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自称来自中域佛门,是其中密宗一脉, 跋山涉水来到这尚未被修士踏足的净土一般的雪域, 只为普渡愚昧的众生。
    他们拥有着诸般神奇的力量, 让所有淳朴的住民为之惊叹,也由此生出了由衷的敬畏。
    于是他们得到了许可, 占据了庙宇。
    他们在祂原本的庙宇、原本的神坛上,立了一尊新佛,又将祂封为“佛门圣子”, 称祂是百世轮回中佛祖显圣的明证。
    从那以后, 祂便有了自己的名字。
    寂耶……
    寂耶。
    但信奉他的人却渐渐变得少了起来, 人们转而去相信圣山上那些拥有毁天灭地之力的僧人,供奉他们,敬仰他们。
    祂的力量便渐渐不那么稳固。
    祂开始时不时地消失,有时候长,有时候短,来自人们心底的力量已经无法支撑祂随时出现在世上,除非是某些时候,密宗的僧人们开坛做法,引导着世人的念想,才能积蓄出足够的能让祂出现的力量。
    圣子寂耶,便渐渐成为雪域最神秘的存在。
    同样,伴随着密宗僧人的到来而到来的,并不仅仅是改变的信仰,还有抛洒的鲜血。
    y阳界战后,佛门彻底北迁。
    原本只作为密宗一处净土的雪域,从此以后成为了密宗的雪域,成为了他们的老巢。
    很快,有了明妃,有了佛母,有了法师,有了上师,甚至有了法王……
    当然,也有了杀戮。
    是僧侣们对凡人的统治与主宰,是新密与旧密的分歧和矛盾。
    原本干净澄澈的雪域上空,忽然就布满了一层层压抑的血色。人们对神佛的信仰开始动摇,即便是跋山涉水来到圣山,也不过是向那庙宇中的泥塑木偶,乞求财富、美色、权势,甚而是长生。
    他们在圣殿之上,倾吐他们的恶欲。
    行走于圣殿之中,常日供奉着神佛的僧人,则坦然地行着肮脏污秽之事。
    佛母明妃的尸体,新旧争斗中陨灭的躯壳,在一个又一个月色深寂的夜晚,被人弃如敝屣一般,冷漠地投入圣殿后那一块宝石似的湖泊,溅起一片微澜,又归于平静。
    天上的圣湖,伽蓝。
    它无声地见证着发生在这雪域之上的一切一切残酷,一切一切属于人性的贪婪与丑恶,也容纳着无数不甘不愿、心怀不忿的魂魄。
    寂耶在沉睡与清醒的轮换中,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雪域之巅上这一片圣湖的变化。
    它的渐渐诞生出属于自己的意识。
    于是也成为了“祂”。
    只是祂不是干净的纯白,而是y郁的深蓝。白天旭日朗照时,见不到祂的影踪,只有在星月潜形的夜晚能窥见祂的行迹。
    那是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存在。
    也是美丽的。
    也是所有人最渴望、最向往的模样。
    圣湖冰冷澄净的湖水,凝结成祂顺滑的长发,织就祂丝绸一样的衣裙,更熔铸了祂天空宝石一样的双瞳……
    数百年前的一天,寂耶看到了一名小女孩上了圣山,进了圣殿朝拜,又来到圣湖之畔。
    她被圣湖的美丽所震慑,虔诚地跪拜下来。
    她向圣湖祈祷,祈祷顺心如意,祈祷父母安康,祈祷这雪域上的圣湖,在将来的每一个日子里,都是今日最好看的模样。
    然后便听见伽蓝破天荒地开了口。
    那真是寂耶所听过的,世间最温婉也最清澈的嗓音,微澜的湖水轻轻荡漾,成为陪衬。
    祂对那小女孩说:“伽蓝,我叫伽蓝……”
    小女孩吓得小脸发白,一下扔了从山下采上来的蓝翠雀,哭叫着“圣湖说话了”,从山上下去。
    很快,没了踪迹。
    于是寂耶走了过去,将那一束蓝翠雀从湖畔捡起。
    伽蓝第一次对祂开口说话:“她是在对你许愿,这一束花原也是给你的,她找错人了。”
    寂耶沉默。
    过了很久,才摇头道:“是送给你的。”
    鲜艳的蓝翠雀,像是展翅欲飞的鸟儿。
    祂说完那一句话之后,便站在湖畔,将这一束蓝翠雀向伽蓝递去,只是等了很久,湖水依旧是一片的沉默,并未有将其接走的意思。
    于是祂退一步,将蓝翠雀放在了湖畔。
    夜幕降临,晚风轻轻。
    月转星移,眨眼一夜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湖畔边那一束蓝翠雀消失不见了,只有漂着浮冰的湖水依旧轻轻地荡漾。
    寂耶想,也许是那一天夜里的风太大,把那小小的一束花吹走了吧?
    数年以后,小女孩成了少女。
    寂耶与伽蓝在圣殿那一群新上山的明妃之中看见了她的模样。
    她也成了明妃。
    原本鲜妍的容貌,在圣山冷寒的风中渐渐凋谢。
    已成为少女的她,已经知晓了这世间许许多多奇异的事,也不再惧怕当年那开口说了话的圣湖。
    每到寂静无人的夜晚,便带着一束蓝翠雀,来到圣湖之畔,抱紧双膝蜷缩起来,向着波澜无边的湖水,倾诉衷肠。
    只是圣湖再未言语,伽蓝也再未开口说话。
    一日又一日,时光如白驹过隙。
    忽然有那么一天,少女不再出现在湖畔。
    三日后的黎明,她失却了生机的残破身体,被圣殿的僧人抛入了湖中,冰冷澄蓝的湖水涨满了她哀伤含泪的眼,浸过她的l着的身躯,漫过她堆着如云秀发的头顶,成为最终埋葬她的坟墓……
    圣殿里,再也没有了这样一张娇艳的面容;
    圣湖畔,再也没有了那振翅欲飞的蓝翠雀。
    有的,只有日渐纷乱的争斗,日渐浓重的鲜血……
    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寂耶总是在想,这样特殊的自己,这样特殊的伽蓝,到底算是神明,还是妖邪?
    如今才知道,这个问题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世间、这雪域上的凡人,都视祂们为神明。
    只是神明有什么用呢?
    寂耶来自人心底最虔诚的信仰,最纯然的闪念;伽蓝则生于人不灭的欲念,最污浊的渴望。
    善生恶始,人心从来两分。
    世人渴求祂们这样的神明庇佑,以为神明主宰一切,神明强大无匹,殊不知神明也在渴求世人的信仰。
    世人没了神明,依旧能存活于世间。
    神明没了世人,却只能无声地陨灭!
    那一束小小的蓝翠雀躺在祂的掌心,为风吹动了蓝紫的花瓣,寂耶能听到那发自祂心深处的声音。
    也许是祂自己的声音,也许是伽蓝的声音。
    于是抬起了手指,用一种熟悉又陌生的姿态,拈花而笑,将这一束鲜妍着、摇曳着的蓝翠雀,轻轻地安放在耳畔发间。
    那是一种笼罩着薄雾般的美,用眼看不清祂的面容,用心去感受时,才觉出那种直指人心深处的美……
    这一刻,祂是寂耶,也是伽蓝。
    这一刻,祂是善,也是恶。
    这一刻,祂是所有人眼底的神明,也是自己眼底最缥缈的一场幻梦。
    不远处的宝印法王已然在圣祭阵法消失的瞬间发现了变化,偏偏这一刻曲正风等人像是猜中他想法一般,恰掐着此刻向他袭来!
    空行母央金在先前的争斗中已然受伤,脸色惨白;
    雪浪禅师身为有界大能,在抵御过方才那一阵狂猛的攻击后,面上也显出疲惫之色;
    就是手持崖山剑的曲正风,指缝间也压出了鲜血。
    只是他们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此时此刻才是这一战最关键的时刻,于是雪白的法螺从半空落下,金色梵印从地底升起,深灰的崖山剑爆出最悠长的剑吟,横掠而去!
    那狰狞的黑气却偏在此时沸腾一般翻涌!
    在这三道悍然攻来临之前,原本大团的黑气竟在此时骤然一裂,分化成千千万万道!
    如云霞,如水柱,如珠串!
    天地间一声愤怒的嘶吼!
    在这电光石火危急之间,宝印法王竟将自己此刻的本体化作千万,溢散逃窜而出,化作了一片遮天蔽日的黑云,径直向着废墟上空的寂耶而去!
    “轰!”
    三道强劲的攻击几乎同时到来,却也同时落空,竟在虚空中撞到了一起,狂乱地泯灭!
    天际,只有那一片黑云。
    疾风呼啸,危险已然来临!
    可这时候的寂耶,还有什么好惧怕的呢?祂凝视着前方,凝视着这早已不是宝印法王的“宝印法王”,凝视着祂本不该属于此界的身体,只想起了自己,寂耶与伽蓝诞生于这人世间的始末。
    祂们是这世间近乎于悖论的荒谬存在。
    世人渴求救赎,渴望得到解脱,所以信仰神明;而神明却并不能为他们带来救赎与解脱。
    也许救得了一个,但救不了所有。
    世人空将渺茫又殷切的希望寄存于本不存在于世间的神明身上,硬生生造就了神明,却从此失却自救之力。
    天地间,神明本不该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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