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见愁可不敢苟同。手上的伤口虽然已经消失,但方才那一道剑芒的凌厉,她还记忆犹新。
    “我虽不会用剑,却曾听闻,上古有善剑之大能,剑至化境,举手投足皆为剑。其气为剑气,其意为剑意,其心为剑心。甚至与其久伴之物,天长日久,亦会沾染其剑意。纵使原本是凡物,也有莫测之威能。”
    曲正风是解醒山庄的主人。
    此湖在解醒山庄之中,又有成千长剑伫立湖中,湖岸有磨剑台一方,未开锋的铁剑一口。一切,已经不能再明显了。
    想来,这磨剑台乃曲正风所用,此剑亦出自曲正风之手。
    更不用说,除却如今名震星海的新剑皇,此地,还有谁在“剑”之一道上拥有如此奇绝的造诣呢?
    强大的修士,能以其心性,影响外物。
    此剑本是一口凡剑,可在磨剑的过程中,约莫是为曲正风所染,潜移默化,近朱者赤,便拥有了不一般的“剑芒”。
    只是,他磨剑时,该是何等的心绪,才能蕴蓄出这般凌厉逼人的冰冷剑芒呢?
    见愁心底,思绪清晰极了。
    她的目光重又落回到曲正风的身上,竟没忍住一笑:“说来,剑皇陛下当初虽也是崖山的大师兄,可细细想来,不管是过去,还是此刻,我竟都没有看懂过你。”
    接触得不算多,交流也不算多。
    除却当初在西海之上,亲眼目睹曲正风一怒拔剑对战昆吾白骨龙剑吴端时,曾窥见一二分的真性情,其他时候,都仿佛笼罩着一层迷雾。
    见愁的这一句话,说得可算是相当直白。
    曲正风站的位置,要更靠近湖边一些,见愁就在他斜后方,透过手中这一口凡剑的剑身,他能看见见愁挺拔的身影,还有注视着他的、那一种近乎于探究的目光。
    “小师妹,我已身化邪魔——你又到底是想问什么?”
    前半句,无非是在提醒两人现在身份不同了。
    就像是昨天见愁说“崖山的事不劳剑皇操心”一般,只不过,今日的见愁,既然说出了这一番话,当然是真的有话要问。
    “我想知道,你真的叛出崖山了吗?”
    分明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从见愁口中出来时,仿佛天边飘着的一片轻云,湖面上吹来的一缕清风;可在落入曲正风耳中时,却如此迅疾猛烈,好似荒原里劈落的一道惊雷。
    “……”
    他持着那一口凡剑的手,慢慢地放了下来。于是,见愁也无法从那镜面一般的剑身上,再窥知他任何的神态,捕捉他任何的心绪。
    背对着见愁,面朝着剑湖。
    曲正风一身织金玄袍被风吹得鼓起了一些,因着他身躯昂藏,一时竟给见愁一种他此刻是立在崖山还鞘绝顶之上的错觉。
    她只能听见他毫无异样的声音:“人人都说我叛出了,看来见愁道友有不同的见解。”
    “见解不敢说,只是疑惑难解。”
    见愁向来不是有事藏着掖着的那种人,自打踏入修行之路后,便从来是一身的坦荡磊落,所谓“畏首畏尾”“瞻前顾后”这一类的词,与她从来扯不上半分关系。
    所以此刻,她说话也未有半分顾忌。
    “白银楼之事,因左流而起,引了崖山上钩。”
    “昨日,你却血洗白银楼,屠灭夜航船,连个活口都没留下。外面人都说,你自叛出崖山后,心性虽有大变却未至此疯狂地步;如今一言不合,如此大动干戈,实则因为此事事涉崖山,犯你底线。”
    “他们说,你虽叛出,可与崖山牵绊实深,终不能解。”
    牵绊实深,终不能解。
    “哈哈。”曲正风竟笑出声来,握着长剑的手轻轻一转,那一柄凡剑,便在虚空中缓缓转了个漂亮的剑花,“那你怎么看?”
    崖山门下,大多学剑。
    一开始,都与寻常人一般,从一招一式练起,先学一个“形”字。往后再结合各种功法,将平凡的剑招,化作万千气象纵横的真正剑法。
    见愁虽未学剑,可也能一眼看出,曲正风这看似平平无奇转的一剑,虽然只是不经意,可手上却是四平八稳,不带半分的颤抖。
    标准极了,毫厘不差。
    到底是当初能称霸崖山困兽场的厉害人。
    见愁心里有那么一点奇怪的感慨,口中却续上了方才的话。
    “可是据我所知,夜航船早在数十年前便多有与你作对之举动,前后多番挑衅,你都未曾搭理。旁人以为他们是跳梁小丑,新剑皇并不曾将他们放在心上。但事实上……”
    “我从不觉得,你曲正风是什么宽厚性子。”
    “按兵不动多年,一动则血流成河,尸骨成山。如此轻描淡写,除去眼中钉肉中刺,岂不更有杀一儆百之效?”
    这一番话落地,曲正风久久没有言语。
    因为,他无法否认。
    “崖山大师姐,一颗七巧玲珑心,一双浮尘难蔽眼。只这心思之剔透,便已经胜过这十九洲上九成九的修士了。”
    心思剔透?
    见愁自觉不过是看得冷静一些罢了,若论什么机心手段,大局谋略,便是当初人间孤岛的谢不臣都超出她十万八千里。
    对曲正风这一番真假不知的夸赞,她面上未有半分动容。
    只依旧问道:“人言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如今却以为,连眼见都不能为实,一切须得问心。大师兄,你当真觉得自己叛出崖山了吗?”
    “须得问心,问心?”
    这两个字,曲正风可是半点也不陌生,以至于他听到的时候,心里就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感觉来,他忽然转了身看见愁,声音里有一点淡淡的讽刺。
    “我这一颗心,早在六十年前突破出窍时,便已问透了。”
    问透了。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见愁却一下听出了一种难以磨灭的沉重与沧桑,还有一种深藏于心怀间的孤注一掷。
    曲正风没有答她的问,可却相当于已经给了答案。
    崖山道中,半阙长歌悼英魂;
    还鞘顶上,一壶浊酒祭千修。
    自选择叛出崖山的那一刻起,他就再没有想过还要与崖山产生任何的交集与联系,纵使将来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此生,绝不回首。
    第348章 阔别的故友
    湖面上有风细细。
    西坠的落日,犹如一团燃烧殆尽的火, 将那残余的火星, 撒在天边或厚或薄的云上, 于是似织锦一般,染就了万千的气象。
    只是东面的天幕,已然暗了下来,像是被人涂了一层厚厚的浓墨。
    日将落,月将出。
    此时此刻, 整个解醒山庄都寂静在这瑰丽的黄昏之中, 风里只听得到零星的鸟语虫声,还有清风拂过树叶时的沙沙暗响。
    见愁就听着这些声音, 沉默了许久,没有言语。
    曲正风却慢慢地弯了身, 重将手中这一口铁剑,端端正正地放在了磨剑台上:“你呢?一去六十年, 眨眼便已经是元婴期的修为, 扶道山人可知晓?”
    这一声生疏的“扶道山人”……
    见愁听着, 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不舒服, 并非因为不喜曲正风此人,而是因为,他本不该这样称呼师尊。
    “师父还在闭关中,现在还不知晓。”
    “那只怕他知晓后,是要急昏头了。”
    抬步经过了磨剑台,曲正风站到了剑湖旁边, 望着这一片剑湖,眼底沉沉的一片,却没有人能读懂里面深埋的东西。
    “出窍以下,难逢敌手;若遇问心,必死无疑。我若是你,便该惜命……”
    旁人勤于修炼,为的是长生不死。
    可见愁的修炼,甚至于每一次境界的提升,都无异于“找死”。修为每高一分,便是离“问心道劫”近了一分,便是离“身死道消”近了一分。
    不必曲正风言明,她都知道,这“惜命”二字,指的是什么。
    只不过,彼时彼地,哪里有那么多的选择?
    在极域那种地方,一个不小心就可能会断送自己的性命:她可是以身犯险,入鼎争,下十八层地狱,在整个极域数万万鬼修的眼前,从八方城八殿阎君的手底下,生生穿越释天造化阵,回到十九洲……
    那种情况下,实力差了一分,她可能都回不来了。
    比起将来还有一段时间才能摸到门槛的“出窍”和“问心”,她当然是先顾着眼下。更何况,除非她是个真庸碌无能之辈,否则这“出窍”一境,是迟早会到的。
    一切,都不过是早晚。
    只是曲正风不说还好,一说,倒让见愁想起了扶道山人来。
    当初他便曾说过,要往十九洲大陆最东的极域,为她寻找修补魂魄之法。可见愁算算自己下极域时候的光景,这魂魄修补之法固然有,但要再碰到那枉死城旧宅里的机缘,不费吹灰之力得一瓶转生池水,却不那么容易了。
    除非,从八殿阎君的眼皮子底下硬抢。
    想到这茬儿,她便忍不住摇头笑了起来:“反正如今才元婴中期,离出窍还远着。且不是说,‘问心道劫’未必是突破时便立刻降临,也有人到了出窍大圆满才遇到。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现在,还没到该忧心的时候。”
    这话说得却是豁达,平白有一种“地为席天为被”的洒脱。
    只是,落在曲正风的耳中,却有一种无端端的刺耳,眸底那幽暗的情绪也渐渐染了几分锐利的锋芒。
    “可你如今不是什么凡夫俗子,无名小卒,你是崖山的大师姐。”
    何等似曾相识的一句话?
    几乎只用了一瞬,见愁的记忆,便被这一句话带回了当初的崖山还鞘顶上。眼前这个人,带着满眼并不很赞同的审视,告诉她,“崖山大师姐”这名号,她还当不起。
    那个时候,她其实就有些疑惑。
    崖山门下甚众,天赋绝佳者亦不少见。
    可以说,纵使见愁如今最出色,可不代表以后不会出现更出色的人。而偌大一个崖山,也不会因为缺了她一个,就失却了中域巨擘的位置。
    但曲正风,对此似乎耿耿于怀。
    她脑海中一下浮现出了很多的画面,无一不是过往与曲正风有过接触的那些细节,可最终,却没有一个特别明确的答案。
    只有她的直觉,一下触动了心底某个念头。
    “我如今是崖山的大师姐不假,可你也曾是崖山的大师兄。剑皇陛下,你到底在未雨绸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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