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里的慕映琏与段微生都是没有真正领过兵的人,林秋霞又并不以山林作战见长,他怕自己与贺征都回城后这里的扫尾会有所疏漏,于是决定冒着被误会的风险,主动留下来担起坐镇调度的职责。
    毕竟山下有百名稚嫩学子,他们都才十二三岁的年纪,在他眼里根本就是一群毫无自保之力的小羊羔。
    哪怕如今的沐武岱已不再掌权,哪怕他已无官无封,哪怕他现在所站立的这片山林并非他的旧乡故土,哪怕山下那些孩子与他毫无关联,哪怕他的迟滞停留可能会使君主的猜忌加深,哪怕他最心爱的女儿生死难测……
    可这里终究是他的家国山河。
    他既已碰上这桩事,就该将此地护好,清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隐患。
    疆域之内,广袤千里,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危难时皆有守土驱敌之责。
    这是一位老将军骨子里的担当与信念,这是循化沐家传承百年的耿介良心。
    ****
    夜半中宵,穹顶玄黑,漫天星子烁烁眨眼,万物在阒然夜色中寂静悠远。
    山月相逢,孤影入水,山间道上一双人。
    护送他们的一队兵卒远远跟在后头,谁也没有上前打扰。
    沐青霜伏在贺征的背上,额角软软贴着他的侧脸。
    随着他沉稳的步伐,两人额面相贴处时不时亲昵摩挲。
    沐青霜闭着眼,唇角轻扬,呢喃软声带着笑:“你上一回背我之后,便走了。”
    十五岁那年,空无一人的循化城街头,他也是这样背着她。那时她哭,她痛,她在他肩头留下咬痕,他却沉默。
    多年后,二十岁的沐青霜已能懂得,他当年的沉默之下,与她是同样的煎熬。
    “这次不会走,打断腿也不走。”贺征藏起满心不安,沉声徐缓地与她说笑。
    反剪的双臂愈发收紧,将她护得稳稳的。
    沐青霜笑得露出了几颗洁白贝齿:“若是当真腿都打断了,那想走也没法子了啊。”
    “没想走的。”贺征强调。
    “征哥。”
    “嗯?”
    “你怨我吗?当初明明早就知道你非走不可,却蛮横地将你栓在利州,害你晚了好几年才能去做你想做的事。”
    “胡说八道,我家大小姐从不蛮横,”贺征目视前路,眼中有薄薄潋滟,“往后想拴着就拴着吧,一辈子都给你拴着,我给你递索套。”
    “从前你是不喜欢我追着你跑的,如今竟肯给拴着,还自己递索套,”沐青霜贴着他的鬓边,含笑的眼角沁出泪,“真好。”
    “年少时总有许多自以为是。怕会战死沙场,再不能与你相见,你会伤心;又怕与你太近,我便会没有离开的决心。”
    那时的贺征,对自己即将踏上的叵测前路毫无把握,心中诸多犹豫,诸多别扭,诸多怯懦与无力,最后到底是对不住她的。
    “可那时你又没有真将我赶开的意思。为什么?”
    “你自己都不知自己是个多好的姑娘,”贺征恍惚一笑,自嘲道,“而我,就很糟糕了。”
    要喜爱上这个姑娘,是很容易的;要彻底拒绝她,对十五六岁的少年郎来说,真的太难太难。
    如今想来,当初许多事都没有做对。
    既早早想过要以身许国,便该藏好自己的情愫,坚决而彻底地与她将道划个分明,安安分分只做她的异姓兄长。
    可那时毕竟年少,她又是那样好的姑娘,他没能抵过心中对她的渴望。便就那么卑鄙地欲拒还迎,让她愈陷愈深,最后却还是忍痛将她留在了原地。
    好在她是这么好的姑娘,从未当真与他记恨,从未当真与他为难。
    打从年少时起,她在看似狂傲的举止之下,就一直藏着颗温柔绵软的心。
    他都知道。
    “你也胡说八道,我征哥才没有很糟糕。”
    沐青霜略略偏头,将唇软软印上他的侧脸,喃声含混:“你是最好的少年。”
    那些青梅竹马的时光,因为你,才成了我最好的年少。
    ****
    沉默地下行在山道间,沐青霜将脸埋在他的颈侧,温热馨甜的气息尽数透过他颈侧的肌肤,沁入他的骨血,沁入他的心肺。
    贺征觉得自己周身都沾染了她的气息,而自己的气息又返过去与她混做一处。
    明明不是什么出格的缠绵,可所谓耳鬓厮磨,所谓铭心刻骨,大约也不过如是了吧。
    “征哥。”
    “嗯?”
    “若没有解药……”沐青霜顿了顿,“你记得将骨哨还我。”
    她不确定自己中的是个什么毒,不清楚会不会突然毒发暴毙。她不想有遗憾,需得将话交代清楚才安心。
    她征哥很执拗的,她知道。可她希望,若有朝一日自己不在这世间了,她心爱的儿郎依然可以好好地过活。
    她原是个没什么大志向的人,只望自己在意的人们都能安然于温软红尘——
    无论这红尘里是否还有她。
    沐家人向来活得入世,家中世代不乏戎马之人,对生离死别之事心中是有底的,便是悲痛也不会长久困囿于其间。长歌当哭之后,总是能好好过下去的。
    可贺征虽吃了沐家十年米粮,心性里到底还是有些东西不一样。她不放心。
    “闭嘴,不要说胡话,”这种交代后事般的叮嘱让贺征心如刀绞,硬声打断她后,哽了哽,才又缓了声气,“不爱听。”
    “管你爱听不爱听,”她在他的颈侧轻轻咬了一记,察觉他周身蓦地紧绷,便调皮地轻笑出声,“若我死了,那你就将我留给你的所有痕迹都抹掉,这样才……”
    这样你才能在心里腾出地方,等待另一个美好的姑娘走进去,你便可以好好过完你的一生。
    “你还说?!”贺征咬牙硬声,眼中落下两滴从不轻弹的男儿泪,“想都别想,一粒渣子都不会还你。”
    滚烫的泪珠砸在沐青霜的手背上,她愣了愣,慢慢抬起手指探向他的面颊:“诶你别哭啊!贺大将军不能这样,被人看到要笑话的……哎哎哎,你是狗子吗?咬我手指做什么,松口松口……”
    贺征的齿关轻轻咬住她的指尖,威胁似地来回轻啮,口中却只尝到自己咸涩眼泪的滋味。
    “你再胡说八道欺负人,信不信我将你一口口咬了吞肚子里去。”
    呃,这话听起来真是……又恶心又吓人啊。沐青霜笑着拿下颚轻杵了他的肩窝,有气无力地隐了个呵欠:“好,那我不说。可你得答应,不管怎么样,你都好好的,嗯?”
    贺征这才松了口,抿了抿唇,放柔了声调哄道:“乖乖的,别说话了。若是觉得累,就睡吧,不用撑着。不会让你有事的。”
    要尽快回城,若皇后那里没有解药,赵旻府中一定有。
    哪怕将甘陵郡王府掘地三尺,也要在中午之前找出解药。
    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
    ****
    沐青霜做了好长的梦。
    在梦里,她似乎将过去的二十年重又活了一遍。
    总角之年在利城的善堂破庙,病弱狼狈的小男孩匍匐在她脚边,眼神混沌地牵住她的裙角;在赫山讲武堂,人前冷淡漠然的少年,在她一声“征哥”之后,突然狼狈地捂住了鼻子;金凤台古道的河边,两个各自“心怀鬼胎”的少年少女避开同窗们躲在河畔巨石后,一个又一个笨拙青涩的亲吻;十五岁那年织了许久却难看至今的同心金腰带,还有在循化祖宅后山放下的那株忘忧萱草;循化街头痛哭失声的月下告别;
    然后,在数年后的某个雪天,她心爱的少年,穿过战场烽烟,穿过漫长别离的时光,站在沐家祖宅的红砖大厝前的台阶下,眼中带着忐忑怯意,小声说,我回来了。
    长长的梦境里,许多往事像跑马灯里的画片儿一般,悠然无声从眼前滑过。
    这么多年,从利州到镐京,从年少轻狂到风华正茂,从总角相识到碧玉别离。
    情窦初开时那些叫人啼笑皆非的作妖痴缠,不知天高地厚的惹是生非。
    战火烽烟的艰难壮烈,家族式微的波云诡谲。
    那套精心打造,却在多年后才送齐全的银镯银环银腰链,还有她十五岁那年没有送出去的同心锦腰带。
    一颗颗小心翼翼送到她唇边的糖果,一次次炽热缠绵的拥抱与亲吻。
    被偷偷藏了许多年的双生骨哨。
    还有雁鸣山上的星夜下,贺大将军惊惧不安的男儿泪。
    这么多年啊,哪怕在他俩天各一方的年月里,也从不曾真的将对方从心上抹去。
    哪怕各自心中都有对方不能透彻明了的别扭与矫情,在对方眼里依旧是世间最好的那一位。
    贺征,原来我们已经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真好啊。
    即便梦境里是冰天雪地的场景,沐青霜的周身却始终暖洋洋。
    梦里偶有伤感别离的画面重现,她心中却再无当年的悲切与自怜,惟有踏踏实实的笃定与满心期待的蜜意。
    因为始终有熟悉的气息珍而重之地将她绵密包裹,让她觉得自己仿佛一颗蚌中之珠,被温柔裹覆,妥帖收藏。
    沐青霜缓缓睁开惺忪睡眼,迷瞪着醒了片刻神,确认了自己是在镐京沐宅的寝房内。
    她扭头一瞧,才终于明白自己周身的暖意从何而来。
    贺征侧身睡在床榻外侧,右臂越过她身上的薄被,将她连人带被虚虚拥在身前。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总归有大亮天光透窗迤地,而贺征低垂的长睫下掩着淡淡乌青。
    她轻轻笑了笑,正想伸手去拨他的睫毛玩,身畔的人倏地睁开了眼。
    四目相接,贺征的眼尾渐渐泛红,唇畔却慵慵懒懒上扬。
    “你睡太久……”吓到我了。
    于疲惫半梦中惊醒后,见她无事,便乍然松开紧绷的心弦,这使贺征的嗓音里带着困倦累极之下特有的沉喑。
    沙沙的,轻轻的,如温厚大掌抓着一把粗粝糖霜,轻柔甜蜜地在沐青霜耳畔摩挲搓揉,撒娇讨哄似的,格外招人。
    沐青霜抻了纤长脖颈,在他眼角轻轻吻了一下,以唇替他拭去眼角隐隐水气。
    她想,自己与这个人,往后还是会有争吵的吧?还是会有打打闹闹的吧?还是会有魔怔般奇奇怪怪、莫名其妙的别扭与争执吧?
    可是没有关系啊,人活一世,不正是因为有许多意想不到的迂回曲折、对对错错、你来我往,才有了鲜活的喜怒哀乐,才成了让人流连沉醉的红尘浮生。
    他们对彼此来说,是同样的珍贵。所以她最后总会让着他,而他,也一样。
    “征哥,一起去长命百岁吧!”
    “好。”
    得到安抚的贺征噙笑拥着她坐起来,从床头小柜上取来半杯温热蜜水,喂给她润了喉,又将她喝剩下的小半杯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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