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琅琅冲他一笑,“还不知怎么称呼你。”
    “哦,在下姓魏,单名一个韶。”
    “少?少年的少?韶华的韶?袁绍的绍?”陆琅琅问。
    “韶华的韶。”魏韶笑,“请问尊下如何称呼?”
    “我姓陆,军中混称小六爷,魏先生也这么称呼我就是了。”陆琅琅笑眯眯地,手中飞快地又解下一条鱼,随手一丢,就丢进了江中。
    “小六爷为何抓了又放。”魏韶不解。
    “太小了,既不能果腹,放了又何妨。”
    魏韶笑着点点头,学着陆琅琅,将大鱼丢进坑里,小鱼放回江中。
    一番忙碌之后,那边乱战的金甲卫也分出了胜负,纷纷跑了过来,“小六爷,这是要抓鱼吗,喊我们啊,我们拿手。”
    陆琅琅皮笑肉不笑,“知道你们拿手,我记着呢!”
    当年拿网罩她的那几个人都不在这里,所以众人也没有明白她话里有话,只是看她抓了半天的鱼,本来众人就准备今天结束后,弄点鱼来打牙祭的。如今都心痒痒的。
    陆琅琅一挥手,“得了,知道你们最近都肚子里没有油水,你们自己动手吧。一会让他倆多熬几锅鱼汤,剩余的,你们就自己架着火烤吧。魏先生,要是不介意,我就请你喝鱼汤了。”
    “求之不得,这开江的鲜鱼,我倒是垂涎已久了。”魏韶也不客气,跟着陆琅琅在一边坐下。
    两人刚坐下,就有那极有眼色的金甲卫杀好了几条大鱼,笑呵呵的送了过来,那伙头兵用油将鱼煸了,又加了姜头香茅等调料。
    陆琅琅顺手拽过来一根腿粗的枯木,一脚下去,就把那枯木踩成了四五节,通通丢进了火堆,那火头乎乎的起来,不一会儿锅里的汤就开始冒冒泡了。
    陆琅琅馋的只吞口水,旁边一群金甲卫也好不到哪里去,有些鱼还没完全烤熟,就被他们拆下来抢着吃了。
    那狼吞虎咽、生冷不忌的架势,让魏韶有些骇然,“怎的,军中伙食不好吗?”怎的每个人看起来都像很久没吃饱饭的样子。
    陆琅琅笑了笑,“大家都很久没拿到饷银了,军中的粮草一直捉襟见肘,将军又不让扰民,所以只能偶尔出来打点牙祭了。”
    魏韶道,“这山中都是无主之物,何不取来用之。”
    陆琅琅回头看了看河边那帮抢着撒网的汉子,不由得失笑,“这里才不过百人,若是让十万大军都来齐齐动手,只怕地皮都得被啃掉三尺。”
    旁边伙头兵抽个空子,过来给陆琅琅倒水,听到他们说这个,也叹气,“就是,粮饷老是跟不上,月初到粮时,还能吃几顿干饭,到了中旬,每天只能往锅里多放点水,你要是让他们敞开了吃,一个人能喝掉一盆,喝完了走路肚子里都听到水声咣啷响。”
    魏韶听得发愣,“那你们将军就这么让你们饿肚子?”
    伙头兵摇头,“我们将军能怎么办,在兵营里,他跟我们吃的也是一样的。他自己的那些饷银都用来补贴那些阵亡的将士家眷了。再说了,朝廷的粮饷总是短少又不是他的错。我们是朝廷的兵,将军也是朝廷的将军,朝廷欠的粮饷怎么也轮不到将军去还,您说是吧?”
    这一问,居然把魏韶给问住了。
    陆琅琅笑了笑,给魏韶倒了碗水,“其实也没人想打仗,这些个人,一个个巴不得回家做点小买卖,好孝敬爹娘,娶个媳妇过点安生日子。若是朝廷用不上兵了,大家都回家去也挺好的。就算找个东家做长工,逢年过节还能得些赏银呢,总好过白给朝廷卖命,死了连个体恤银子都拿不到。”
    伙头兵更实在,“就是,东家要是克扣工钱,只好还能找个地方说理去,可如今我们被克扣了饷银,谁敢去说什么?”
    魏韶追问,“为什么?可是这其中有人让你们为难?”
    这话问的,陆琅琅心中警觉了起来,她不着痕迹地打量了魏韶的周身。京城口音,对当兵的这么感兴趣,身边还有高手跟随,该不会就是那个新的监军吧?
    他也是个太监?!
    魏韶还在追问伙头兵,“可是有人不让你们追讨饷银。”
    陆琅琅顿时火大,可是又拿不准这魏韶倒底是个什么来头,冷冷地开口,“当然有人不准!试问谁不想讨饷银,就算是还没成家没孩子,可谁家又没个父母?谁家不要钱吃饭!俗话说的好,皇帝不差饿兵,可如今呢,京城里那帮子黑心肠的东西,就知道拿饷银钓着替朝廷卖命的将士,听他们的话就给一点,不听他们的,立马就找个理由扣下。将士们要是敢出声讨要,立马不忠不孝、造反哗变的帽子就扣下来。前面那个跟梁王勾结的监军,不就是这么干的吗?说什么敢讨要就是造反!放屁!”
    陆琅琅拿着一根枯枝随手乱比划,越说越激动,差点儿就戳到魏韶的鼻子上去。“你说,这种卑鄙无耻的狐鼠之徒到底想要干什么?”
    还没上任就被人指着鼻子骂的“狐鼠之徒”默默的摸了摸鼻尖,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第79章 三问
    若是在朝堂上,有人敢质疑他监军的作用,魏韶能跟着政敌们就这个话题辩个三天三夜,可以上升到精神和灵魂的高度,骂到对手彻底怀疑人生。但是如今,面对着陆琅琅那双几乎着火的眼睛,和一旁的伙头军老实巴交、愁苦木讷的脸,他满肚子的漂亮话,却一句都挤不出来。
    陆琅琅见他不啃声,心中不由觉得奇怪,若是真的监军,这人为何不反驳?
    魏韶不但没有反驳,反而问道,“过去的监军真的如此糟糕?”
    陆琅琅歪着脑袋看他半天,一时弄不准这人的套路,只好叹了一口气,“我且问你,何人是君?”
    “自然是……皇帝陛下。”
    “可是霍青儿跟梁王穿了一条裤子。”陆琅琅这话虽然盖了霍青儿一个黑锅,但也不能说冤枉了他,因为霍青儿背后真正的主子是皇子。
    魏韶没法辩驳,他也掏不出证据来说霍青儿是被冤枉的。
    陆琅琅再问,“何人是将?”
    魏韶道,“自然欧阳将军是将。”
    “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朝廷可有当他是自己信得过的将军吗?”
    魏韶只能呵呵了,若是真的信得过欧阳昱,自己也不会寒冬腊月的千里奔波来当这个监军。
    陆琅琅冷笑,把大写的鄙夷二字摆在了脸上,“我再问,何人是兵?兵者为何?”
    暖烘烘的太阳晒在身上,魏韶被陆琅琅问得冷汗涔涔。
    临行前,有人在朝堂上扯淡,“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一副君子不屑与莽夫为伍的架势。这话连魏韶听了都想问候他奶奶,你有这个思想觉悟,咋去年梁王起兵的时候你不说呢。
    有些一辈子只在诗里读过烽烟二字的京官,站在朝堂上的时候,看到的也不过是奏牍里的一些数字,“……率军几万人,战损几千人,俘虏几千人……”,或工整或潦草,就那么简单的一笔带过。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往往就在那黑白之间,被一笔抹去了鲜血淋漓的过往。别提战场上那些他还未体验过的惊心动魄,就是如今这伙头兵站在他的面前,他额头上的每一道皱纹,大手上的每一道伤痕,都让他为之震撼,为之动容。
    只是这种震撼太过于沉默和遥远,对于京城的官员们来说,甚至还没有某位上司的七姨娘的二舅姥爷过世来得更加紧要。
    京官们这种麻木不仁的居高临下,不光是地位上的,也是心态上的。即便是他,自认也是心有壮志、胸怀天下,爱民恤物的好官,可是真的面对这些兵士的直言相问时,朝堂上的那些慷慨激昂的说辞却显得格外的苍白和无力。
    他们不仅是兵,也是国之子民。
    魏韶沉默而感慨。
    陆琅琅见他不吭声,呵呵自嘲了一声,“算了,说这些闲话干什么,徒惹得一肚子闲气。”
    她回头提声喊道“都吃饱啊,下午好有劲操练。”
    魏韶忍不住又问,“你们为何都……这样了,还要这么拼命地操练。”
    陆琅琅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拿了个碗,给他舀了一碗鱼汤,又撕了一块烙馍给他。自己也舀了一碗一碗汤,将那烙馍沾了鱼汤吃了。
    鱼汤很烫,带着一种植物独特的辛辣香气,中和掉了江鱼的腥味,魏韶尝了一口,觉得很是鲜美,不逊于京中那些大厨的手艺。
    陆琅琅突然问他,“好吃吗?”
    魏韶连连点头。
    陆琅琅道,“这就是了,大家现在只是没有钱,还没有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虽然没有钱,可是还有一条命,还能吃到好东西,甚至是那些达官贵人可能一辈子都尝不到或者看不上的好东西,只要大家还有一条命在,跟着将军,总是有指望的。就算是哪天,有人连这条命都不给他们留了,这也就是将军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了……”
    魏韶陡然大惊,莫名地就懂了她未尽之意。欧阳昱或许没法给他们发饷银、没法让他们吃香喝辣的、没法让他们升官发财。可是这些人已经被他□□得如狼似虎。真的到了那天,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这些被逼到绝境的人,就成了真正的虎狼之师。朝中那些人吃下去的,都得吐出来,欠了他们的,都得补回去。
    欧阳昱或许不会反,但是真的到了那一日,朝中出手除掉了欧阳昱,是否有人能控制得住这股力量?到时的局面会变成怎么样?
    可朝中所有的人都还做着兵散于府,将归于朝的美梦,而欧阳昱的目光早已投向了他们遥不可及的地方。
    魏韶心中警钟大响,这个欧阳昱比他想象中的更可怕。他咬了一口烙馍,粗面杂粮发酵的馍饼有些剌嗓子,堵得他难受。难怪陆琅琅要在汤里泡软了才吃。魏韶叹了一口气,学着陆琅琅的办法将那块烙馍慢慢吃完。
    然后起身,朝陆琅琅行了一礼,“多谢小六爷款待,日后若是有缘再见,一定设宴款待,还请小六爷届时一定要赏光。”
    陆琅琅起身回了他一礼,“先生客气了,适才我有些胡言乱语,还望先生莫要放在心上。”
    世人多读书人多有尊敬,陆琅琅这样待他倒也并不为过。魏韶并没有疑心陆琅琅猜到他的身份,所以安静地离开了。相比方才那种运筹帷幄的先人一步的优越心态,如今的魏韶的心情则沉重了很多。他坐在马车里,忍不住回头看向陆琅琅。陆琅琅正在指点一个兵士棍法,一条小儿手臂般粗细的齐眉棍在她手中宛如游龙一般,她的身影腾挪闪躲,飘忽不定,煞是好看。
    好一个小六爷!
    魏韶暗赞,光明磊落,铁骨铮铮。无论她知道或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只怕都是那套说辞吧。相比而言,自己藏头露尾的,第一个照面就落了下乘。魏韶苦笑了一下,算了,回头去解释,也是画蛇添足,了无益处,待日后再寻机会解释吧。
    陆琅琅见他的马车已经离去,便招来几个人,“盯着这个人,事无大小,每日都回禀。另外,那个车夫是个硬茬,离他远些,不要让他发现。”
    几个金甲卫立刻正色领命而去。
    陆琅琅心中有些疑惑,历朝监军都是太监,但方才这男人可半点都不像太监。就算是李霮身边的王楼,身形倒是高大,可是仍然一开口就露馅。难不成,自己真的弄错了?
    待晚间回去,她跟欧阳昱提及此事。
    欧阳昱摸了摸她的头,“监军一职,古已有之。监视刑赏,奏察违谬。前朝多以宠臣担任,始皇帝曾命太子扶苏任过监军,后来,因为内监身份特殊,只能依附皇权,少有家族阴私,所以从玄宗起,便由内监开始担任监军。但是,霍青儿作为曾经风头最劲的内监监军,一命呜呼还背了个私通梁王的罪名。如今宫中,正经的主子就两个,圣人和皇太孙,可惜一位龙体欠安,一位年少势弱,都是随时会倒的靠山。试问,宫中还有哪位内监敢领这个差事?就算是奔着讨好我来的,可如今我在京城的行情正黑着呢,谁肯来烧我这个冷灶?”
    陆琅琅虽然天资聪颖,于武学一道,更是有得天独厚的天赋,但是在军事一途,欧阳昱的家传渊源,和从小在军中摸爬滚打积累出来的经验和超前的想法,则非陆琅琅能及。
    “所以这个魏韶真的有可能是朝廷派来的监军!”陆琅琅皱眉,心中有些不安。
    欧阳昱道,“听说在京城里,有一位皇太孙讲经的少傅就姓魏,单名一个信,字芳韶。而你遇到的这个魏韶,十有八九就是他了。他作为皇太孙的讲经少傅,领了这个差事,看来这人颇得太孙看重啊。”
    陆琅琅担心,“那我今天说那些话,是不是有些过了?他会不会……”
    欧阳昱摸了摸她的脸,“别担心,莫说你说的都没错,即便是他想多了,那又如何?有了霍青儿的例子在前,不管谁来做这个监军,就算抱了必死的想法,在没到那一步之前,他都得三思而行。再说了,我就是威胁他们,他们又能如何?”
    欧阳昱扬眉一笑,毫不掩饰他的霸道,“他若是能猜到我的用意,就该更加小心谨慎,在这兴州夹着尾巴做人;他若是个猜不到我用意的蠢货,这样的人,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什么区别。”
    冷俊的眉眼霸气侧逸,欧阳昱在她面前多是玩笑的模样居多,极少表现出这种睥睨天下,舍我其谁的彪悍。
    陆琅琅看得着迷,目不转睛,都没注意到他说了些什么。
    欧阳昱看她没接话,有点奇怪地低头一看。陆琅琅小脸微红,正水汪汪地盯着他看,一副情深意动的样子。这是被自己撩到了?难道媳妇其实喜欢的不是温柔小意的路数,而是喜欢邪魅霸道的那种?
    欧阳昱维持着表情不变,朝陆琅琅抛了个带着疑问的眼神。
    陆琅琅乐得哈哈大笑,扑过来连亲了他好几口,一顿狠夸,各种四个字的好词对着他狠赞了一通。
    美得欧阳昱晕头转向,笑得像个傻子。
    第80章 借东风
    一连几日,金甲卫的人一直远远的辍着魏韶二人。
    这两人来到兴州之后,在一家客栈住了下来,休息了两日,然后就四处走走看看,后来某一日在一处酒楼用餐时包了一个雅间,而在雅间的隔壁用餐的人,就是如今兴州的红人蔡赟。这两间雅间的门,足足关了近两个时辰,才打开。
    探子怕打草惊蛇,并没有进去查探,只是将这一幕回去禀报了欧阳昱。
    欧阳昱并不意外,蔡赟一直是朝廷的耳目,攻打兴州时,好多的消息还是蔡赟安排传出来的。包括大开城门的功劳,只怕其中也有蔡赟的手脚,说不定黄季隆只是做了个挡箭牌,不管他答不答应或着临阵变卦,蔡赟早就安排好的那些人,也会把门打开。恐怕黄季隆此刻自己都还没明白过来。
    而如今,魏芳韶到了兴州就先联系蔡赟,所以欧阳昱就猜测,这蔡赟背后的牵扯,恐怕比他想得更复杂一些。
    欧阳昱眯着眼睛想了半天,觉得蔡赟这老小子实在不地道,既然这样,黄家惹来的麻烦,索性把他也扯下水好了。只是这计划里,还缺一些最关键的东西。欧阳昱挠了挠头,决定还是去找陆琅琅。
    陆琅琅依旧每日去城外操练,如今天气一日赛一日的暖和。阳春三月,草长莺飞,随着而来的,还有兴州城内小娘子们如春花般绽放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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