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暄点了点头:“当然,在外人眼里,这个世子之位,还是挺有分量的。”
    他们来到花厅的时候,这里已经左右列坐了二十余人,都是十五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相貌端正的年轻男子。每人身前都摆了一张书案上,上面除了茶点,还放了笔墨纸砚等物。
    秦暄引着萧蕴走进花厅。
    花厅里的谈笑声刹那间停了下来,一众旁支子弟起身见礼。
    萧澈就坐在靠近门口的地方,身穿一身素净的锦青色衣裳,五官端方,气韵清正,很有几分读书人的文秀清隽气质,在一众或畏畏缩缩,或倨傲跋扈的同龄人里,很是引人注目。
    “诸位且坐!”秦暄引着萧蕴做到主位上,淡淡道,“且将各自的姓名出身写在纸上,送到本皇子面前来!”
    众人纷纷提笔,搁笔之后,自有随侍秦暄的长随将之一一收起来,送到秦暄面前。
    秦暄一张张翻看,萧蕴也凑过去看了一遍,大部分人的出身都不错,父辈和祖父辈多少有一个做官的人,虽然品阶都不太高,尽是五品以下的微末小官。
    萧澈的出身是最寒酸的,祖父曾做过县令,可惜早亡,父亲早年也有些才名,但还未入仕就故去了。现在,他的家里只有母亲和一个未出嫁妹妹,人丁单薄。
    秦暄把萧澈交上来的那张纸放在了最上面,命人点香,让在座的众人在两炷香的时间内,写一篇时文交上来。
    “题材不限,诗词歌赋均可,篇幅也没什么要求,百字可以,千字也行,但必须得写完,不能在规定时间内成文的,视为弃权。”
    闻言,很多人眼底露出了庆幸之色。
    秦暄知道,这些人来之前,肯定悄悄准备过应选的文章了,他这什么都不限制的的做法,使得某些人天真地以为,直接把事先准备好的文章默写出来,再交上来就行了。
    他故意停了停,继续道:“主题的话,就以‘齐家之道’为题吧!”
    话音方落,绝大多数人都傻眼了。
    他们尚年轻,都还没当过家呢,怎么可能写得出鞭辟入里的“齐家之道”来?这种主题的文章,也就是那些饱经世故,年过不惑的人才能写好吧?
    没人准备过这种题材的文章。
    他们准备的,都是各种应景酬客的诗词歌赋,比如附庸风雅的“咏荷诗”、无病呻吟的“送别诗”、甚至专门用来逢迎上司的“祝寿词”,“祝酒赋”。
    秦暄出的题目,颇有刁难人的意思。
    但碍于秦暄的身份,没人敢站出来唱反调,只能硬着头皮提笔,想方设法地凑出一篇文章来。
    一炷香烧尽后,陆陆续续有人交卷。
    最先交卷的,是个浓眉大眼,一身锦衣华服的少年。他在试卷上署名萧冲,十七八岁的年纪,步伐稳健,呼吸绵长,有些武功根基。
    萧蕴看向萧冲的试卷,先入眼的是一笔十分“不修边幅”的字。
    萧蕴觉得,自己虽然在书法上花的时间有限,但写出来的字绝对这位萧冲强多了。
    再看那试卷上文章,也十分有趣,开头一句话就是“治家如治军,一家之主如一军之帅”。看来此人喜欢兵法,下面的内容也如兵书一般,着重于赏罚分明和御下公正。
    总体而言,这篇文章的文辞只能算勉强通顺,若是被饱读诗书的儒生瞧见了,多半会被骂的狗血淋头。
    萧蕴却觉得此文颇有趣,总比大谈尊卑长幼的道德文章有意思多了。
    一如她所想象的那样,接下来交上去的试卷,全都在论证孝悌之道的重要性,还有几位善于逢迎拍马的,居然在字里行间婉转恭维起皇帝的齐家之术了。
    皇家的家风……估计就是陛下本人,都不好意思以“家风清正”自居。
    秦暄在诗文上水平一般,但鉴赏的眼光还是有的,一一看罢之后,遣散了席间的萧家子弟,独独留下了萧澈一人。
    萧澈的确文才过人。他在两炷香的时间内,作了一篇五百余字的赋,虽然同样在谈孝道,但通篇辞藻华丽,典故繁多,那一笔字也极其出色,论实力,堪为魁首。
    秦暄把萧澈叫到近前来,问道:“你可知道,萧国公府的世子,是要过继给章宁长公主和先世子萧惟为嗣的?你在家世上写道,你是家中独子,令慈只有你一个儿子,她舍得你唤别人为父母吗?”
    萧澈恭恭敬敬道:“回禀殿下,在下父母早逝,家境贫寒,母亲和小妹为了让在下好生读书,平日里极为辛苦。在下想让她们日子好过一些,家母也希望在下能有个好前程。”
    秦暄微微点了点头:“这么说来,令慈是同意把你出继给别人了。”
    萧澈点了点头,道:“正是。”
    秦暄又道:“本皇子若是请父皇册立你为世子,你会如何奉养母亲和幼妹,又如何对待名义上的继妹,康华郡主?”
    萧澈不大好意思道:“自当竭尽所能,孝顺母亲,教养……两位妹妹,让两位妹妹有所依靠。”
    秦暄对萧澈的答复十分不满意。
    他觉得,这个萧澈话里话外,都把亲生母亲和同胞妹妹放在很重要的位置上,处处替两个血亲考虑,好似萧蕴这个继妹没什么要紧的一样。
    还“教养”萧蕴,他算个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教养”他的心尖尖?
    好在这是给萧蕴找个傀儡哥哥。
    秦暄希望这个人能离萧蕴远远的,不求他帮忙,只求他少添麻烦,若是他太尽职尽责了,秦暄反倒要不高兴了。难缠的大舅子有一个萧湛就够了,不需要再多一个。
    沉了沉气,秦暄道:“你既然选了这条路,那便不能后悔了。本皇子对你只有一个要求,离康华郡主远一点人,少去打扰她的清静,不准给她添麻烦,明白了吗?”
    萧澈觉得,这位五皇子大概是嫌弃他出身低微,不愿意出身尊贵的康华郡主和他接触。
    虽然心里不悦,还是恭恭敬敬应了下来:“是,在下谨记五殿下的吩咐。”
    秦暄站起身来,点了点头:“既如此,便随着我去见见萧国公吧。日后,他就是你的祖父了。”
    秦暄带着萧澈走出花厅时,碧月恰好引着萧玉珠,以及一个二十八九岁的美貌妇人走到花厅门前。萧玉珠已经重新打扮过了,瞧着有些精神恍惚,那美貌妇人眼睛红肿,似是刚刚哭过。
    碧月上前,指着那美貌妇人道:“郡主,这是萧五姑娘的生母,柳姨娘。”
    萧蕴点了点头,笑了笑,对秦暄道:“五表兄,你先行一步,我和五堂姐说几句话可好?”
    秦暄点了点头,瞧了紫衣一眼:“照顾好康华!”
    紫衣应了一声,秦暄便带着萧澈离开了花厅。这时候,萧玉珠和那柳姨娘在上前,拜谢萧蕴的“救命之恩”。
    萧蕴让碧月扶她们两个起身,让碧月先领着萧玉珠去休息,单独留下了那位柳姨娘。
    柳姨娘看着碧月带走了女儿,脸上露出些许不安来。
    萧蕴问:“柳姨娘,若是我没让人给三叔父传话,三叔父原本打算怎么处置五堂姐?”
    柳姨娘忙站起身,再次深深一拜:“五姑娘这次犯了大错,若是郡主怜惜,以德报怨,恐怕……性命难保。四公子是五姑娘的亲哥哥,三爷是五姑娘的亲爹,到头来,竟比不得郡主这个堂妹亲厚,这可真是讽刺。在他们眼里头,庶妹不是妹妹,庶女也不是女儿,只是个任由他们摆布的棋子!”
    这话里透出了浓浓的怨气。
    萧蕴觉得,这位柳姨娘兴许是个聪明人,又问:“如此看来,萧国公府于五堂姐来说,真不是个善地。”
    柳姨娘苦笑道:“如今我倒是希望五姑娘能快些长大,早些嫁出去,早早离了娘家也好。妾身这辈子,恐怕就这么一点儿骨血了,只要她能平平安安的,便是豁出去性命也心甘情愿。”
    萧蕴笑了笑:“柳姨娘,实不相瞒,我对三夫人死前说的那几句话,十分感兴趣。我愿意替你护住五堂姐,柳姨娘可愿意助我一臂之力,替我查一查萧国公府那些不能见光的往事?”
    柳姨娘一惊,为难道:“可妾身不过是个侍妾,人微言轻,在府里能做的事情十分有限。”
    萧蕴道:“你尽力就好。当然,比起尽力,更要紧的是不能打草惊蛇,也要保全自身。”
    柳姨娘咬了咬牙,道:“只要郡主能护住五姑娘,妾身什么都愿意做。希望郡主言而有信!”
    萧蕴点了点头:“我不会让你失望,姨娘也莫要让我失望才好。”
    第43章 礼物
    对面的女孩儿年岁尚小,但言行举止已颇有威仪,一点儿稚气都看不出,本能地让人心存畏惧。柳姨娘不敢大意,深深一拜:“郡主放心,妾定不会让郡主失望。”
    萧蕴本也没指望柳姨娘真的能打探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来,只是提前埋一枚暗子,方便自己了解萧国公府的动静而已她的确觉得萧玉珠那个半大女孩罪不至死,却也不介意在救萧玉珠一命的时候,给自己捞一点儿好处。
    见柳姨娘识相,也不为再难她,存了提点之意道:“五殿下应该会向陛下提议,册立萧澈为国公府世子。萧澈出身贫寒,就算做了世子,在这国公府里也缺乏根基,无人扶持,柳姨娘若有心,应当知道如何做对自己更好。”
    这是提点柳姨娘对萧澈施恩,为日后做打算。
    柳姨娘把这话记在了心里,再次拜谢。
    萧蕴也不再留柳姨娘,挥了挥手,让柳姨娘暂且退下,方离了花厅,去赴前院的寿宴。
    她来到寿宴上时,秦暄已经把萧澈介绍给了萧国公和老夫人,明确暗示两位老人家,这位出身旁支的萧澈,将会是日后的萧国公府世子,册封世子的诏书很快就会下达。
    老夫人的脸色很不好看,脸上一丝笑都没有,浑浊的目光阴阴沉沉的,便是见着了萧蕴,都没能扯出一丝敷衍的笑纹来。
    萧国公对萧澈的态度却要好得多,正温言询问萧澈读过那些书,家里有哪些人,言语中不乏称许之意,但心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就不是旁人所能窥测出来的了。
    “康华来得正好!”萧国公示意她上前,指了指坐在老夫人下首的一个华服女子,笑道,“可还认得你表姐?”
    那华服女子十八九岁,正处在一生里容貌最盛的时候,明艳鲜亮的仿佛一枝红海棠。
    她坐得端正,神情骄矜,就是瞧见了萧蕴,也只是淡淡抬了抬眼,漫不经心道:“我上次见康华的时候,她才不过三岁大,小孩子忘性大,多半忘了我这个公主表姐了。”
    萧蕴立即想到了这个女子的身份,屈膝见礼:“见过朝华表姐!”
    朝华公主抬手虚虚一扶:“康华表妹不必多礼!”
    她对萧蕴不感兴趣,略尽了礼数,便转头去打量萧澈。
    她的目光大胆而露骨,从萧澈清隽的脸,一路向下,似乎要透过萧澈的衣裳,看清楚他的身材。萧澈想来还没经历过这种阵仗,窘迫得脸上通红,却又不敢闪躲,眼里一片狼狈。
    萧蕴见此,忽然想起,这位朝华公主正等着做萧国公府的世子妃。
    所以,萧澈这不仅要做世子,还要做朝华公主的驸马吗?
    沉思间,时辰已至,寿宴将开。秦暄之前不知做什么去了,这会儿才来到前院,拜见过萧国公和老夫人后,便牵着萧蕴入席。
    接下来的寿宴倒是平平静静的,没出一点儿波折,虽然还多本该出现的人都没有出现。
    宴席结束后,已经是下午了。
    秦暄牵着萧蕴向萧国公和老夫人请辞。
    萧忱和萧恪把两人一路送到国公府门口,这两位萧家嫡系的老爷脸色都不好看,显然没想到,他们汲汲营营的世子之位,居然便宜了一个旁支的小辈,连秦暄都懒得应付了。
    登上马车后,萧蕴长长舒了一口气。
    马车起行,扬尘挡住了视线,萧蕴循着车窗向外看去,朱门之上的“萧国公府”牌匾上也似蒙了一层灰尘。
    想起国公府里围绕着世子之位发生的乱象,她忍不住想,这曾经显赫的国公府,在父亲故去后,已经大不如前了。
    莫名地,又想起了三夫人死前诅咒一般的嘶语:“这府里的人,哪一个都不无辜,哪一个都逃不掉……”阳光烈烈,萧蕴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若是不喜欢,日后就不必回国公府了。”秦暄知道她厌恶萧国公府的一切,安抚道,“我离开帝都后,你先住雍王府可好?雍王妃和秦修会照顾好你。”
    “秦二哥不去安南?”萧蕴回过神来,诧异道。
    “雍亲王就两个儿子,总不能都留在战场上,万一全都折进去了,雍王府就绝嗣了。”秦暄笑笑,又摇了摇头,说道,“再说了,秦修天赋有限,这辈子都做不了善战之将。”
    “看来,秦二哥又要失望了。”萧蕴道。她自是知道,秦修一直想去安南带兵,但雍王妃不许,秦暄也不愿意帮忙。
    “帝都里的事情,一点儿都不比安南轻松。”秦暄微微蹙眉,说道,“我在他的身上也花了一番力气,我不在的时候,你若是遇到了麻烦,就去寻他帮忙。”
    话落,笑了笑,又道“其实论心计眼光,他未必比得过你。但比起其他人来,他和你关系好,一向肯听你的话,能帮你省却下许多精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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