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到了休沐这日,她整个人突然松弛下来,心中这才有些空落落,猛地想起贺征也走了小半月了。
    这并非两人的第一次分别,也并非两人最长的一次分别,按理说对她不该有太大的影响。
    可她莫名就是觉得满心里毛燥燥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做什么都觉烦。
    她自己跟自己较劲一上午后,终于再次意识到,当年贺征离开循化奔赴中原投军时,坚持不要她等他,是一份多么温柔又体贴的心意。
    瞧瞧,如今他只是离开不到两个月,所行之事也并无性命之忧,甚至早早告知了她明确的归期,这一闲下来,她就不由自主地忐忑焦躁烦扰担忧,根本没法子平静如常的生活。
    而当年他是奔着战场去的,那几年是复国之战最激烈、最艰难的阶段,谁也不敢说何时是个头,也没谁敢保证自己一定能活下来,更别说提前许定归期。
    若当年他就接受她的心意,那之后的几年她就绝不可能心无挂碍。若然再有点什么不好的结果,那她不知会疯成什么样。
    抓耳挠腮半晌后,沐青霜无奈地笑笑,使劲摇头甩开满脑子焦灼杂念,懒搭搭走出自己的院子,打算去找自家父亲,陪他过两招权当彩衣娱亲了。
    可她在主院寻了一圈也没见着沐都督的影子,便叫住在主院做事的一个小厮。
    “沐都督是出门了吗?”
    如今沐武岱无官无职,平素家中事务又有媳妇向筠在打理,他没旁的事需要操心,只管每日上午带家中一部分护卫去小校场练武,下午通常就是在书房看看书喝喝茶,偶尔出门去书楼听人说书做消遣。
    小厮恭敬地回道:“老爷好些日子没出门了,总是吃过午饭后就独自去小祠堂,不许谁打扰,要到正申时过后才出来。”
    这些日子沐青霜忙得脚不沾地,每日可谓是“披星出门,戴月而归”,有时回来早些,吃过饭后她就会去父亲那里坐坐说会儿话,再去兄嫂那里问问家中有无大事,不过都是匆忙几句的事,就回自己院中洗洗睡了,因此她也没细问过父亲这些日子白日里都在做些什么。
    此刻听到小厮这么一说,她才觉得不大对劲,犹豫半晌后,才转身往小祠堂去。
    沐家迁居镐京后,只在宅中设了小祠堂,供奉了沐家主脉的先祖牌位,以及沐青霜母亲的牌位。
    沐武岱并不是什么细腻柔肠的性子,平日无事也就只是去小祠堂上清香一柱。如今竟一连许多日都要在小祠堂里独自待上几个时辰,这实在很不寻常,沐青霜哪里放心得下。
    她越想越急,最后索性小跑起来。
    到了小祠堂的门口,被沐武岱特意留在门口的两个侍卫为难地看着她。
    “大小姐,老爷说……不让旁人打扰。”
    “我是旁人吗?”沐青霜白了他俩一眼,利落挥开他们当在门前的手臂,径自推门而入。
    走过一小段鹅卵石小径,抬眼就能瞧见低头坐在蒲团上的背影。
    此刻沐武岱着一身深灰色的素衫,盘腿坐在蒲团上,脊背微微佝偻着,双臂环在身前,瞧着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
    沐青霜已有许多年未曾这样仔细端详过父亲的背影,眼前这一幕让她眼眶蓦地酸软。
    想是沐武岱已察觉背后来了人,倏地坐直,却僵身顿了片刻,才慢慢回头,眼神威严锐利。
    “爹。”沐青霜软软唤了一声后,面上挤出笑,若无其事地朝他走去。
    沐武岱见是她,神情渐软:“门口那俩家伙该紧紧皮了。”
    “那您只说不让旁人进来打扰,”沐青霜赖皮地笑着,从旁拖过另一张蒲团,面朝着他屈膝跪坐其上,“我是旁人吗?我不是。我是您最最疼爱的小姑娘啊!”
    沐武岱被她逗笑,伸出手去,不轻不重地揪住她的左脸颊:“脸挺大啊?我几时说过‘最最疼爱’这种话了?”
    “没说,可您心里就是这么想的,”沐青霜任他捏着脸,口齿含糊地笑道,“也是这么做的。”
    沐武岱松开手,转而揉了揉她的头顶,沉默地收回手去。
    沐青霜这才瞧见他怀中抱着的灵位牌。
    “你想我娘啦?”她垂眸,揉了揉发酸的鼻子。
    沐武岱低头笑笑,指腹轻轻摩挲过灵位牌的边沿:“往年她在时,我总是忙,在循化家中的时间太少,竟没好生陪她说过话,也没带她出去走走看看。”
    他的妻子本是中原人,原也是书香门第的姑娘,因前朝末期中原多地裂土为政,相互之间攻伐不断,才早早举家迁至利州避乱。
    这样难得的缘分让他与她成了夫妻,可他却没料到只有短短不到二十年就缘尽了。
    沐青霜温声道:“别叫她瞧见你哭,要嫌弃你的。她是个温柔性子,却最喜欢你意气风发、天塌下来都压不垮的模样,她同我说过的。”
    “谁哭了?你这小姑娘净胡说八道!”沐武岱有了点笑意,老脸微红,“不是,你那时才多大丁点儿?你娘还跟你聊这个?”
    “她喜欢自己的夫婿,又不是什么偷偷摸摸的事,凭什么不能聊?”沐青霜刻意打趣地岔开伤感。
    沐武岱笑着摇摇头,站起身来,将手中的灵位牌放回原处,眼底有点温柔的怅然。
    “没什么事,我就是闲的,过来同你娘说说话。”
    沐青霜也跟着站起来,径自去一旁点了香来,工工整整对一众灵位拜了三拜。
    聊尽哀思后,父女俩并肩行出小祠堂,任意漫步着。
    “你手头的事都还顺利么?在外有没有被人欺负?”
    这段时间沐青霜虽回来的晚,与他说话都只匆匆几句,父女俩并没有机会这样细细絮叨。
    沐青霜拽着他的衣袖,鼓了鼓腮,告状似的:“欺负那倒没有,刁难是多少遇到些的。朝中有些人做事太叫人讨厌了,明明最后也要应允的事,偏要摆些嘴脸给我们看,非让我们好话说尽,来回跑几趟,才肯给办。”
    沐武岱腮帮子紧了紧,似是磨牙了,拳头也捏了一半,最后又慢慢松开。
    “若没我那桩事,你也不必到中原来受这些闲气。”
    “可我觉得如今这般也是好的,”沐青霜赶忙道,“不是宽慰你啊沐都督,我说真的。我手头的事若是做成了,一个不留神那就要影响举国数百年,受些小小刁难不怕的。”
    沐武岱点了点头,倒也认同。若是一直在利州,他的女儿再怎么样,也只是沐家的大小姐、小将军,如今这般却不全然是坏事。
    沐家虽是迫于无奈融入中原,却又在无形之中让年轻后辈们拥有了更多的机会与更广阔的天地。
    “爹,你有心事是吗?”沐青霜觑着他神色缓和,便脱口问出了自己真正的担忧。
    沐武岱古怪地斜睨了她一眼:“哪个大活人能没心事?不信你问问霁昭,看他有没有心事?”
    “别打岔,”沐青霜不满地冲他皱了皱鼻子,“是不是上回贺征对你说了什么叫你为难的话?若是,我把他撕成一条条的,给你扎拖布!”
    沐武岱笑着拍了拍她的肩,叹了口气。
    沐青霜急得跺脚:“说清楚!不然我……我可要上房揭瓦了啊!”
    第72章
    就在沐青霜跳脚起急发狠话时,沐武岱抬起大掌按住女儿的头顶。
    其实他的力道并不大,意思意思摁住她而已。
    沐青霜却当真就立住没再动弹,也不肯再出声了,只是将唇抿成直直一条线,以倔强的目光与父亲对峙。
    父亲接连十数日在小祠堂抱着母亲灵位牌落寞呆坐的反常举动,再加上再三回避她的问题,这让她意识到,或许那天傍晚贺征与自家父亲在书房里所谈之事,并不是她以为的那么简单。
    若是倒回去十年,她这会儿只怕已经急到把家都拆一半了。奈何如今毕竟是个大人,上房揭瓦什么的,虚张声势而已,哪里真的做得出来。
    总之是一个“偏要问”,一个“就不说”,父女俩的神情各有各的执拗,就那么无声交汇较劲,像是在比谁更沉得住气。
    烈日当空,明晃晃灼得人眼睛生疼。
    片刻后,到底还是沐武岱沉沉笑出了声,将粗粝厚实的大掌撤了回去。“小姑娘是长大了。若是早些年,哪会这么乖乖站着任我一把摁住。”
    说完,他双手背在身后,旋身朝水榭那头缓步而去。
    沐青霜甩开步子跟上去,再度拽住他的衣袖边沿,亦步亦趋跟在他身侧,像小时候一样。
    父女俩就这样沉默地走进了水榭的曲廊中。
    “有什么事你说。我不会让人欺负你的。凭他是谁也不能欺负你,”沐青霜觉得自己喉咙里像堵了一团吸饱了水的棉花,紧鼓鼓挤得她喉间又酸又疼,一开口,眼泪珠子就滚下来了,“你不信我吗?你以为你家的小姑娘长大了,喜欢了一个儿郎,就会同别人一起来欺负你吗?”
    她的父亲昔年也是雄霸一方的豪强,在经历那场变故之后,虽一门上下是保住了,富贵闲逸也是有的,但到底失去了许多东西。
    沐青霜知道,当初若不是别人拿她下套,哪怕就是拿沐青演下套,她爹都不会出那样的差池,也就不会走到如今这般田地。
    她爹啊,是真真将她疼到了骨血里,她怎么会让他再失去他的女儿。无论何时,无论何事,无论什么人,若真的是叫她父亲心中委屈到不能释怀,她是定会站在父亲身旁的。
    无论会因此错失什么,无论要因此难受多少年,她都不会后悔。
    可她的父亲好像不信。
    沐青霜想着想着,就委屈极了,嗓子里哽得受不住。
    最后她索性甩开父亲的袖子,蹲在地上抱着双肩缩成一团,瞪着斜斜透过廊檐打到地面上的光影,眼泪扑簌簌掉得跟不要钱似的。
    沐武岱回头一看,吓惨了,忙不迭退回来,单膝曲低,在她面前蹲下,手足无措。
    “哭、哭个什么劲啊?老子又没打你!”他急得老脸涨得通红,却还记着女儿大了,又不能像小时那样抱起来抛高高哄,一双手伸出去缩回来好几趟,还是不知该放在哪儿好。
    “别哭了……别哭……多大个人了……你你你……刀砍身上都见不着两颗泪珠子,怎么讹起自家亲爹就哭得这么卖力?”
    对久经阵仗的沐都督来说,被百万大军压境都不如看到女儿哭来得吓人。
    沐青霜抬起泛红的泪眼,仰头瞪他:“那你说不说?不说我还哭。到大门口去打着滚哭,叫人狠狠笑话你。”
    哭腔哽咽,语气却是不容商量的。
    “好好好,说说说,”沐武岱拎着她的胳臂将她提溜起来,口中忿忿低喃,“老子养了个什么破姑娘?见过‘逼供’、‘诈供’的,可没见过你这么‘讹供’的!”
    沐青霜顺着他的力道站起来,抬袖抹去满面泪痕,破涕为笑:“那不然我怎么办?你是我爹,又不是旁人,总不能当真将你按头打一顿逼着说。”
    略带着点哭腔余韵的鼻音,听起来蛮霸霸的,却又有点撒娇的亲昵。
    沐武岱宠溺又无奈地瞪了她一眼,面朝湖心负手而立:“若我说,其实是你爹欺负了阿征,你怎么办?”
    “不怎么办,”沐青霜与他并肩而立,垂眸看着涌到近前的那群斑斓游鱼,“若真是他被你欺负了,那也是他甘心的。”
    满朝就俩柱国大将军的封爵,与汾阳公主、成王两位殿下都能平起平坐的一等封爵,比甘陵郡王和嘉阳郡主都高半头,除了帝后二位陛下,谁还能真将贺征欺负了去?
    “阿征这小子啊……”沐武岱感慨地长叹一声,笑道,“挺好。”
    “他好不好,要你告诉我啊?沐都督,你少东拉西扯的,到底什么事?”沐青霜不满地轻踢着廊檐下的长椅。
    沐武岱也没再兜圈子:“那时他问我,说若你点头了,他能不能上门提亲,我便与他谈了个条件。”
    “什么条件?”沐青霜扭头看向父亲的侧脸。
    沐武岱怔怔望着湖面波光,模糊的笑意中掺杂了一丝歉疚:“我说,若他能查出当初是谁给我下的套,我就同意。”
    沐青霜略皱了皱眉心,不知该说什么。
    “我明明知道这事不好查,也很清楚是查不得的,”沐武岱反手挠了挠后脑勺,愧意更深,“阿征那小子也算我看着长大的,虽话不多,却是个实诚的小子……”
    其实沐武岱早就想得很明白,当时战局正吃紧,整个中原打成一锅粥,大多人能顾着求胜、求活就不错了,寻常人哪里分得出神来算计他?
    能在那样的时局下腾出手来对付他,将所有事都做得似模似样,叫人一时间看不出破绽,还在仓促中将所有尾巴扫得半点不留的可疑人选,放眼望去,一只手就能数完。
    而这些人,哪个都是如今动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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