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漆黑身手不见五指。
    孟凯深一脚浅一脚,在三个亲随的搀扶下,沿着崎岖的山路踉跄而行。
    前面,就是七宝岭山口!
    只要进入七宝岭,就多了一份保障。虽然七宝岭内山峦叠张,道路难行,犹如一座迷宫。可正因为这样,追兵要追上他并不容易,他也就能够多了几分活命的希望。
    此时的孟凯,就如同一只丧家之犬。
    在两个时辰前,他还是自信满满。谁料想到,如今却变成了孤家寡人,身边只剩下几个亲随。
    他的那些儿子,没有一个跟随他左右。
    有的战死了,有的跑了……大难临头各自飞,大体上就是这个样子。这也让孟凯感到心灰意冷,整个人看上去,都好像变得苍老许多,更没有了之前的精神气。
    “大王,歇一下吧。”
    亲随气喘吁吁,搀扶着孟凯说道。
    孟凯也有点喘不过气了。不过他还算清醒,摆手道:“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进山,只有进山,咱们才算是安全。”
    说着话,他迈步就要走。
    可就在这时候,夜空中却传来了一阵鹰唳。
    “大王,是信隼,咱们的信隼。”
    三个亲随抬头看去,突然大声喊叫起来。
    飞乌蛮以鹰为自家图腾,所以看到那十几只信隼翱翔夜空中,精神不由得振奋起来。
    孟凯也跟着抬头看,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从脖子上取下一支铜哨,含在口中刚想要吹响,却突然间又停下来,脸上露出了惊慌之色。
    “父亲,要小心小六啊。”
    “怎么?”
    “我总觉得,他并藏了一手,并没有把驯鹰之术交出来。”
    “不会吧,族里的那些信隼不是训练的很好嘛?”
    “话是这么说,可小六心思深沉,很难说他没有留了一手……所以,我觉得,尽量不要让他靠近那些信隼,最好是让他离开私镕山。他不是喜欢唐狗的书吗?干脆送他去飞乌读书。这样一来,对咱们也好,对小六也罢,我觉得都是一桩好事。”
    孟渊活着的时候,曾与孟凯有过这样一次交谈。
    孟凯对孟渊还是很信任的,为此还专门观察了孟浣一段时间,确定他确实没有留手之后,便把他送出了部落,让他在县城里求学。这件事,孟凯几乎都快忘记了……可不知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他的脑海中,却浮现出了和孟渊的那一次对话。
    今天信隼侦察,居然没有发现敌人的伏兵?
    要知道,鹰的视力很强,能够在高空之中,发现各种情况,很少有犯错的时候……
    可是这一次,信隼的表现,有些古怪。
    它们没有发现敌情也就罢了,在战斗打响之后,就不见了踪影,而今又突然出现。
    “小六,是你吗?”
    孟凯握紧了腰间佩刀的刀柄。
    三个亲随一愣,旋即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警惕看着四周。
    “小六,我知道是你……没想到,你这么能忍,我真的是小看了你,出来吧。”
    孟凯见没有回应,于是再次开口。
    黑暗中,传来了一声叹息。
    紧跟着从一块山石后面走出一个人来,轻声道:“父亲,你这又是何必呢?”
    只听那声音,孟凯就知道了那人的身份。
    夜空中,十余只灰隼盘旋,鹰唳声此起彼伏。
    “果然是你,好手段。”
    孟凯咬牙切齿,一字一顿说道。
    而孟浣则擦着了火折子,然后点亮火把。
    火光照耀下,他的面颊阴晴不定,给人一种恐怖的感受。
    他微微一笑,道:“父亲,不是我的手段高明,而是你太愚蠢,居然要造反……哈,飞乌蛮一共才多少人?而朝廷所治,三千万人口,又岂是咱们可以对抗?如果你老老实实,留在那私镕山中,我根本没有机会。骗你不自量力,才使我有可乘之机。”
    “你……”
    孟凯握刀的手,在轻轻颤抖,同时另一只手却在背后,做出了一个奇怪的手势。
    三名亲随,立刻心领神会。
    “我本想让你死在塔子山下,可没想到,你运气这么好。
    不过,我想你的运气到此为止了……我等了十年,终于有机会,可以为母亲报仇了。”
    “小六,我是你父亲!”
    孟凯暴喝道,露出悲伤之色。
    可是,孟浣却一副平静的表情,轻轻摇头道:“父亲?呵呵,也许吧……不过,在十年前,就已经不是了!我等了十年,就是等这一刻。看着你走投无路,看着你家破人亡,看着你妻离子散。感谢孟渊那个蠢货,如果不是他,我可能早就死了。”
    孟凯一怔,露出愕然之色。
    而孟浣却笑道:“你以为,你在铜山伏击唐军,真的是孟渊的计策吗?
    没错,那家伙是有点本事,可又怎能想出如此妙计?他想要对你取而代之,可是又没有足够的力量。于是我主动投靠过去,用了三年才取得他的信任,然后为他出谋划策。
    孟渊那个痴货,还以为我是真心帮他。
    其实,我只是要通过他,了解你的举动。当和蛮部的人过来后,我就知道机会来了。
    于是,我就暗中不断鼓动孟渊,让你起兵造反。
    三打射洪,是我的计策;声东击西,是我的主意;伏击唐军,也是我一手设计出来。
    可惜孟渊死的太突然,使得我好多手段都未能施展出来……不过这样也好,能够早一点看着你家破人亡,挺好!父亲,要我说,你这种头脑去了安南,也是被人玩弄。与其死在安南,倒不如就死在这里,也算是为小十二还有族人们,留一条活路。”
    刹那间,孟凯醒悟了。
    他痴痴看着孟浣,脸上流露出了狰狞的表情。
    “小六,你该死!”
    “不是我该死,是你该死。
    你害得飞乌蛮面临灭族的危险;你害得族人们抛弃家园,只为了你那一点小小的野心;你害得大家妻离子散;你害得所有人跟着你一起奔赴黄泉路……你若不死,飞乌蛮又如何能够存活?你若是不死,小十二又怎可能心安理得的做那族长?”
    孟凯呆愣住了!
    他向前走了两步,突然扑通跪在了地上。
    “小六,放我一条生路吧,好歹我也是你亲生父亲啊。”
    他说着话,又跪行两步,老泪横流。
    “我知道错了,你看我,已经这么大年纪,牙齿都松动了,眼睛也看不清了……我保证,我会隐姓埋名,以后再也不给你添麻烦。小六,只求你能饶了我!小六……你去死吧。”
    孟凯慢慢靠近孟浣,而他的三个亲随,也从两边慢慢向孟浣挪动。
    眼看着孟浣露出了迟疑之色,孟凯却突然变了脸,仓啷拔出佩刀,便恶狠狠向孟浣扑去。
    孟浣躲闪不及,被孟凯一刀刺中了肚子。
    不过,他的反应还是很快,顺势向后一倒,而后取出银哨含在口中,发出一连串急促的哨声。
    三个亲随垫步上前想要杀死孟浣,却在这时,只听得头上传来一阵鹰唳。
    八九只鹰隼从空中俯冲而下,恶狠狠向他们发起了扑击。这些鹰隼,先经过了孟凯的训练,而后又被孟浣暗中调教。从某种程度上,它们就是一群战隼,但只有在孟浣的指挥下,才会爆发出最为强大的力量。
    一名亲随只觉眼睛一疼,随即发出惨叫声。
    他的眼睛,被灰隼硬生生抠出来,没等他做出反应,又一只灰隼俯冲下来,利爪扣住了他的脑袋,而后鹰嘴狠狠的啄在他的头上,直接就啄穿了他的颅骨……
    不禁是他,其他两个亲随,也被灰隼抓的遍体鳞伤。
    而孟凯在刺伤了孟浣之后,身体暴起,挥刀想要再劈孟浣。
    可是,六只灰隼却同时俯冲而下,把孟凯包围在中间。孟凯一边怒吼,一边挥舞着手中的佩刀。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两只灰隼,被孟凯劈中,跌落在地上。
    可是剩下的四只灰隼,攻击却更加猛烈,眨眼间,孟凯就变成了如同血人一样。
    他突然惨叫一声,眼睛变成了两个血窟窿。
    一只灰隼抓瞎了他的眼睛,使得孟凯痛的大叫,佩刀乱舞。
    孟浣挣扎着站起身来,再次吹响了银哨。
    灰隼纷纷飞起,两个亲随,已气绝身亡,只剩下一个遍体鳞伤,好像血人一样的孟凯,在山路上吼叫连连。
    孟浣捂着伤口,咬着牙走到一个亲随的尸体旁,从地上捡起了一口横刀。
    他就站在旁边,静静的看着孟凯。
    直到,孟凯力气耗尽,跌跌撞撞靠在一块山石上,手中的佩刀再也拿捏不住,当啷落在地上。
    也就是在这时候,孟浣来到了他的身前,举刀狠狠刺去。
    那口横刀穿透了孟凯的胸口,透心而出。
    “父亲,如果有下辈子,我绝不会再做你儿子,我会做你的敌人,生生世世,做你的敌人。”
    孟浣脸色苍白,表情显得有些扭曲。
    说完,他猛然暴退,把横刀从孟凯的身上拔出来,脚下踉跄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孟凯则长大了嘴巴,那双血窟窿的眼睛里,鲜血流淌。
    他的身子,顺着山石慢慢往下滑落,扑通跪在了地上,而后头朝地栽倒,形成了一个极为怪异的姿势。
    孟浣的眼中,却闪烁着泪光。
    他突然哈哈大笑,手中横刀丢在地上,仰面朝天的躺着。
    “母亲,我终于为你报仇了!”
    脑海中的意识渐渐模糊,隐隐约约,他听到了脚步声,还有灰隼愤怒的唳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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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益州,成都。
    鲜于燕面色难看,聆听敬晖诵读圣旨。
    他知道,武则天对他不满了!
    鲜于燕官拜剑南道经略使,同时也是益州刺史。
    可是,武则天却派来了一个名叫张知泰人前来接替益州刺史之职,其中玄机他怎能知?
    鲜于燕的背后,是相王李旦。
    可现在,相王却被赶出了洛阳,出任并州大总管。
    这也就说明,武则天已经开始提防李旦,同时开始对李旦的党羽下手。而巴蜀之地,素来排外,朝廷也早就想插手进来。这次梓州的飞乌蛮造反,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正好给了武则天机会。表面上看,武则天依旧命他担任着经略使的职务,可实际上,却形同于把他架空。
    张知泰出任益州刺史,而敬晖要在剑南道开设西南典客署,同时还任命了杨守文为都督八州兵事……慢着,杨守文不是太子李旦的女婿吗?他如何担当如此重任?
    “燕公,不瞒你知,杨君而今就在梓州。”
    “什么?”
    “此前,太子便觉察到剑南道局势不稳,于是让杨君假借越狱之命,而后改名换姓前来。本来,他是要来益州与燕公汇合,可不想在梓州,却遇到了飞乌蛮造反。”
    “如此说来,杨君现如今……”
    敬晖点点头,而后和鲜于燕分别落座。
    “燕公,杨君那边具体什么情况,下官还不是很清楚。
    此次送张公来,待他就任后,我就要立刻前往梓州查看情况。张公此前,官拜地官侍郎,甚得圣人信赖。他这次来,主要是为了稳定局势,使剑南道尽快回复正常。
    说实话,圣人这次对燕公很不满,希望燕公能够尽快击退悉勃野人,莫使局势更加混乱。”
    你如果不能尽快击败吐蕃人,那么圣人的第二次惩罚很快就会到来。
    鲜于燕心里很清楚,就算他这次能击退吐蕃人,经略使一职,怕也做不久了。武则天很明显是要他戴罪立功,等打退了吐蕃人之后,也就是他交出兵权的时候……
    可是,他没有选择。
    武则天这次快刀斩乱麻,借飞乌蛮造反和吐蕃出兵,削弱了他手中的权利。
    至于张知泰?
    鲜于燕虽身在巴蜀,却也听说过此人。
    这张知泰本是河东人氏,考中过进士,后来又被狄仁杰看重。
    万岁通天元年,张知泰因抵御李尽忠有功,拜洛州司马。后来又得狄仁杰推荐,拜为夏官。
    此人,心狠手辣,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甚至有人说,他是不逊色来俊臣的酷吏……有很多人弹劾他,可是武则天却对他极为信任。
    据说,相王李旦曾试图招揽张知泰,结果被张知泰拒绝。
    鲜于燕甚至相信,如果他不能尽快击败吐蕃人的话,张知泰就会对他动手,甚至还会牵累家人。
    这也让鲜于燕感到一丝丝惶恐,轻声道:“请仲晔放心,我会尽快击退吐蕃。”
    他随即,又话锋一转,道:“只是杨君而今身在梓州,那边局势非常混乱,前不久,我帐下营田判官李清遭遇飞乌蛮伏击,全军覆没……由此可见,飞乌蛮诡计多端。据我所知,杨君年纪不大,让他都督八州兵事,我担心他会被飞乌蛮所败。”
    “这个,燕公不必担心。”
    不等敬晖回答,一旁张知泰道:“杨君并非是那种不知兵事,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他少年即经历昌平之战,协助其父,也就是东都留守杨公击退慕容玄崱,而后还生擒了靺鞨人首领堇堇佛尔衮。此后他奔赴千里,在塞外击杀慕容玄崱,乃当世英杰。
    去年,杨君秘密出使西域,在碎叶川识破薄**谋,大败叛军。
    那飞乌蛮或许凶狠,可是在我看来,却非杨君对手……而且,下官离开洛阳时,太子曾叮嘱过我,八州兵事尽归杨君指挥,我等只需要一旁协助即可,不必费心。”
    这一番话,也让鲜于燕哑口无言。
    他心里也非常清楚,这是朝廷要抬举杨守文……杨氏一门进入中枢,恐怕已成定局。
    他改变不了什么,也无力改变这种局面。
    连相王李旦都被赶出了洛阳,他这个自顾不暇的剑南道经略使,又能去做些什么?
    鲜于燕而今所想的,是希望鲜于士简能够机灵一点,千万不要闹出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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