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时,脚踩在河滩边堆积的小石子上面,发出细微的声响,仿佛惊扰了这个静寂的黎明。
    见愁手持燃灯剑,就站在这河滩的边缘、浓雾的边缘,却平白生出一种窒息之感,脚下沉重得像是灌了铅。
    倒是她身边的谢不臣并不受影响。
    他们都知道,前面的河谷就是崖山昆吾诸修士殒身之地,但不同的是,见愁将崖山视作了自己的家,而谢不臣对昆吾的感情却不过泛泛。
    昆吾对他没有什么再造之恩,横虚真人与他也没有什么深重的师徒之情。来到雪域查探,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件冷冰冰的任务。
    或者说,纵使有师徒之情,在他看来也不算什么。
    所以这一刻,谢不臣的表现,要平静得多,也冷血得多。
    脸上的表情甚至没有半点变化,他便已经直接踏入了那一片浓雾之中,人皇剑轻轻朝着前方一举,便有一道透明的波纹朝着四面荡开。
    仿佛一阵清风吹过,掩埋了整个河谷的浓雾,顿时散去了大半。
    于是,那斑驳着血痕的河滩,便清晰地、再无半点阻挡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也出现在了见愁的眼前。
    清浅的河水,安静地流淌。
    河边石头上和缝隙里的一些血迹,已经被水流洗了个干净,看不出半点的痕迹。但在离河水远一些的地方,却留下了深深的剑痕!
    大片大片已经干涸的红褐色血迹,便涂抹在狼藉的河滩上……
    分明是已经过去了许久,就连血腥的味道都淡得几乎闻不见了。
    可在看清楚的那一刻,见愁依然觉得心底里一沉。
    喉咙里的血腥气,比外面飘荡着的血腥气更重,需要她握紧了手,用尽了力气,才能将其压下,才能抬起沉重的脚步,慢慢走过去。
    从流淌的河水中走过,从地面上分布的剑痕中走过,从这满地淋漓的鲜血中走过……
    见愁面上的表情,有些麻木。
    她清楚地知道,这些剑痕都来自崖山,也清楚地知道,这些鲜血也来自崖山。但入目所见,却没有一具尸体,仿佛曾殒命于此的人都凭空消失了一般。
    那一瞬间,见愁脑海中竟然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也许,她所见都是幻觉,也许名字写在命牌上的那些崖山门下,都还没有死……
    可仅仅是下一刻,这不切实际的幻想便破灭了。
    谢不臣的脚步,在前方停了下来。
    那是一座陡峭的峡谷,是那一条河流的上游,那里既有着无数的刀剑痕迹,也有着斑驳四溅的血痕,更有着……
    一具一具横陈的尸体!
    看服饰,都来自昆吾。
    大多尸体都是完好的,脸上甚至还带着凝固的表情,似乎生命的逝去只是在一瞬间,而他们还来不及调整面上的神态,去面对死亡。
    有的绝望,有的惊惧,有的愤怒……
    二十三人,一个不少,全在这里了。
    谢不臣漠然的目光从这些人的身上扫过,也没回头,便道:“昆吾二十三人都在这里了,没有你们崖山的。”
    但见愁似乎没有听到。
    谢不臣回头去看的时候,只发现她看着自己的前方河水中的某一处,动也没有动一下。过了许久,才俯身下去,伸手从清浅的河水中,拾起了两块碎片。
    那一只手,似乎颤了一下。
    两块玄黑色的碎片。
    古老的山水图纹雕琢,上面“崖山”两个字,本该带着一种飘然出尘的味道,此刻却斜着从中间断开,被生生裂成了无法复原的两半。
    崖山令……
    断裂的边缘处,还有着河水未能完全带走的血迹,细细的一线……
    这一刻,见愁想起了武库。
    想起了那因失主而归崖山的十数长剑,想起了长剑上那未冷的热血,想起了一线天上那一抹始终在蔓延生长的血红!
    崖山门下,行事也好,为人也罢,从未有任何愧怍天地之处。
    可如今,这般的灾劫却偏偏降临到他们的身上……
    雪域……
    密宗!
    被河水浸得冰冷的五指,慢慢地收拢,将这一枚破碎的崖山令紧紧地压在了掌心。破裂处那尖锐的棱角,刺得她掌心生疼,也终于唤回了她的理智。
    一腔冰冷的不平杀意,藏在了闪烁的眸光深处。
    见愁向谢不臣所在之处平静地看了一眼,终于抬步走了过去。
    二十三具尸体,一具不少地躺在眼前。
    看周遭留下的痕迹,与先前崖山出事时候郑邀他们所说的差不多,几乎同时出事,一击毙命,甚至没有什么反抗的余地。
    “外伤并不多,也没有什么血肉模糊之处,你们这一位长老也没有元婴自爆。”见愁也扫看了一圈,“看来,行凶一方的实力最起码在入世,所用的术法也是针对神魂的术法。只是这等术法在崖山藏经阁中都算罕见,修行更是极难,一不小心就会反噬,出现在这雪域的外围,太奇怪了一些。”
    不管是听声音,还是看表情,她都没有半分的破绽。
    可谢不臣就是知道,她心里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只是这与他没有什么关系。
    一定程度上讲,见愁心越乱,他所面临的困境才会越小。
    谢不臣面上没有任何的悲戚之色,只是回看了河滩上的血迹一眼,道:“人都死了,没什么出乎意料的地方。但昆吾的人都在这里,附近却没有任何崖山修士的踪迹,却是十分诡谲了。”
    地上没有任何猛兽经过的痕迹。
    而且就算是猛兽经过,啃食尸骨,也没道理不动不远处的昆吾修士。
    这情形,看上去更像是有谁特意来此,将崖山门下的尸骨先行殓走了一般。但这也不对,若有此事,做此事的人必定与崖山多有关联,可身为崖山门下的见愁却对此一无所知。
    别说是谢不臣,就是见愁也不得其解。
    只是相比起谢不臣,她的想法还要更多一些。只一瞬间,便想起了当初在极域所结识的钟兰陵……
    雪域尚有轮回,与极域多有勾连,谁也不知道这消失的尸首下到底是不是藏着阴谋。
    见愁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心内千般万般的闪过的想法,让她眼底染上几许不散的戾气,但隐而未发。
    谢不臣的问题,她回答不上来,所以没有回答。
    只是迈步,在这遍地的尸体中走了两圈,而后忽然看向了其中年纪最长的那一具尸体。
    是昆吾的长老。
    深灰色的道袍上看不到半滴血,只有黎明的露水将表面沾湿,看起来颜色深了一层,更近似于黑色。
    也许是因为尸体已经放了一段时间,所以他整张满布着皱纹的脸,都有些隐隐的发黑。
    按理说,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具尸体了。
    可见愁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很久,或者说,在那面部发黑的地方和衣袍上那似乎被露水沾湿的深色处,停留了许久。
    谢不臣当然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见愁道友有什么发现?”
    “嗡!”
    回应他的,不是见愁的声音,而是一蓬自见愁指尖迸射而出的灵光,如同一道从天而降的金色瀑流,朝着那昆吾长老的尸身冲刷过去!
    精纯的灵力,几乎瞬间就充满了那一具干瘪的身躯。
    长老那一张枯槁的脸上,仿佛也有了神光。在见愁灵力的充斥之下,就连那一道道的皱纹都被撑了起来,整张脸变得光滑。
    于是,先前那深藏在枯槁面皮之下的异状,终于无处遁形。
    那一刹那,毛骨悚然的感觉顷刻走遍了全身,见愁整个头皮都跟着麻了一下!
    这竟然是一团犹如活物的黑气!
    先前她觉得这长老面上隐隐发黑,兴许是尸身已经放置了几日的缘故,可此时此刻,灵力催逼之下,她才惊觉:哪里有什么因尸身存放而导致的面色发黑?
    昆吾长老分明是面色惨如白灰,看着发黑皆因为这潜伏于下的黑气!
    甚至不止在脸上,身上也有。
    就在那看起来像是被露水沾湿而显得颜色更深重的地方。
    都是一团团的黑气,仿佛因为见愁灵力的催逼,被惊扰,被迫从长老的身上浮了起来,由仿佛不愿意脱离原来所在之地,于是在那灵光之外挣扎、蠕动!
    便是镇定如谢不臣,在看见这浮现的一团团黑气之时,也骤然变了脸色。
    修长的五指于人皇剑剑鞘上轻轻一点,霎时间剑在鞘中低吟,一串暗金色的符文伴随着剑吟顿时从剑鞘之上浮出,缠绕在了他的指上。
    “噗嗤!”
    并指如刀,向着那黑气处轻点!
    犹如一滴冷水溅入了油锅,暗金色符文落下之时,那一团团的黑气猛烈地颤抖一下,仿佛发出了一声刺耳的惊叫!
    它们疯狂地蠕动了起来,竟然瞬间集结,又分成两道,凝成两张狰狞巨口的模样,分别朝着两人扑来!
    阴冷的气息,带着亘古的暴戾与凶狠,犹如一根利刺,扎入了见愁脑海!
    她几乎立刻脸色一白,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因为,此时此刻面对着这一道黑气的感觉,竟然当初面对夜航船地牢中那蜈蚣一般的绝世凶物之时,一般无二!
    这变化,只在瞬息之间。
    见愁根本来不及做出更多的反应,这一刻只如福至心灵一般,左手一抖,先前便抵住剑锷的拇指一顶,原本藏于鞘中的燃灯剑顿时出窍!
    “噗!”
    一盏虚幻的莲台灯盏,瞬间激发而出。
    暖黄的火焰就在灯盏的中央燃烧,那化作了狰狞巨口的黑气扑来时恰恰好被这一灯盏挡住!
    “嗤嗤嗤!”
    灯芯中光芒大放,仿佛构成了一座坚固的屏障,竟牢牢将黑气阻挡在外。那昏黄的火焰一点,所有的黑气便如同被点燃了一般,化作了一片青烟!
    待得青烟散尽,整台莲盏才慢慢地暗淡下去,其底部出现了一枚小小的“卍”字光印,又很快随着暗淡的莲盏,消失不见。
    从黑气变化,到莲盏消失,前后不过片刻。
    变故突如其来,也凶险至极,直到燃灯剑自动还鞘,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剑吟,见愁才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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