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人影抬起衣袖,看着袖子上的幼稚补丁笑的傻里傻气。“卷耳最好看。”
    兔良突然沉默了,她明白了,这衣服是桃卷耳送给他的,所以他觉得衣服好看。兔良不知道桃卷耳和面前这个黑色的人影发生过什么,却知道桃卷耳已经死了。沉默之际,兔良却听闻头顶传来冷卿清清淡淡的声音。“兔子最好看。”
    兔良“……”
    黑色的人影露出固执的傻笑。“卷耳最好看。”
    冷卿瞥了人影一眼,肯定的反驳。“兔子最好看!”
    “卷耳最好看!”
    院外观望的众人“……”
    这真的是仙人吗?众人纷纷一副目瞪口呆的姿态。
    兔良伸爪悄悄戳了戳冷卿的胸膛,仰着小脑袋,认真的看着面前漆黑的人,肯定的开口。“卷耳最好看。”
    冷卿低头看了看兔良,最终沉默,没有再反驳。
    漆黑的人终于心满意足,似乎想抬手摸摸兔良的小脑袋,手伸到一半却顿住了,不止是因为冷卿突然凝上杀意的眼眸,也因为他漆黑的手,他望着自己的手掌,眼神突然有些悠远,似乎想起了什么,轻轻的念道。“阿丑,不脏。”
    场面瞬间陷入沉默,有沉静的哀痛悄然生芽,似乎刚刚那固执幼稚的争论都凝满眼泪,沉甸甸的,酸涩难言。因为什么都抓不住,所以只能固执的坚持着卷耳最好看这五个字。
    “时间到了!”漆黑的人突然转向庞府院中,那里,庞老爷和庞管家正试图翻墙,哪怕已经尝试过根本无用,却不愿意就那么等死,面对死亡,两人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欲。
    庞府华贵的院子成了两人逃不脱的囚笼,也是死亡的枷锁。月上中天,正是那夜桃家起火之时,庞府院中,大火冲天而起,甚至连院墙都燃烧上了热烈的火焰,整个庞府瞬间成了一片业火炼狱,似要烧尽一切罪恶,明亮的火焰照亮了半边天空。
    院子之中,庞老爷和庞管家已然业火缠身,这业火十分奇特,并未一瞬将二人灼烧成炭,而是一点一点的烧着,似乎能烧很久很久。两人痛苦的哀嚎顿时响彻夜空,那声音凄厉到了极致,很难想象人类竟然能发出这样的声音,两人面孔扭曲,在地上翻滚挣扎,似乎想扑灭身上的火焰。
    院外众人下意识纷纷后退了一步,是怎样的痛,能让人发出这样的声音?是怎样的痛,能让人的躯体扭曲成这般姿态?
    桃染村百姓似乎也被庞府的异状惊醒,村中渐渐亮起了灯火,有百姓迎着火光陆续赶来,看到庞府门前的人也是愣住,在看到庞府院中挣扎的两个火人顿时似乎明白了什么。
    庞老爷和庞管家本能的挣扎爬向大门的位置,然而门口伫立的煞神却如一座山,隔断一切生机,那漆黑的人就用那双桃粉色的眼眸注视着地上挣扎的他们,那么高高在上,那么遥不可及,明明是温柔的桃粉色,却是地狱索命的恶鬼。
    庞老爷哭嚎着爬到漆黑的人之前,跪地磕头,身体不住抽搐扭曲,却正是这样的痛苦让他无比渴望生机,他用嘶哑的声音嘶喊着。“仙人饶命!仙人饶命……”
    旁边的庞管家见状也挣扎不住磕头,虽然动作因为扭曲的身体格外怪异,却十分急切,极致的痛苦让他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喉咙里只下意识的喊着什么,众人虽然听不清,却知道无外乎是求饶的话。
    然而门口伫立的人却一丝表情都没有,桃粉色的眼眸是无情的杀意,晚风夹杂着业火的高温吹起了他的长发,他巍然不动,只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切。
    意识到求饶无用,庞老爷哀嚎了一阵,突然掏出衣袖中的龙鳞碎片,庞老爷早已意识到龙鳞无用,却举着龙鳞对人影喊道:“知道桃染吗?知道桃染吗?她是仙,又有龙鳞相护,却万箭穿心,你想步她的后尘吗?哪怕是仙!犯了杀孽也有因果!我去伏法!我去官府!我自我了断!仙人何必为了我犯了杀孽!仙人饶命,仙人饶命……”
    这似乎是庞老爷最后的理智了,也是他在无尽的绝望中抓到的最后一抹生机,庞老爷确实是一个人物,能在如此极致痛苦中还保持着几分理智,旁边的庞管家早已连磕头都做不到了,只肢体扭曲,不断翻滚挣扎。
    漫天火光下,伫立门口的人突然笑了。庞老爷见状,似抓住了最后的希望。“仙人也觉得我说的对,我说的对,我自裁,我伏法……”
    漆黑的人却冷冷打断庞老爷的话,笑意收敛,冰冷的一字一顿的说道。“不!我要…亲手…杀了你!”
    庞老爷眼中仅存的光芒顿时幻灭,仙灵之恨,不死不消,他如何承受得起!
    院中哭嚎,凄厉的惨叫声连绵不绝,大火烧了一夜,就像桃家那晚的大火一样,甚至更为热烈,更为无情。不同的是,这一夜没有人救火,也不会有大雨降临,庞府院中的惨叫声持续了一夜。
    天明,日出,晨光挥洒。
    “业火未灭!”小和尚惊讶的望着依旧热烈燃烧的庞家院落,眉头顿时紧锁,随后似乎想到了什么,神色感慨,念了句阿弥陀佛。
    “怎么回事?业火为什么还在烧?”其他几个除妖师却是惊愕不已,业火虽无法被凡水扑灭,却极为畏惧阳光,只要晨光一亮,业火自会熄灭,然而这庞府的业火却依旧在燃烧,庞府的繁华早已化为灰烬,灰烬残骸之中,两个几乎看不出人形的躯体还在抽动挣扎,凄厉惨叫声还在回荡!
    兔良抬头看了眼冷卿,冷卿却拧着眉,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轻轻的说了四个字。“酒助火势。”
    兔良顿时想起了在桃家那颗树上的交杯酒,那酒杯里的仙酒。
    业火从何而来?从何而起?业火起于庞老爷布下的业火符,那夜大火将桃家付之一炬,被埋在院子中的桃花染没能救下人,却保留下了火种,用仙酒蕴养了业火,那笼罩在庞府上空的桃粉色烟华既是灵力也是酒气,到了今日,酒助火势,被仙酒蕴养的业火更为强烈,天明也不会熄灭。
    庞家的火烧了一天一夜,临近黄昏,庞府真的只剩一地残灰,包括庞老爷和庞管家,均化为尘土,围观的众人也在庞府外站了一天一夜,众人隐约知道,庞老爷和庞管家死掉的不止是躯体,在一天一夜的业火之中,只怕要灰飞烟灭。
    当最后一抹残阳消失,业火也恰好熄灭。晚风拂过,撩起一地残灰。
    漆黑的人上前几步,踩着灰烬,捡起唯一没有被烧毁的龙鳞,随手扔给了冷卿。“给兔子。”
    冷卿冷哼了一声,将龙鳞递给了兔良,兔良伸爪抱住龙鳞,歪着脑袋望着不远处的黑色人影,挥了挥胖爪表示感谢,接过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声音就化为了惊呼,不止是兔良,四下里也是一阵惊呼。
    因为站在那里的黑色的人竟然无火自燃了!而他仿佛感觉不到痛,只平静的挥了挥手算作回应和告别,露出有些傻气的笑,显然这火是他自愿召来的。黑色的人烧的很快,短短片刻之后,已经化灰。
    兔良惊愕的嘴巴来不及合上,兔良不明白,桃阿丑为什么要引火烧了自己,抱着仍旧有些温热的龙鳞,兔良的眼睛瞬间有些模糊,瓮声瓮气的问道。“为什么?”
    冷卿却似早已料到结局。“你看灰烬。”
    兔良伸爪擦了擦眼睛,这才看到灰烬并未落地,而是随风飘飘荡荡向着远方而去,它飘向了桃染村的西北方向,那里,是桃染村的坟地,而坟地的中央,有一座名为桃卷耳的墓。
    桃卷耳死了,所以,桃阿丑也死了……
    兔良的脑海中突然划过无数片段,最后定格在晚桃树那两杯交杯酒上,那场冥婚,真的是冥婚。一个死人,一个将要赴死之人的婚礼。
    众人渐渐散去,如同渐渐失去温度的灰烬,一切仿佛一场梦,梦醒之后,繁华成空,欲望成空,悲伤也成空。
    冷卿带着兔良离开了,准备返回仙果岭,离开之前,两人又去了一趟坟地,那里,桃卷耳的墓仍旧在那里,墓碑上却多了一个名字:桃阿丑。字迹歪歪斜斜,看起来傻里傻气。可谁又知道,这三个字是出自一个仙灵之手。
    回程的路上,兔良的情绪始终不高,走过逆水河边,兔良看到那个红色衣衫的女子依旧伫立在河岸边,静静的望着河对岸,不知道在望什么。
    站在山脉外围,兔良回望辽阔的山野,望向桃染村所在的方向。“他们还会遇到吗?”
    兔良终于开口说话了,冷卿默默松了口气。“会。”
    兔良沉默了片刻,接着问道。“酒仙会死吗?”
    冷卿摸了摸兔良的小脑袋。“酒仙?哪来的酒仙?”
    兔良疑惑的抬头。“桃阿丑不是酒仙吗?”
    冷卿却轻轻一笑。“酒仙哪能那么黑。”
    兔良惊讶的张了张小嘴,一副迷惑不解的模样。
    冷卿点了点兔良的嘴巴。“傻兔子,还不明显吗?桃阿丑是女儿红酒坛的封泥啊,所以脚印才会和泥土融合,如果要归属,应该是土地仙灵一类,所以只要有泥土存在,他就存在。”
    “酒坛封泥!”兔良微微惊讶过后也瞬间了然,所以桃阿丑那么黑,那封泥只怕是桃家无意中用蕴含着龙气的桃花土制成,随着时间推移,酒坛封泥有了灵识,渐渐有了化仙的征兆,桃家却突遭大难。兔良突然想到了什么。“那脚印?”
    冷卿静默了几息,才轻叹一声。“他是强行化形,那脚是他自己捏出来的,桃卷耳马上十五岁成年及笄,桃卷耳成年,桃阿丑也要进入成年阶段,实力也会大增,然而却阴差阳错,偏偏差了几天,桃卷耳死了,未成年的桃阿丑救不了她。半个月后,桃阿丑结冥婚那天应该就是桃卷耳本应该及笄那日,也是两个人正是成年的那天,所以那天过后,桃阿丑实力大增,可以离开桃家,开始复仇。”
    兔良点点头,最后回望了一眼桃染村的方向,伸胖爪一指仙果岭的方向。“我们回家!”
    冷卿宠溺一笑,抱着兔良脚尖轻点,向着山岭深处跃去,飘渺身影很快消失在山野之间,山野间的风有些清凉,无拘无束,拂过山野,拂过逆水河岸红衣女子的长发,拂过桃染村的坟地,拂过遥远的哀鸿遍野的北洲乱地。
    你见过泥土燃烧吗?
    我见过了……
    他烧成了更轻更轻的尘埃,
    覆盖在了村外那一座新坟之上。
    一壶温酒,只为你封存。
    第29章 番外
    初夏时节, 桃花已尽数凋零的桃染村, 唯有一家院子里的桃花开的妖娆, 此时简约的农家小院中,女主人刚刚诞下一个女儿,女孩哭过一场, 此时已经吃过奶, 嘟着嘴睡着了, 送走热情帮忙和道喜的乡邻,男主人看着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咧着嘴傻笑,女主人嗔怪的瞪了他一眼。“还不快去埋酒!”
    于是男主人憨笑着起身,来到院子中,特意从桃树下挖出带着桃花香的土做了封泥, 将一坛早已精心酿制的桃染酒封住, 盖上红布, 一丝不苟的绑紧,这才将酒坛埋入院中,填好泥土, 这就是女儿红,要等到自家女娃出嫁之日启封。
    这一天, 男主人给自己的女儿取了个名字,叫桃卷耳。这一天,诞生的不止桃卷耳, 还有被封在酒坛上的一捧泥土。他开了灵识, 却还懵懵懂懂, 隐约知道自己是因为谁而生。
    卷耳一岁了,娇娇弱弱的小姑娘每天精力都格外旺盛,大人稍不注意就会踉踉跄跄的四处乱爬,这不,趁着娘亲做饭的空荡,卷耳已经拱开了挡在身边的枕头,爬到了床边,小姑娘呀呀的说了一堆旁人听不懂的话,丝毫不知危险,两个如短藕的小胳膊一个施力,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头向下摔了下去。
    眼看小娃娃即将摔在地上,一阵微光滑过,一个黑漆漆略大上一些的孩子就垫在了下面,稳稳的接住了桃卷耳,桃卷耳啊了一声,瞪着大眼睛看着身下黑乎乎的人,伸着小手去摸那人的鼻子。
    桃母听到动静,匆匆忙忙的赶回卧室,却只看到女儿正趴在地上,晃着小脑袋四处张望,也不知道张望什么,桃母吓了一跳,抱起桃卷耳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女儿没有受伤,这才松了一口气,将极为活泼的女儿放回床上,方才觉得奇怪,女儿掉到地上,不但没有受伤,也丝毫没哭,甚至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
    桃母虽然十分费解,却也不知原因,不过接下来的几天,桃母发现自家女儿似乎十分致力于往床边爬,有好几次都差点摔下去,桃母顿时头疼不已。一岁的卷耳还留着口水咿咿呀呀的时候,一岁的他已经开始照顾女娃了。
    卷耳是什么,娘亲说是一种植物,卷耳问是什么样的植物?娘亲说她也不知道,不过很漂亮很漂亮,是一种思念远行亲人的植物。三岁的卷耳听此咧嘴开心的笑了,露出缺了两颗门牙的傻笑。
    暗处的他见状也跟着露出傻里傻气的笑。
    桃母看着坐在门槛上的女儿,伸手敲了敲她的脑袋。“别学你爹,笑的这么傻。”
    桃卷耳眼睛转了转,虽然脑袋丝毫不疼,却还是哒哒哒跑出家门,迎面跑向下田回家的父亲,老远就开始告状。“爹爹,娘亲说你笑的傻。”
    桃父伸手一把抱起女儿,将女儿放在脖子上,听此望向院中的桃母,露出一脸傻笑。“你娘说的对。”
    骑在父亲脖子上,卷耳早不在乎父亲说什么了,兴奋的叫着,踢着两条小短腿让父亲快跑。
    暗中,本来觉得自己笑的也傻的他再次咧嘴,不打算改了。
    五岁,卷耳已经从一个活泼的疯丫头,变成了活泼的俏丫头,小姑娘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软软的包子脸,两个双丫髻,只单单站在那里,都极为惹人心软。卷耳欢快的围着母亲转圈,母亲要去集市买布,给她做新衣服了,小姑娘第一次出门,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一边还不忘催促关门的父亲快一点。
    桃父无奈的加快了动作,两三步跟上前面的桃母和卷耳,摸了摸女儿的小脑袋。“卷耳想要什么颜色的衣服啊?”
    卷耳歪着脑袋思索了一瞬,恰逢春季花开,桃染村四处飘香,片片桃花坠落,卷耳一指路旁开的正旺的桃树。“桃粉色的!最好看!”
    桃母和桃父相视一笑,桃母笑着说道。“我们卷耳喜欢桃粉色,娘就买桃粉色。”
    卷耳开心的蹦跶了片刻,认认真真的开口。“娘亲和爹爹也要和卷耳一样,买桃粉色的!”
    桃父和桃母顿时哈哈大笑说他们可穿不了桃粉色,笑声渐渐远去,他站在桃家院子中的桃树上,望着一家三口离开的背影。喜欢桃粉色吗?可是,他低头看了看漆黑的自己,有些愁。
    十岁,卷耳穿着桃粉色的衣裙,坐在桃树下认真的舔着糖葫芦,娘亲和爹地恰好都不在家,十岁的卷耳依旧活泼好动,却知道不添麻烦了,所以一串糖葫芦,她可以乖乖的舔一下午。舔着舔着,小姑娘的动作突然停住了,卷耳愣愣的看着桃树树干后面。
    经过五年的时间,他终于修行出了一双桃粉色的眼睛,所以迫不及待的出来了,如今的他和她一样高,只是她明媚娇俏,他漆黑一片,只除了一双极为惹眼的桃粉色桃花眼。
    小姑娘似吓住了,呆呆的坐在那里没有动,他试探上前,眼睛一眨不眨,只为让她看清桃粉色的眼眸。轻轻走近,在即将靠近之际,小姑娘似乎终于反应了过来,猛地站起来连连后退,眼中还带着惊恐。
    他停住了,不明白她怎么不记得他了,明明小的时候还想摸他的鼻子来着。然而那时的他还不知道,一岁的人类小娃娃,其实记不住什么。
    他靠近,她就后退,退到窗前,无处可退,小姑娘转身就跑,他一着急,伸手拽住了她桃粉色的衣服,小姑娘挣脱不开,哇哇大哭。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想放手却又不想放手。“你别哭。”
    小姑娘听此泪眼蒙蒙的看着他,举起手中的糖葫芦。“糖葫芦给你吃好不好,不要抓我。”
    不待他回答,她已经把舔了一半的糖葫芦一下子塞到他的手中,然后认真的望着他,一副你拿了我的糖葫芦就要放开我的表情,于是他放手了,然后拿着糖葫芦傻站着。
    小姑娘立刻远远的后退几步,一脸警惕的望着他,却发现他不动了。于是小姑娘磨蹭磨蹭又磨蹭了回来,围着他转了好几圈。“你叫什么名字?”
    他想了想。“我没有名字。”
    “噢,那你是桃花妖吗?”
    “不是。”
    “那你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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