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携手往暖阁坐定,归菀见媛华挽了发髻,俨然小妇人模样,眼中一热:“姊姊你……”
    媛华一面为她置茶,一面装作无谓道:“他开春便要娶妻,我这个名分且不知是他如何辛苦挣来的。”
    自回邺城,晏九云家中因无人主事,又不敢去求晏清源,偷偷去信给大相国央求此事,到底长辈怜惜他,答应纳媛华为妾,媛华本不肯,却忽地又松了口,晏九云自是心满意足,整日越发小心翼翼待她。
    “菀妹妹,”媛华面上浮起与年纪不相称的一抹成熟,归菀发怔看她,忽觉姊姊也如邺都一般陌生了,“我思来想去,唯有这样还有几分希望,横竖我也嫁不了人了,再自珍身份,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安心留在他身边。是妻是妾,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
    媛华将归菀小手放在掌中:“晏九云心性还像稚子,”说着贴向归菀耳畔,窃窃低语了一会儿,归菀面上一阵白一阵青,颤声问她:“姊姊,你有把握么?”
    “现如今,我正教他读书认字,他欢喜得很,你知道,若要改变一个人,自然是要先改变他这里,”媛华指了指脑袋,忽冷冷一笑,“勾践还二十年卧薪尝胆,我们还年轻,等得起,菀妹妹。”
    归菀心头一股热流涌起,不由攥紧了媛华的手:
    “姊姊,晏九云怕不是他对手,也不见得就听姊姊的。”
    看着媛华头上的长簪子,心神一阵恍惚,她喃喃道:“我要是能亲手杀了他,姊姊,我也有脸去见爹爹和娘亲了。”
    心头又是一阵疼,媛华满嘴苦涩:“菀妹妹,你想过没有,即使我们能杀了他,我们也活不成的。”
    归菀怔了许久,才答道:“我明白的,姊姊,可是,我早就死在那个夜晚了,死人是不怕死的。”
    她慢慢低下头去,连媛华也看不到她脸色了。
    媛华已红了眼圈,两人沉默一时半刻,归菀抱紧手炉又抬了头:“姊姊,蓝将军被他俘来做后院的厨子了,我前几日,见着了他的副将。”
    遂将当日来龙去脉细细说给媛华听,媛华微蹙眉头:“依蓝将军的性子,怎甘心做俘虏?”
    归菀无声摇首:“也许,蓝将军同我们一样,有时候,死反倒不是最难的。”媛华听得默然,归菀抿了抿秀发,继续说道:“倘是蓝将军有什么好法子,姊姊,我都想好了,我自当竭尽全力配合他的。”
    虽是不忍,媛华却道了一句“好”,想了想,又加上一番嘱托:“你不要擅自做主,等我消息,这边,我是要尽力而为,东柏堂里,”一想东柏堂里归菀所困顿的日日夜夜,决计比不得自己,媛华拍了拍她小手,声音已是哽住:
    “菀妹妹,这辈子,就当我们白活了,子不语怪力乱神,我们就不说来世的话了。”
    媛华猛吸了口气,觉得下头的话,实在难以启齿,却又不得不言,格外小心引着话:
    “菀妹妹,我想问你两句,”说着又是一阵难堪,想她两人,本是正经大家闺秀,哪里懂什么狐媚邀宠的手段,如此一想,更是羞恨得双目通红,一颗心要炸了样难受。
    她附在归菀耳畔艰难启口,再瞧归菀,已是面红如醉,手底紧捏住了罗裙,樱唇翕动着,却一句话也道不出,等了半晌,才细如蚊蚋答她:
    “我不会,都是他,他……”
    “他去你那,次数多么?”媛华眉头都要拧断了。
    归菀别过脸,点了点头,声音都是颤的:“他十日里是有九日都宿在东柏堂的……”
    媛华截住了她,不让归菀再说,两人皆羞窘地胸口乱跳,稍稍平复下来,媛华才心一横道:“菀妹妹,他应当是喜欢宿你那,你,你得让他觉得离不开你才成,这样,日后有了机会,我们才好把握。”
    归菀听到这里,哪里还受得住,知道姊姊说的什么,嘴唇都咬出丝丝血迹了,忽抬脸含泪看着媛华:
    “我本想着那个时候,手里有样东西,能刺死他便好了,可我,我那个时候……”
    两人交缠时,她根本无力再行刺,尤其近来,晏清源弄得她一阵又一阵过不去,只能攀着他不放,到的时候,脑子都是钝的,身子犹如落花一样无控,再不像最初,疼得她发疯,只想立下解脱了。
    这话听得媛华面上也挂不住,她下巴扬的死紧:“就当那时候不是自己,没什么大不了。”
    说着再不愿提这一层,转口说起另一件来:
    “我想法子见了一回卢伯伯,卢伯伯他也正在想……”
    话音未落,外头婢子掀帘而入,福了一福:“大将军府里来人了,那罗延奉命来给老夫人送新年贺礼。”
    媛华闻言从榻头下来,见归菀起身,按了按她肩头:“外头冷,我去看看就回,你在这先坐片刻,我还有事要跟你细说。”
    刚走下阶来,媛华同那罗延两个冷不防打了个照面,媛华面上寡淡,那罗延却愣了一愣:这顾媛华看起来越发清高,自然,也肯定是愈发难缠了!
    “稀客啊!”媛华阴阳怪气地冷笑了一声,往院中一站,身上的氅衣,扑簌簌一片,风掠来,一抖,又一抖,凛凛有煞气似的,那罗延不跟她计较口舌,也自知八成说不过她,可见她这副模样,踟蹰了起来。
    第36章 醉东风(12)
    小晏将军怎么就喜欢个这样的女人?那罗延思来想去,为着小晏,倒也不肯太为难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她一句:
    “顾媛华,如今你既跟了小晏将军……”那罗延还没定准措辞,就见媛华睨着自己,一点善意也无,便也跟着恼了,冷笑一声:
    “你姊妹两,能有今天这待遇,是你们的大造化,以为自己是什么?小晏这会若是不要你,你也就是被男人用过的残花败柳,好自为之吧!”
    媛华听了,气也气傻了,见他转身大摇大摆要走,四下一顾,俯身就捡起假山跟前的石块,脑中算了算,才喝他一声:
    “那罗延!”
    那罗延不屑扭头,还不及反应,受了迎面一击,但觉眉骨一痛,有什么东西汩汩淌了下来,手一摸,半掌的血。
    “疯女人!”再偏一点,岂不砸瞎了眼?那罗延咬牙点了两下头,一个箭步上来就掐住了媛华的脖颈:“信不信我这就能掐死你个疯狗!”
    他有分寸,不过吓吓她,不想媛华分毫不惧,就这么瞪着他,嗓子里挣出细细的咒骂:“掐不死我,你,你不是男人!”
    娘的,还激将起来了,那罗延不上她这个当,手底劲不大不小的,两人就这么拉扯着,谁知被路过的丫头瞧了去,定睛一看,吓得魂飞,脚下一转,就往老夫人那里跑去了。
    媛华余光早瞥得清楚,狠命一挣,刺啦一声,领口倒挣裂了半边,露出一截雪肤来,她两下遮捂住了,眼中迅速鼓出两汪泪,扭身哭着便朝后院直奔。
    这一连串,发生的太快,转眼间,人影就飞奔没了,那罗延呲呲牙,暗暗又骂她几句,只觉新年头一日,真是晦气到家,“呵”地冷笑几声,碍于自己挂彩,见着老夫人了指不定要如何解释,索性径直回了东柏堂。
    丫鬟前嘴方通传完,媛华一路跑了过来,发也乱了,脸也红了,两只眼睛里头渍的全是泪,见事主如此,丫鬟满脸错愕地迎上来,还没启口,就见她可怜楚楚地望了自己两眼,一脸的委屈,欲言又止捂住脸抽泣着奔进了佛堂。
    “老夫人救我!”媛华刚一看见晏九云的老母亲,“扑通”一声跪了,膝行过去,伏在老夫人怀中纵声哭嚎起来。
    老夫人宅心仁厚,耳根子最软,自媛华来,见她百般讨巧,伶俐又解人意,难得的是,饮食嗜好竟也同自己大差不差,说起佛理来,一点不像个十几岁姑娘家,老道又有兴味,一段时日下来,竟教她如女儿般疼惜了。
    此刻,见媛华肝肠寸断,赶紧低首问她话,半日里,却只是哭个不住,就是不说,一张小脸埋在自己怀里,孩儿一般,找母亲诉苦来了,老夫人心疼,好哄赖哄,媛华这才抽抽噎噎抬脸,将脖子给人看了:
    “那罗延方才来送礼,指桑骂槐的,说儿是残花败柳,这是在脏夫君的脸,儿当时到家里来,清白不清白,母亲去问夫君便知!儿气不过,同他讨两句公平,他就要杀了儿!”
    上了年纪的人,难免有些花眼,凑近瞧了,果见几道殷红的印子,血珠子隐隐渗着,登时叫老夫人煞白了脸:
    “他当真这么说?”
    媛华又是泪汹涌个不停:“母亲不知,前一阵我莫名其妙落水,实则有人推了一把,只可惜儿没看见,说了便是错,我本就是个敌国的奴隶,得老夫人夫君怜惜,在这家中有了安身立命之处,再多嘴,一来人不肯信,二来倒觉得我生事,今日那罗延忽下狠手,儿再想前事,是真的怕了,这真的是有人要杀儿!”
    一席话,丝丝入扣,媛华虽带哭腔,却比任何时候都要镇定,老夫人已经气恼到发抖:“他一个家养的奴才,竟嚣张成这个样子?是欺负我家里没人了?”说罢忽“啪”地一声,扫掉了件瓷器。
    眼见老夫人怒火点起来了,媛华忙又哽咽安抚:“老夫人别气坏自己身子,他哪里有这个胆子,老夫人何不仔细想想?”
    这倒一语点醒梦中人,老夫人怔了怔,转过弯来:“是阿惠?他杀你做什么?”
    媛华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老夫人理清楚,拿帕子揩了揩眼角,低下了头:“他看中我妹妹,暂且留着当个阿猫阿狗似的养着,我是个没用处的,怕是碍了他的眼。”
    哭跪了这半日,膝盖压的生痛,水磨金砖的地面,到底是凉,自己一双手,还在温热有茧的掌心中握着,媛华有一瞬的心神难安,却忽的又消逝了,她听见那老夫人要去质问,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一字不落的,入了耳,却没到心。
    “母亲,罢了,儿方才不过一时觉得委屈,又气昏了头,让母亲笑话了,”她迎上那双不再清澈的双眼,已染沧桑的面容,心底一软,泪是真的酸楚,“这件事,母亲知道就知道了,儿防着便是,只是,千万莫要告诉夫君,倒显得儿挑拨他们骨肉亲情,母亲也千万莫要去找,儿不想让家里为难。”
    “我的儿,难为你这般懂事,叫我个老婆子……”老夫人拭了拭眼角,将媛华拉起,虽应了她,心里却分明打定了主意,只骂晏清源有心让自己这一房不得安生,再看媛华,忍不住拉她手道:
    “你不要怕,我在,阿惠他不至于敢在我跟前胡闹,我还盼着早抱小孙孙,你只管同九云好生过便是。”
    说的媛华羞涩一笑,扭捏起来,却也没再说什么,只依偎在老夫人身上片刻:“儿听母亲的。”
    等她再出来,上下拾掇整齐,早担心归菀等的急了,面上顿时无泪也无笑,换了个人一样,脚底生风,回了自己那一处暖阁。
    归菀正替她修剪那插瓶的几枝复瓣黄香梅,那个身影立在那,从眉眼,到肩头,再顺着一路看下来,媛华嘴角这才抿过一丝笑意:
    菀妹妹生的真是好看,未着半点脂粉,一张素白的脸面,却如清辉一般,等归菀侧眸看过来,那双透黑水盈盈的眼睛,看的媛华也是一怔,陡然间,就一下明白了晏清源为何千方百计也得把人带邺城来的缘故。
    那一丝笑,也就跟着断了。
    “姊姊,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归菀问她,媛华随口扯了两句,想了一想,不再含糊,拉着归菀坐下,就着她耳畔窃窃密语了好一阵,归菀一双秀眉,未再平展,那股淡淡的愁绪又拢到了一处。
    把目光一凝,良久,才轻轻对媛华说:“你让卢伯伯当心,有我能做的,再难,我也会想法子的。”
    “你留心着东柏堂便是。”媛华腔子里一颗心,直往胸口撞,归菀却并未再如她所想,面上平静了许多,只是那张小脸,极单纯,仿佛这些年就从未变过,即便命运加给她层层叠叠的痛苦与难堪,她的菀妹妹,看起来,还是那个干干净净澄澄澈澈的女孩子。
    这世间,什么都脏不了她,脏的是这世间而已。
    “姊姊,”归菀抬起脸,一双眸子晶莹剔透,照的媛华又觉心疼,“我能把它画下来,按它的布置,一处不落的。”
    媛华心中当即一喜,却又倍觉苦涩,如今前局尽翻,旧人皆散,本该花楼雨榭窗前执笔的闺中少女,也只能丹青作刀了。
    “姊姊,用过饭,你陪我出去走走罢。”归菀已经思想起那人来,她不要那么快出现在他面前,宁肯走在这寒风凛冽的冬日里。
    他是她的长夜,也是冰雪。
    而一个人,活在世上,是要向着光和温暖的。
    邺都皇宫内,寒意是屏在外头的,正是一派君臣同乐,普天同庆的热闹场景。鼓乐大作,曲风融合了鲜卑乐和汉乐,听来别是风味。
    群臣跪于两厢,青玉兽口吐着袅袅檀香,四下盈溢着佳酿气息,就连几案上,也摆满了邺都鹿尾。皇帝远远地坐于高大御床上,沉静扫着四方,一旁,端坐的则是芳华正盛的太后。
    晏清源偶或抬起头,往上瞥两眼,见黄门侍郎李季舒皮笑肉不笑地正悠然回答皇帝的问话,目光稍稍一转,同年轻的太后恰巧撞到一处,太后不避,晏清源也不避,淡笑施礼致意,等到礼乐又起,前头大相国已率众人执酒器再拜天子:
    “臣垂奉觞,再拜上千万岁寿!”
    皇帝亦再赐酒饭,宫人为晏清源斟酒时,手一抖,将一个金杯翻泼在案上,溅了晏清源绯袍,满身是酒。吓得宫人立时伏拜下去:“大将军饶命。”
    晏清源并未说什么,那边又有宫人前来,跪于眼前,低眉顺眼道:“太后说,大将军衣袍既污,请随奴婢到偏殿更衣。”晏清源浑不着意,也不拒绝推辞,同崔俨对视一眼,一笑起身,随宫人出来了。
    宫宇恢弘,在视野里宛如巨兽,转过一道回廊,晏清源忽停了脚步,似在辨别方向。魏宫他熟悉的很,已看出这是要往何处去,他这一停,宫人自然也跟着停了,回首赔笑:
    “大将军怎么了?”
    晏清源摆了摆手,没走多时,由她相引,进了偏殿。
    刚提步进来,见那博山炉中香烟袅袅,氤氲微香,再往里走,撩了隔幛的幔子,便有绘着浓山淡水的屏风出现在眼前,衣物备得整齐,晏清源俯身翻了一翻,唇角慢慢勾出一抹轻笑,再回身,宫人不知几时竟退了出去。
    殿内唯余馥郁熏香。
    晏清源从容得很,自顾解了玉带,身后一阵珠帘响动,步履轻盈,他也不回头,只是含笑将玉带一丢,盯着前方落地明镜,看着来人笑道:
    “臣这个样子,不好跟太后行礼,还请太后见谅。”
    欠伸之际,外袍已褪得干净,丝毫不觉有任何不妥之处。
    他真是无礼透了。
    太后看在眼里,心底竟升腾起几分说不清是惧是慌的意思,款款上前走去,她乌云高耸,头上只斜插一枝金步摇,装扮得并不华奢,行到眼前,方自矜一笑:
    “今日宫人唐突大将军,大将军委屈了。”
    晏清源迎上她眼波荡漾的一双眸子,轻忽回道:“宫人无心之过,这点小事,臣能受什么委屈,太后言重。”
    他穿上新袍,正要把玉带收紧,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吟吟朝太后近了两步,有心吐气沉沉:
    “臣前一阵不小心伤了手,这玉带不便围身,还请太后,”他顿了一顿,太后正被男子身上浓重的麝香气息弄得微醺,略觉茫然,晏清源却又撤得远了,正色提议:
    “还请太后替臣召个宫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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