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惊讶又狐疑地看着贺征闭目站在那里,神情严肃地抬起手,在自己头顶上摸索着什么。
    这让她不得不再度怀疑,这家伙根本就已经醉糊涂了。
    当她退回来,关切地仰脸打量他时,贺征慢慢睁开眼,突然笑开,像一朵软绵绵的云。
    “我在找,我头顶上开出的那朵花。”
    沐青霜扶额:“娘咧,都醉傻了!”
    第34章
    眼见贺征那架势,分明醉得有些迷糊了,沐青霜估摸着醒酒汤对他怕是没多大用,索性便让人去家医那里取醒酒的丸药,又唤了两个小厮过来扶他回自己院子休息。
    哪知贺征拒不配合,坚持要自己走。
    “那你倒是走啊,”沐青霜觑着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模样,有些好笑地轻嘲,“走两步我看看。”
    她细细回想了一下方才的情形,猜到贺征先前独自过来时多半就已在强撑,后来在这儿站了半晌后就彻底酒意上头了,此刻八成是根本挪不动腿了。
    果然,贺征闻言瞟了她一眼,抿紧的唇角有淡淡懊恼,还是没动。
    他看起来除了脸红些、眼神稍稍散漫些之外并无旁的异样,若是换了别人在这儿瞧着,只怕当真要信了他是清醒的。
    “既回家了,就不必这么硬撑着,”沐青霜无奈轻叹,说不上来心中是个什么滋味,“我扶你,总行了吧?”
    她大大方方伸出自己的手,“放心,不会让别人瞧见贺将军歪歪倒倒的模样。”
    人在醉酒时脑子总是转得慢些,贺征似是想了想才明白她的意思,垂在身侧的大掌迟疑着抬起些许,又很快放回原位,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沐青霜放弃跟个醉鬼讲道理的可笑念头,眉梢凶巴巴一挑,娇嗓带了淡淡威压:“贺征!”
    “我在。”贺征猛地站得更直,像个猝不及防被将官点到名的小兵,虽嗓音沙哑黏缠,却应得飞快。
    沐青霜忍笑,尽力板着脸:“手伸过来!”
    随着她凶巴巴的指令,贺征终于慢慢抬起手。
    沐青霜一手挽过他的臂间,一手轻扣住他腕间束袖,扭头对两个小厮吩咐道:“你俩在后头跟着些,若瞧着我撑不住他,就帮忙搭把手,别叫他把我也给压倒了。”
    说完,便扶着贺征慢慢往他的院子去。
    走出约莫两三步后,贺征看着前路,忽然道:“不会,我轻轻的。”
    愈发深浓的醉意使他这字字句句都像只在舌尖懒懒打了个滚儿,含含混混听起来并不清晰。
    可他的语气格外轻柔,噙着隐隐赧然的偷笑,像是透露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一开始,沐青霜并没有明白他这话里的意思,只当是他无意义的醉话。
    走出好一段后,她才恍然大悟。
    他似乎不愿将太多重量靠到她身上,步子迈得很慢,似乎要每一步都确认立稳了,才会接着迈出下一步,约莫是怕自己没站稳会增加她的负担。
    她轻轻吸了吸莫名发酸的鼻子,一路无话。
    将贺征扶回他自己的寝房后,小厮将从家医那里取来的醒酒丸药放到小半碗温水中化开。
    这药醒酒很快,服用后最多睡上半个时辰就没事了。只是极苦,气味又冲,小厮端着那碗化开的药站到床畔时,沐青霜忍不住嫌弃地皱起了五官。
    “喝了就赶紧睡,”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贺征,“有什么事等你醒来再说。”
    她指的自是今夜出发去钦州的事。
    贺征神情懵懵的将那药喝了,任由小厮扶他躺下,只是一直直勾勾看着沐青霜。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闭上眼睛赶紧睡!”沐青霜被他的目光搅扰得心中烦躁,单手叉着腰瞪他。
    他“哦”了一声,乖顺地闭上眼,薄唇却懒懒扬起一丝心满意足的浅笑。
    “好看啊。”他低声咕囔着。
    见沐青霜迁怒地瞪向自己,小厮垂脸忍笑,佯装耳聋,飞快地退了出去。
    沐青霜想了想,心有不甘地对已闭眼躺好的贺征道:“这并、并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以为我是什么心软的人!只是眼下我还得靠你帮忙去钦州,所以我……我对你好点儿,只是为了利用你!利用懂吗?”
    片刻的静默后,床榻上双目紧闭的贺征薄唇艰难轻启,口齿不清却又像是心满意足般咕囔道:“好,给你利用。只给你。”
    ****
    从贺征的院儿里出来后,沐青霜收起满心芜杂纷繁的思绪,赶忙去找了向筠。
    此刻已是未时近尾,家宴已散,沐霁昭也被丫鬟抱回去午睡了。
    姑嫂两人站在花园里晒着太阳说话。
    “……我让人从家医那里取了醒酒丸药给他服了,这会儿还睡着,怕是最快也要申时才会醒,”沐青霜道,“中午在席间他只说今夜出发,至于怎么安排的,我也不清楚。”
    向筠有些担忧:“家中护卫说,这些日子咱家附近一直有生面孔藏头露尾的。我早上问过阿征,听他意思像是赵诚铭的人,我是担心……”
    沐青霜握住她的手晃了晃:“没事的嫂。贺征不是个张口就来的性子,既他敢笃定地告诉我今夜就出发,定是安排周全了。”
    中午在席间,贺征的护卫在他耳边禀了那半晌,想必就是在说今夜的安排。
    “你大哥说过,阿征虽不多话,但做事向来可靠,我倒不是担心他有什么没打点好的,”向筠垂眸看着脚下厚厚的雕花石板,歉疚又惆怅地笑了笑,“我只是觉得,咱们家这事他插手太深,只怕要得罪了赵诚铭。”
    虽说向筠一惯只管持家,却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如今贺征明显前途大好,若他在沐家这事上明哲保身,对他只会有百利而无一害。
    在向筠看来,即便贺征记着沐家当年的那点情分,紧要时刻能在暗处不着痕迹地搭把手也就够了,实在没必要这样亲力亲为地跟着跑,太容易被人抓住把柄。
    贺征这次回来护住沐家,究竟付出了多大代价,对他来说到底有多大风险,他是一直没有对沐家上下彻底交过底的。
    向筠知道,贺征打小就这样,不管为别人做了什么,都从不挂在嘴上邀功。她对这小子现下的处境没个谱,自是于心不忍,生怕将他牵连得太惨。
    “我起先就说我自己去,他不肯,说是钦州那头水很深,我独自去怕要着了人的道,”沐青霜也跟着低下了头,反手轻拍着自己的后脑勺,“待会儿我再跟他……”
    “罢了罢了,既他都说了钦州那头水深,想来是绝不会让步放你独自去的,”向筠无奈笑叹,斜眼睨她,“你俩谈过你们之间的事吗?如今到底是个什么说法?”
    沐青霜被烫着似的,猛地弹出两步远:“什么什么说法?谁、谁俩?事情都过八百年了还能有什么说法!”
    “行行行,我就顺嘴这么一问,你急什么?”向筠知她这会儿满脑门子都是事,便也没追着这儿女情长的纠缠再问下去。
    “我没急!”
    “好好好,你没急。那你别蹦。”
    “我没蹦!”
    沐大小姐急起来是讲不了什么道理的,向筠将调侃的笑意生生憋了回去。
    “好,不闹你了。你赶紧想想有些什么需要准备的。去钦州见着你大哥……就说家中一切都好。”
    ****
    申时过半,令子都醒了,简单梳洗过后扶着脑袋来见沐青霜与向筠,苦笑着致歉辞行。
    他得在循化城门下钥之前赶回营地去。
    沐青霜打量着他的神色,见他像是不大记得醉酒时发生了些什么,便一脸无事地笑着将他送到门口。
    “眼下我家事多,今日这茬过后我得消停好一阵了,等到了年前我再请你来家玩。”沐青霜站在大门口的台阶上,眉目间带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令子都揉着额角,笑得苦涩:“客套话就不必多说了。有需用我帮忙的地方就发话。”
    “好。”
    目送令子都策马远去后,沐青霜抬手捏了捏眉心,烦躁躁叹了叹气。近来她总在叹气,像是把前二十年没叹上的气全补足了。
    怎么所有事都赶一块儿了呢?真愁人。
    她看看时辰不早,赶忙又将心中那团乱麻抛诸脑后,转身回到院中。
    听人禀说贺征已经醒了,正在和他的护卫说事,沐青霜便急匆匆赶过去。
    正在贺征院中洒扫的那俩小厮见是自家大小姐,便由得她大而化之地独自走向贺征的寝房。
    还没到门口,沐青霜就在窗前蓦地放轻了脚步,最后屏息凝神停在窗下站定。
    贺征与护卫交谈的声音隐隐约约透窗而出。
    宿醉后才刚醒来,他嗓音干涩沉沉,时不时还轻咳两声,想是正难受着。
    “……记住,让‘她’每日在门口稍稍晃一晃让外头的人瞧见,但别露正脸。你们继续守死沐家周围所有高点,绝不能让人找到空子接近窥探。”
    沐青霜自己也是领兵的人,就这么三言两语听上一耳朵,她立刻就明白贺征这些日子为沐家都做了些什么。
    近来她几乎足不出户,加之心事重重,便丝毫没察觉到自家周围原来是暗流涌动的。
    贺征这讨厌鬼,真是十几年如一日的死蚌壳,再是为别人做了天大事都不肯轻易多说一句。
    她在心中暗骂着,又听得里头那护卫恭敬应下,接着道:“若他们在沐大小姐回来之前突然起了疑心,与咱们撕破脸往这里头硬闯,那……”
    “‘他们’不敢轻易将事情闹上明面,你们不惜代价将局面控制在暗中即可。最好不要惊动沐家任何人,”贺征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听上去就多了一丝冷厉,“若对方彻底撕破脸,那就让‘他们’全都出不了循化城。”
    窗下的沐青霜缓缓将脊背贴在墙上,垂眸望着自己的鞋尖,百感交集地笑了笑。
    这次贺征回来,一直在她和家人面前做小伏低,极尽讨好,谦卑得让人都快忘了,他是个在中原战场立下赫赫功勋的少年将军。
    是了,领军之人,在中原征战五年还能全须全尾的活着回来,怎可能没有杀伐决断、铁腕狠戾的一面呢?
    每一个在烽火狼烟里活到最后的人,都是要趟过尸山血海,才能踏上归途的。
    只是,细细想来,无论是从前,还是五年后的如今,贺征在她面前始终都将这一面藏得很好。
    此番归来,他的言行举止看上去都只像个愧疚回家的寻常游子,柔和无害,笨嘴拙舌,有时甚至傻乎乎像是谁都能欺他一头。
    没有半点历了生死的血腥戾气,不见一丝沙场归来的强横冷硬。
    原来,不是没有,而是藏起来,不给家里人看见。
    就像她十几岁时那样,总是只想给他看到最好的那个自己。
    或许,无论有没有这天涯相隔的五年,他们两人之间,从来都没有真正彻底地了解过对方的每一种面貌啊。
    “可……若循化这头的人全被灭了口,王府那头多日收不到消息,只怕会……”
    护卫的低语再次透窗而出。
    “那就叫赵旻自己来问我要人。”
    赵旻,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让沐青霜恍惚了一下,片刻后才想起是当年讲武堂考选时那个对学子们又使迷药又砸芥子汁的狗东西。
    难道,自家这回遇到的事,那狗东西也在其中掺了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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