩酊大醉,往婚床上一躺,浑不知南北,崔氏移开扇子,入目的,是个面庞白俊的少年郎,因饮酒的缘故,颊上好似贴了两团子大红花钿。
    崔氏忍不住又拿扇子掩口轻笑,看了晏九云半日,瞧见他一双新履还没脱,便俯身欲替他除去,不想晏九云即便在梦中,也是十分警觉,一腿蹬过去,崔氏捂着肚子“哎呦”声,跌到地上去了。
    这一叫,晏九云被惊醒了,慌忙起身往四下看去,只朦朦胧胧看个人影在地上蠕动,他嘴巴张了张,不知该怎么称呼,崔氏已经撑着立起,冲他笑不露齿的:
    “将军,喝碗醒酒汤吧?”
    说着走上前来,真的端了碗醒酒汤,她身上芬芳醉人,眼波流转时也是情致缠绵的模样,甫一伸出玉臂,晏九云仿若被烫到,忽的从床上跳了下来,不知该如何拒绝,窘迫异常,口中道一句“我出去吹吹吹风就好了”便慌不择路地朝外冲去,一不留神撞的门框咣当作响,疼的他呲溜一声,更是难堪,讪讪笑两声,彻底夺门而去了。
    被这暖风一烘,晏九云觉得自己更不清醒了,脚下不听使唤,可还是鬼使神差地来了碧落轩,看到那点子昏黄,这才清醒。
    走进屋子里,看见媛华斜倚在一张软塌上,凑近灯,手里拿着一卷书,熏炉里袅袅吐着香,她目光定在一页上,动也不动,颊畔一片潮红,明显是哭过了。
    其实,晏九云甚少见她哭,她总是心肠很硬似的,除却在寿春,回到邺城,几未见过。晏九云悄声过来,在她旁侧一坐,想要伸手摸摸她的头发,一时情怯,又放弃了。
    隔了一会儿,媛华仿佛才意识到身边多了个人,眼波一动,看见晏九云,却是淡淡一笑:
    “你快走,这会不该在这儿。”
    看她如今事事总为自己考虑,晏九云更是难受,再去看她腹部,一想到那个还未成形的,属于他两个的孩儿就此没了,犹如万箭攒心,从未这般痛过。
    怔怔瞧着她一脉平静的面庞,晏九云在这一瞬,有无数个问题想要问她:
    为何她会和小叔叔在一起?真的是小叔叔欲要欺辱她?她为何不顾后果的从阶上跳下来?
    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一句:
    “你吃点东西没?”
    媛华那两道娟娟细眉,不经意一动:
    “你不是想问我这个罢?小晏,我找他,是为了菀妹妹,不为其他,”她自嘲一笑,“我知道你不会信,他确实对我动手动脚,说怀妊体热,别是一番滋味,这样的话,你的小叔叔能不能说的出,你真的不知道吗?他在寿春如何对归菀的你也忘记了?再者,他不是没有想过强我,我也早就告诉过你。”
    媛华语调平淡,一连串质问把晏九云打的懵然,真假难辨的,寿春的种种闪回于眼前,晃了晃脑袋,那些旧事,还是仿佛就在昨日一般,横亘在眼前,只要记忆一招手,就挥之即来。
    “可,可小叔叔他,他不会,他知道你是我的人了,他怎么会……”晏九云语无伦次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辩解些什么,一双清澈热切的眼睛里,闪过无数纷杂的情绪,似信似疑,简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他的目光重新定在媛华那张乍见时便觉如芙蓉花一样的脸庞上,而媛华,已经把头一低,手指游弋在腹间,呢喃不已:
    “我那日喊住你,是想让你摸一摸咱们的孩儿,后来,又想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可没想到……”
    听得晏九云如遭雷击,蓦地想起她当时那无声一笑,原是为这个,半晌没回过神,手不觉往案上一撑,碰倒了烛台,热滚滚的烛泪泼皮似的一撩,他竟半点反应没有,只是发呆不动。
    媛华见状,把烛台扶好,攥了攥衣角,忽把脸伏在他也日渐宽厚的胸膛之上,又在腰上一缠,喁喁抽泣起来,本是十分作假,可一辗辗转转,思及自去岁寿春攻城乃至被强行带回邺城,最后,造孽一般,舍去这骨中血,肉中肉,若是真如佛家所言,世间有轮回,她才是最该永坠泥犁的那一个了。
    眼看她越哭越伤心,晏九云再也坐不住,将她死死搂在怀中,一字一句告诉她:“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白白受这屈辱的,也不会让我们孩儿白白死去的!”
    媛华心中一凛,猛地抬首,从他怀中起身,伸手捂住那张嘴,几是惊恐地看着他:“你要和大将军作对吗?不,不可以,什么都不要去问他,孩子我们还可以再有,可是整个晏府,还得指望他,小晏,你听我一句劝,你不是他对手,以卵击石的事情不要去做!”
    晏九云心中激荡,看着媛华那双焦灼的双目,脱口而出:“他一直都想杀你不是吗?你不也说过他只是利用我吗?我娶崔氏,为的谁?为的便是他!他根本不管我喜不喜欢!”
    越说越急促,晏九云通身热火躁动的,那模样,仿佛下一刻,就能揭竿而起,媛华两只眼睛,一刻也不放松留心他神情变化,滴出两颗泪来,摇了摇头:
    “我不能看你去冒险,小晏……”
    “男子汉大丈夫,如果连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都保护不了,算什么男人!”晏九云的鲜卑习气忽的爆发出来,那模样,俨然一头要出笼的小狼,目中闪过的一丝狠绝,连媛华,都觉得陌生了。
    她用力咬了下嘴唇,疼痛感逼的她又清醒一层,目光沉淀下来,把晏九云手轻轻一拉,握住了:
    “小晏,我不赞成你去跟他作对,可你是你,不能一辈子活在他的羽翼之下,你也可以成长为雄鹰,像一个真正的勇士,独当一面,如果你真的想得自由,就要好好想一想,晏清源对你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媛华用着鲜卑人的口吻,一句句说给他听,温柔耐心极了,两人越靠越近,直到窗子上映出个相依相偎的剪影。而新房里的金缕罗扇下,崔氏挑了挑红烛,若有所思地以手支颐,不知在思索些什么了。
    约莫过了亥时,窗子外头有雨打芭蕉的声音,起先是几点子,后来淅淅沥沥,再也止不住。
    归菀回到梅坞后,神情恍恍,秋芙两个见她恹恹的,也不多打扰,等归菀昏沉小憩醒来,猛地记起这是找蓝将军一问刺客下落好时机之际,往外一瞧,暮色都下来了,紧跟着,莫名下起春雨,就此作罢。
    寿春也是种了芭蕉的,这场雨一落,明早地上准掉了成堆的梧桐花,归菀坐在窗子底下,思绪漫散,窗牖洞开,雨水卷着泥土气息,半干不湿的扑入鼻间,风雨入室,一心冰凉。
    眼前一个身影一闪,又退回来,晏清源就出现在了归菀视线里,她蓦地一惊,对上他那双似可洞察人心的眼睛,心中扑通一跳,可那眼睛里又分明含笑带意,归菀不自觉捂了捂胸口,把脸一垂,摸索着从小榻上下来了。
    见归菀一副沐浴过的模样,只穿着件小衣,透纱的亮,粉致致的肌肤似隐若现,墨一样的长发淌在肩头,低首跟他见礼时,只留半点浅月一样的素白下巴。
    抬眼看他的刹那,好似柳梢中乍泄的一缕春光,晏清源便接住这春光,走过来问她:
    “我以为你睡下了,看灯还亮着,就过来看看你。”
    归菀拢了拢衣裳,似要遮住什么,那张脸,不知几时又红上了。晏清源欣赏片刻,才一面自斟了杯茶水,一面道:
    “你姊姊今日,事发突然,她有没有和你说是怎么了?”
    归菀心中顿生感伤,轻轻摇首:“姊姊说她下阶时,未多留心,一脚踩空跌了下来。”
    是这样说的?晏清源颇觉意外,思忖片刻,再打量归菀,她已经多添了件披风,把自己紧紧一裹,偏偏那玲珑有致的线条经此动作,一览无遗。
    晏清源轻轻一笑,由上至下,她那具身子,被他目光抚摸一遍,才轻描淡写地安慰一句:
    “天有不测风云,如今,唯有保重自己,调养才是正经事。”
    归菀无言以对,不知今日怎就突发变故,姊姊回来时,一片混乱,听闻她孩儿没有了,归菀心底说不出是喜是悲,一想到自己当初因投河失去的,便浑身发怵,她至今也没大明白,一个女子怀妊,到底算是怎么一回事。
    晏清源看她低头不语,目光便从她身上移去,落在个未成形的肚兜上,俯身一捞,见是小荷露了一角,一对儿游鱼,正在水中你追我赶。
    “我看你甚爱绣这鱼啊水的,江南可采莲呀。”晏清源置于鼻间一嗅,香气醉人,归菀本正毫无头绪地胡思乱想着,怔怔怯怯,见他拿了自己贴身的东西,羞的身子一扭,就要去夺。
    她这么一动,披风顺势掉落,晏清源这大半月早忍的困苦,此刻索性连逗弄也省了,把人囫囵一揽,低头就寻到了唇,撮住粉腮,不由分说,噬吻的又急又狠。
    归菀被他吓到,有些日子旷着,两人此刻独处,彼此的气息近在咫尺,交缠不清,她被他亲的昏头昏脑,一双手攀上胸膛,好不易挣脱一瞬,轻喘着看他:
    “你的伤……”
    “嗯,差不多了,不碍事。”晏清源贪恋她身上味道,在胸口那埋首进去,把个归菀闪的往后一仰,惊的她低声尖叫,可腰肢却稳稳在晏清源掌心里托住了。
    很快,被他吸吮的酥酥麻麻一片,归菀浑身直颤,腰肢软了下来,声音也虚弱不堪:“大将军的伤没有好,还是,”一语未完,陡得变成一阵难耐娇吟,原是晏清源在那尖上含住了,厮磨着打起了圈儿,归菀不能自持,连忙捂住了嘴,人被晏清源往榻上一带,无力地仰到枕上,陷进一片靛蓝的绸被里,更衬的一身雪肤如冰山上盛开的莲花。
    晏清源随之覆压上来,见归菀羞怯得紧闭上了双目,猛地一撩她睫毛,归菀颤颤睁眼,知道毫无希望,还是哀求了一声:
    “我害怕,我不要这样……”
    晏清源失笑,把肚兜往她眼前一晃,在小耳朵那里不住亲吻:“傻孩子,有鱼有水了,自然就要成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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