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书信上赵信未免衡玉担心, 都有介绍自己的身体状况, 但也还是要亲眼看上一看方才能够放心。
    衡玉与赵信已经相识九载,赵信看着衡玉一点点从一个稚嫩聪颖的孩子长成如今这般清俊风流的少年模样,即使是他的几位儿子, 他也不曾付出过如此多的心血。
    培养衡玉, 教导他,一路关注他的成长,而衡玉也从未让赵信失望。
    如今赵信已经有四十出头, 年纪逐渐变大,即使保养得好脸上也流露出了岁月的痕迹,但衡玉在信中一直称呼他为“美人哥哥”,唯有认真起来的时候才会称呼他为“陛下”。
    “若要改制,最先直面的便是六部。而六部之中,户部管赋税,大笔钱款在里面流通,最该提前清查。臣希望吏部分派职务的时候能将臣分去户部。”
    赵信听着衡玉这番话,欣慰之余也不免叹息,他看好这个孩子,但也因为他们之间的情谊,赵信从不曾想过让衡玉来当那柄改制的利刃。
    他始终不忍心那个爱闹爱笑的孩子有朝一日举朝皆敌。
    但谁想到,他不曾提出,衡玉却已经下了决定,亲自将自己磨砺好,并且将剑柄递到他手上,任他挥剑。
    “臣欲成为陛下手中利刃,陛下所指,即为臣之剑所指方向。愿以吾身,为陛下扫荡出一方太平盛世。”衡玉跪下,有力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好,好!”赵信压下心底的担忧,拊掌大笑,走下去扶起衡玉。拍了拍他的手,叹道:“玉儿,朕信你。”
    “即使日后玉儿举朝皆敌,朕也不会让你折戟于阴谋算计之中,更不会让你成为弃子。”这是来自一位帝王,最郑重的承诺。
    推行新政,进行改革,是让国家强盛起来的最好的办法,但也是最危险的办法。
    新政扫荡之下,必会触犯多数身居高位者的利益,引起半数朝臣遏制。历朝历代,有多少推行新政的大臣权倾朝野一时,最后却被推出去平息众怒,甚至于落得个株连九族的遗憾落幕。
    衡玉感受到眼前这位帝王拳拳信任之意,他原本冷硬的眉眼缓缓柔和下来,衡玉轻笑道:“美人哥哥无需担心我,你知道我的,我向来不是一个激进的人。”
    在这种时候,温水煮青蛙是比快刀斩乱麻更好的一个计策。而且,也还有时间。
    他的仕途才刚刚开始,赵信现在身子比起以前好了很多,至少还能撑到他身居高位那时。
    他想要在赵信还在帝位之际,迎来太平盛世,让他为后人称颂,日后史册之上功绩昭昭。大江东去掏尽浪沙,一代明帝赵信功勋辉煌,于千载史册之中熠熠生辉,彪炳千古。
    赵信摇头而笑,不再谈论这个有些沉重的话题,转而问道:“玉儿还没有取字吧,心中可有想法?”
    “美人哥哥认为‘明初’这字可好?”
    昭昭我心,不改初衷。
    这个字他在前面某一世时曾用过,如今想要以此为字,既是为了纪念一些东西,也是因为这个字的寓意极好。
    “江河改道,山海倾倒,初心不改。这个字明初喜欢就好。”赵信一笑,这般说道。
    三日后,殿前授职,衡玉被任命为正六品户部金部主事,入户部任职。
    在户部里,衡玉着实低调。即使以他这个人的身份来说,想低调很困难。
    六元及第的状元郎,工部左侍郎许斐之子,太子赵函昔日伴读,而且据一些老臣猜测,他还极得陛下看重。当然,最后一件事并没有任何证据可以直接证明,但就算是前三个中的任何一个都值得人向他投去注意力。
    对于外界或打量或猜疑的目光,衡玉从不理会,在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后,他终日就是与各地账本为伍。
    两年后,户部主事许衡玉整理出一份奏折上呈给户部尚书。彼时户部尚书已经要打道回府,被衡玉拦住后微微蹙起眉来。
    “你身为六品主事,写的折子应该先呈给两位侍郎,他们自然会斟酌着呈上来给我。”不过户部尚书与范琦一向交好,看在范琦的面子上只是这么说了一句,却也没有让他再回去找两位户部侍郎,而是接过奏折,将奏折收到宽袖里,打算带回去看。
    但衡玉不知道俯身在户部尚书耳边说了什么,户部尚书脸色一变,立马带着衡玉折身回到自己办事的房里,仔细把衡玉所写的那封奏折看了又看。
    “许主事还真是艺人胆大高啊。”户部尚书把奏折重新放回袖子里,站起身来,终是忍不住又感叹一句,“后生可畏。”
    衡玉谦逊一笑,坦然接下户部尚书的夸奖。
    “走吧,我带你入宫面圣。”户部尚书走在前方,衡玉跟着他,两人一道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往皇宫方向驶去,户部尚书靠着马车闭目养神,脑海里却一直浮现着那份奏折里的内容,心下久久不能平静。
    两人到了太午门求见皇上,有羽林军将两人拦下。衡玉袖子一挥,户部尚书站在他身侧没看清是什么,只能看到那位羽林军将领脸色一变,恭敬向衡玉一抱拳,“两位大人可以进去了。”
    他放衡玉两人进去,顺便还点了一名羽林军跑去提前向陛下通报。
    前方有羽林军在领路,户部尚书与衡玉两人走在后头,衡玉稍微落后了户部尚书半步,微垂着头走着,任谁看去都会觉得他是一个恭谦有礼、懂得尊卑的青年人。
    一身绿色官服穿在别人身上,定会显得有些扎眼,但衡玉本人容貌俊秀,身材修长,恰是一副端方君子的好模样。这样的颜色穿在他身上也显得好看,让人一见便心生亲切感。
    “之前听闻许主事甚得陛下看重,我还以为这是无稽之谈,现在想来,空穴来风,非是无因。”户部尚书稍微压低了声音,再次在衡玉面前感叹。
    他主事户部已有五载,入阁也有三载,在宦海中沉沉浮浮三十余载,早已磨练出了不动声色的技能,也当得起一声老狐狸了,今天却连连在衡玉面前感叹,可见他内心的震动。
    “大人过誉了。”衡玉依旧是那般不咸不淡的回话。
    这封奏折,衡玉是可以自己呈上去的,但他如今在户部就职,若是当真绕开了户部的人自己呈上去,就算这一次立下大功,往后在户部也不会再有他的立足之地。
    衡玉考量过户部两位左右侍郎还有户部尚书,发现他奏折中一些内容与两位侍郎有所牵连,户部尚书却是不曾伸手涉及的,于是便决定绕开两位侍郎,直接去找户部尚书。
    如今看来,他看人做出的判断没有任何问题,户部尚书看过奏折后立马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没有考虑时间问题,直接带着他进宫面圣。
    彼时赵信已经要用晚膳,突然听闻户部尚书领着衡玉一起入宫面圣。
    他微微一怔,立马想到衡玉前段时间信上提了一两笔的事情,摆摆手让魏贤将晚膳先撤下去,他自己则端坐于勤政殿中,一边批改着手边没批改完的奏折一边等着户部尚书与衡玉的到来。
    两人来得很快,行过礼后户部尚书直接将衡玉所写的那封奏折呈递上去。
    赵信翻开那封写得密密麻麻的奏折,刚看完前几行,眼底就不由得露出几分冷意。他压抑着自己的怒意,一点点把后面的奏折看完,猛地一拍桌案,气急而笑,“好啊,果然都是国家柱石,肱骨之臣啊。”
    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衡玉与户部尚书皆是跪下。
    历时两年去调查,从何人涉及到数目多寡,衡玉全都罗列得清清楚楚,连萝卜带泥,涉案的官员一个都没逃掉。
    这样的能力让户部尚书感到震撼。
    那些官员既然敢贪污,敢收受贿赂糊弄户部,就说明他们明面上的账目做得已经很好,但衡玉还是能够将这些事情调查得如此清楚。
    不由得让人感叹于他的手段。
    还好。户部尚书稍微抬头,余光扫到赵信的衣摆,这柄利剑的剑鞘掌握在陛下手里。而他自认没有污点,堂堂正正,自然不惧衡玉的手段,这时候反倒是觉得能有这么一位臣子扫清朝政弊端也是不错的。
    但就怕刚极易折。
    他不会出手,甚至于有些欣赏这位后辈,但不代表那些被清算的人会坐以待毙。
    赵信把奏折合起来,脸上恢复了淡然的神色。但这样的淡然,更像是暴风雨前的前奏,悄然无声,但若是一动,必是帝王雷霆一怒。
    赵信回头,淡淡对魏贤吩咐道:“吩咐下去,把大理寺卿给朕找来。”
    魏贤领命下去,赵信方才缓声让户部尚书和衡玉起身,又吩咐下面的人布好晚膳,他要与衡玉两人一道用晚膳,也不在意户部尚书还在旁边,温声与衡玉交谈。
    “明初可有心仪的女子,若是没有,朕召明初为驸马,将朕的公主赐婚给你可好?”
    这时候可没有什么驸马只能任虚职的惯例,而以赵信对衡玉的感情,自然是巴不得把衡玉召为驸马亲上加亲。再说了,以衡玉的品性相貌,公主嫁给他绝不会受了委屈。
    衡玉苦笑,拱手婉拒,“陛下,还是等臣加冠之后再说吧。”
    户部尚书站在旁边,眸光闪烁,显然没想到许衡玉与陛下私下的对话竟然这般亲近。
    三人用过晚膳后,也没有等很久,大理寺卿就急匆匆被带来了勤政殿。
    “臣叩见陛下。”大理寺卿行了一礼。
    赵信令他免礼,没有多说什么,直接把衡玉所呈的奏折扔给大理寺卿,让他自己看。
    大理寺卿几乎是边冒冷汗边看完了这封奏折。
    “查吧,证据确凿,爱卿应该知道该怎么做。”赵信坐在上方,冷眼俯视他,一向温雅的帝王突然一怒,几乎是所有人都被他的威压所震慑。
    当晚,京城多家府邸有羽林军闯入。连夜,诸多大臣皆被捕入狱,其中不乏高官贵胄。
    那一个月里,京城久雨不停,灰蒙蒙的天恍若许多人的心情一般,诸多人犹如惊弓之鸟。惊堂木不断拍响,没有牵连家人,但是犯事的官员都免不了死亡或者流放。
    随着秋日渐去迎来冬日,笼罩在帝都之上整整一个多月的阴霾逐渐散去。
    在这件事中,衡玉的功绩被赵信压下没有公示出来,户部尚书和大理寺卿那边自然也不会主动说出来,因此除了极少数人联想到衡玉身上外,几乎没有人能够知道在这场事件中,竟然是一位如此年轻的青年官员主导了局势。
    随后,衡玉被平调到礼部,担任礼部主事。
    他如今是一颗小石子,投到深不见底的浑水中不被人所瞩目,唯有事情发生了,那些人才会知道石子到底拥有多大的搅动风云的能力。
    第51章 君臣录
    一点点肃清朝政, 一点点将这棵苍天巨树上被啃蛀的部分全都砍掉, 然后寻来新鲜血液补充上去,重新让这个帝国焕发出无限生机。
    衡玉用七年的时间, 一点点为自己日后进行新政改革打下基础, 逐渐走到台前。
    这些年他与赵函的关系越来越疏远。即使是曾经交好的玩伴, 在衡玉将刀斧毫不留情指向拥护太子的官员时, 两人之间就已经有了裂痕。即使是太子亲自上门,请衡玉帮忙向陛下求情时衡玉也不曾松口答应,他甚至觉得失望。
    “难道只有太子一系的官员方才是殿下的官员吗?殿下只为太子一系的官员求情, 其他大臣看到了怕是要寒心啊。”衡玉声音里不掩失望。
    “许衡玉!”赵函咬牙切齿, 再也压抑不住他的怒火。
    这些年他一直在忍。明明他才是父皇的儿子,他才是这天下的太子,日后继承大统之人,但父皇最宠爱的人却是许衡玉, 父皇最寄予厚望之人也是许衡玉。
    因为许衡玉对他而言有用,所以他一直伪装得很好, 一直与他交好, 如今他根基已深,许衡玉还是这般态度,赵函再也难以忍耐。
    “殿下, 您为什么不再多忍一会儿呢?”衡玉淡淡道。
    忍到登基为帝, 忍到完全掌控局势的时候再来发泄自己心中的不满。不得不说,赵函作为一个太子,还是天真了些。
    别说是太子, 就连皇帝,也可以废掉的。
    两人就此不欢而散,之后赵函对他,就连表面的客套都很难维持下来。
    而衡玉是臣子,他自然不会落人话柄,对待赵函自然依旧恭敬有加。
    最近巡盐御史一职空缺下来,衡玉原已打算从六部外调为巡盐御史清查江南官场,相希瑞休沐时却找了个理由约他在许府碰上一面。
    “陛下的身子,已经快要撑不住了。”开门见山,相希瑞没有给衡玉任何做心理准备的时间。
    衡玉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顿住。他把茶杯放回到桌面,斟满茶水的茶杯溅出几滴茶水落到他的手背上。
    相希瑞以为他不信,接着解释道:“陛下的身子本就虚弱,即使这些年一直都在坚持调养,但他每日太过操劳,心血耗损,即使是我那位被尊称为医圣的先祖再世,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我知道了。”衡玉沉默半晌,方才轻声开口,“还有谁知道这件事吗?”
    相希瑞摇头,“除了陛下,只有你、我以及蒋院正了。”
    赵信面色红润,身体也逐渐强壮起来。虽然上了年纪,但气色比起几年前要好了许多,任谁看面相都很难看出如今他已经将到大限。
    “陛下是不是让你们先瞒着此事?”衡玉眉梢微扬,如此问道。
    相希瑞不明白衡玉问这话的用意,但既然问了,他便也老实回道:“是。”
    在这件事情上他自然会瞒着其他人,但绝不会瞒了衡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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