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人且知道些许内情的人,不需提点,已隐隐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窍。
    但也有人不明白。
    比如章远岱。
    他现在简直是一头雾水,只觉得听谁说话都像是在听哑谜,十分不耐烦:“一个个的都在说些什么?一会儿这一会儿那的,能不能把话说明白了?这申九寒道友死了固然可惜,可死就死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平白无故又说是真人杀的……真人,真人您说句话呀?”
    他话说一半,想起了横虚真人,忙转头去问。
    但横虚真人一语不发。
    只有那一张已经枯槁的脸上,阴沉灰败,透出一股将至尽头的死寂暮气。
    昔日谁不见他仙风道骨?
    如今这般模样,却着实让人心惊。
    可曲正风见了,心头却是快意至极,只笑回章远岱:“真人怎么敢回答你呢?毕竟杀害同门,即便在这一点也不干净的昆吾,都算得上是大罪!他若承认了,又怎么能继续坐这昆吾首座之位,继续享受这天下正道的敬仰?”
    周遭一片静寂。
    谁也不敢动手,谁也不敢说话。
    唯有曲正风,用那嘲讽至极的口吻,道出了旧日桩桩件件!
    “让曲某猜一猜好了。”
    “十一甲子前,你昆吾本依约赶赴黄泉,但半道遇袭。而你昆吾的行进路线,只有崖山知道。于是自然怀疑崖山,也许便有某个人在这时说了什么。这本不足为奇,毕竟你昆吾这般怀疑,实无大错。”
    “但偏偏,你们却派了申九寒前来通传。”
    “谁不知道,这一位是申师叔性情骄矜,自负天赋绝伦,又得师尊喜爱,更持昆吾至尊之轩辕剑,从来没什么容人之量?”
    “而横虚真人彼时虽未成为首座,却是老成持重,思虑周全。”
    “在彼时双方都难信任甚至相互怀疑的情况下,若按常理,自该派遣与崖山修士交厚且更沉稳的人来,可偏偏派来的人是申九寒……”
    “你昆吾当时竟无人提出异议吗?”
    话到这里,已有几位昆吾长老,惊疑不定地看向了横虚真人。
    无需言语,这目光已说明了很多。
    云海之上所有修士都觉得心底发寒,头皮发麻,只悄悄打量横虚真人神情。
    横虚真人却终于笑了出来:“所以,你竟时怀疑,当年是我故意派了申师弟前去报信,让他偷袭于你?”
    “自然不会。真人老谋深算,心机深沉,怎会用这种蠢办法?”
    曲正风冷笑着,杀意已涌了满眼。
    “你对你这一位师弟的秉性,实在太了解了,自负且倨傲。在昆吾都怀疑崖山的情况下,申九寒自对崖山藏着几分敌意,纵使并不明显,可在其性情之下,若与人一言不合,必定爆发争端!你根本不需唆使他,只需让他出现在崖山众修面前,便足以令其犯错!更何况你昆吾驰援既晚,崖山亦必定心有怨气,两相交涉之下岂有善言?!”
    诸位大能往日也是见过昆吾这一位申九寒的,细细想来,确如曲正风所言,性情有些倨傲,但大多数时候并不碍事。
    只是……
    若真将其放在彼情彼境之下……
    众人相互望了一眼,都没插话。
    曲正风嘲弄的神情,这时已变作了全然的冰冷。
    旧日的仇恨尽数浮出,让他一双眼都变作骇人的暗红!
    就这么盯着横虚,仿佛随时择人而噬的猛兽!
    “十九洲皆知,轩辕剑才是昆吾至器,可这一柄剑,清虚道人并未传给你,而是传给了你师弟申九寒!”
    “他天赋比你高,也更得你师尊喜欢。”
    “昆吾首座之位,本是悬而未决。”
    “但在阴阳界战后,清虚道人伤重陨落,申九寒亦因在向崖山通报之时犯下大错,以闭关来逃脱崖山质问!你横虚这昆吾首座之位,便是实至名归,谁也无法取代,更无法质疑!”
    “从头到尾,不过都是一己私心!”
    “既设计了申九寒犯错,消去这师弟对你地位的威胁,又稳稳地坐上了昆吾首座之位,成这天下正道说一不二的领袖,更借此削弱了崖山的力量,让你昆吾在这十一甲子的时间里成为了毫无疑问的中域第一!”
    “真真是美名传扬,谁不敬佩!”
    凌厉的言语,在这云海之上回荡,震动着所有人的心绪,可说到这里,已透出几分难言的怆然!
    扶道山人听着,已闭上了眼。
    握住九节竹的手掌,轻轻颤抖。
    而曲正风说着,却是惨笑出声,那一声声质问犹如从天顶上传来,撞得人心惊胆寒!
    “可是真人——”
    “崖山何辜?那陨落的千修何辜?!”
    “你为一己之私,机关算尽,可你却没有料到当时佛门亦出了变故,两方驰援尽皆不及,竟令崖山为极域鬼修所围,上千修士惨死黄泉之畔!”
    “六百六十年了!”
    “每每崖山主持小会时,你从索道上经过,看见河滩上那千修荒冢,不觉自己心中有愧,该以死谢罪吗?!”
    “以死谢罪”四个字,说得阴沉而残酷。
    绝不是什么戏言!
    曲正风今日屠戮昆吾,杀灭昆吾半数修士,其中甚至有许多才从战场之上归来的精锐,分明不会轻而易举就善罢甘休!
    从他开口要申九寒出面对质开始,接下来的一切都是设计好的。
    横虚真人道袍上的鲜血未干,只问他道:“今日这一番话,你在心里憋了很久吧?四百年困于元婴,修为一无所进,便是心中有恨未消。今日虽然叛出,倒替崖山上门来讨公道。到底是我千算万算,算漏了一个你,倒叫你这妖魔,杀上昆吾,做下这不恕之罪,杀孽万般!”
    “好一个‘不恕之罪,杀孽万般’!”
    曲正风闻言已是大笑,心底悲哀震怒之余,竟是半点惊讶都没有。横虚真人若会轻易承认,轻易便觉得愧疚,当年也就做不出这等阴谋算计之事了!
    只是心头一腔怒恨,如何能平?!
    “听真人这意思,倒是我曲正风罪孽深重,难逃一死了?可今日当着这天下昭昭正道、众目睽睽,你横虚也敢否认自己旧日所为之种种恶行吗?!”
    横虚真人的目光已是极冷,从头到尾情绪都未有过明显的波动,话音出口更是一片漠然:“申师弟之事乃我昆吾内务,不劳外人插手;当年半道遇袭未及增援崖山也是事实,半分不假。世事弄人,谁也无法料到佛门密宗作乱,坏了计划。我昆吾绝无借机戕害崖山众修性命之诡诈计谋!我横虚自接掌昆吾以来,正道直行,自问更未有对不起这天下正道、对不起昆吾之事,无愧天地!”
    云海之上,又是一阵耸动。
    显然先前曲正风之言似乎不像作伪,可横虚真人历年来的种种也是众人看在眼中,除却先前在八方城毫无预兆向那蜉蝣大妖傅朝生下手之外,的确没有什么可诟病之处。
    更何况那大妖确系妖邪,还与那神祇有些牵扯……
    众人实在不知事情真相到底如何。
    可扶道山人在听见这一番话时,终是看向横虚,眼底已尽是恍惚之色。
    曲正风更似听见了什么荒谬的笑话。
    他简直不敢相信到了这时候,横虚竟还能满口胡言:“你横虚也只敢说自己无愧于昆吾了!正道直行,无愧于心!亏你也说得出口,真是连自己做过多少伤天害理之事都忘了!你既敢开这口,那曲某也不妨请真人与真人座下得意高徒,一块儿来认认!”
    “啪!”
    竟是一块不大的木牌被扔了下来,落在众人前方!
    看着像极了一块简陋的墓碑。
    而那墓碑上所写,赫然是——
    吾妻谢氏见愁之墓!
    “谢氏见愁?”
    “见愁?”
    “是崖山那个见愁吗?”
    “谢氏???”
    “这字迹怎生透着几分熟悉?”
    “这……”
    “不会吧?!!”
    ……
    若说先前所有事情尚且还不明晰,众人皆是心有猜测但不敢下断言,那此刻曲正风所抛出的这一块木牌,却是瞬间点燃了所有的议论。
    毕竟“见愁”二字,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而且曲正风话中点明了“真人座下高徒”,那十三位真传弟子中可只有一个姓谢!
    横虚真人的眼皮顿时抖了一下,瞳孔剧缩!
    便是一旁不显不山不露水的谢不臣,见了那已在岁月里显出几分陈旧的墓碑与碑上所写之字,亦不由怔忡了片刻。
    他从未想过,还有重见此碑的一日……
    “怎么,都不认得吗?”
    曲正风眼底凶戾之气渐渐凝结,只想起自己在战中寻机离开极域到人间孤岛寻见那山间坟冢、看见这半埋土中的墓碑时,是何等的讽刺!
    “无妨,无妨……”
    他说着,一抖袖袍。
    宽大的织金袖袍内,一缕深黑的烟气冒出,迅速凝成了人形。
    竟是位翩翩公子。
    华服在身,手中还拿一柄折扇,虽有曲正风力量庇护,但依旧厌恶这十九洲明亮的天光,只忙不迭展开那折扇在脑袋上挡住。
    他刚要开口抱怨,一抬眼竟瞧见人群里的谢不臣。
    但这一次,他却不敢贸贸然开口了,毕竟上一回险遭灭口!
    旁人不识得这鬼修,可几位大能修士却是在枉死城的时候就已经见过他,更清楚那当日被横虚真人打断的话,再念及谢不臣与见愁当时亲口承认与对方曾有过什么。如今再见,真真是吃了一惊,同时心底也已恍然:原来当初暗中救走这鬼修的,竟是曲正风!
    曲正风却未有向任何人解释之意,只道:“八十余年过去,时日已久,看来真人是连自己曾教唆凡人杀妻证道这种伤天害理之事都忘了!陈廷砚,今日天下自诩正道的修士皆在此处,你且来,帮他师徒二人想想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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