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墨循着她的视线向楼梯下望去, 只见穿堂之中纷纷攘攘,人群穿梭不断,所能见到的唯有来去的背影, 哪里有不轨之徒。
    他当然不怀疑楚瑜的说话, 遂捏了捏楚瑜的手背, 安抚道:“咱们先上楼去吧。”
    楚瑜乖乖的由他牵起自己的手, 不敢放松半步。这会儿就是朱墨要她撇清干系, 她也绝不敢独自离开朱墨的——一个女子孤身在外有多危险,傻子才不明白。
    两人找了张临窗的桌子坐下, 小二屁颠屁颠的跑上来寒暄, 朱墨压根不给他卖弄口齿的机会,一溜烟的就将要点的菜说出来, 好像烂熟于心一般。
    “好嘞。”店小二痛快的道了一声,自去后厨安置不提。
    楚瑜奇道:“你都不问过我的意思,怎知我想点什么菜?”
    更奇的是,朱墨方才报出的菜名里头,大半都是她爱吃的。
    朱墨柔柔一笑,“我要是连你的口味都没摸清楚,怎配做得你的夫婿?”
    这还是大庭广众之下呢,他也不晓得压低声音。楚瑜飞红了脸,忙低头望了望四周,幸好,来醉云楼的人多是为饮酒吃饭,甚少理会这些闲事。
    她掩饰着唤来跑堂,“倒一壶滚水来。”
    刚烧开的白水倾入杯盏中,楚瑜就手将袖子里的一包药粉倒进去,搅了搅,便小口小口的啜饮起来。
    “你还在喝那药啊?”朱墨望着她道。
    楚瑜点了点头,这原是顾大夫为她开的方子,说是滋补气血,反正尝着甜丝丝的,又不伤身。出门之前,楚瑜就向顾大夫讨了一包改良后的粉剂,方便路上饮用,不说有没有用,至少她看起来气色的确好多了。
    须臾饭菜上来,杯盘匙箸,琳琅满目的摆了一桌子。有八宝鸭子,红枣炖仔鸡,蒜蓉炒肉,笋瓜豆丁,荤素得宜,且色泽鲜明,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
    看来醉云楼的手艺果然名不虚传。
    朱墨取来绿豆面子净了手,亲自为她将鸭子撕开,夹了一块递到她唇边,“尝尝。”
    也是奇怪,在人前反倒比家中还亲密些。楚瑜老着脸道:“我自己来。”
    那只手却纹丝不动。
    楚瑜无法,只得张嘴将鸭肉咬下,接着就见朱墨若无其事的将手指收回去,在指腹上轻轻舔舐了一下,仿佛怕糟蹋了上头美味的脂油似的。
    楚瑜看得简直目瞪口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据她所知,朱墨偶尔还有些小小的洁癖毛病,这种时候倒是一点也不忌讳了。
    后一桌的客人望见,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想来无非是议论这两人多么恩爱。
    楚瑜用盛满的米饭挡着脸,悄悄向对面道:“你自重一些。”
    “我哪里不自重了?郎情妾意,这本是理所应当的事。”朱墨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笑。
    楚瑜气得从桌子底下碾他的脚,却被他一把将足弓握住,用指尖在脚踝上轻轻揉捏着,姿势暧昧且细腻。
    这人真是越发邪僻了。要是多给他点时间,楚瑜相信他有胆子将自己的绣鞋脱下来。楚瑜于是用力挣了两下,总算甩脱那人的控制。
    她也不敢再招惹朱墨,这人实实是惹不起,只得将目光投向窗外,底下一条清江从夹道的高树中横亘而过,水清且急,看久了,使人如觉沐身其间,将随着滔滔江水奔腾而去。
    若能于此地归隐,倒也不失为一件快事。楚瑜心底蓦地闪过一线世外高人般的念头,当然隐居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对面的朱墨似乎猜出她心中所想,轻轻笑道:“等哪日我功成身退了,若要寻一个地方安度余年,此地该是首选。”
    楚瑜本想问“你有什么功?”,转念一思,气氛本来好好的,还是别惹得他恼羞成怒,反正彼此心知肚明就好。
    朱墨见她不接茬,怅然道:“可若是孤独终老也没什么意思,日子再好,也得有人陪伴才显趣味。”
    楚瑜蓦地想起那张三年之约的契书,如果朱墨不赖账的话,那契书应该还是有效用的。楚瑜当时的态度那般执拗,这契书故而保存良好,不过,她还应该继续保留下去么?
    现在她对朱墨的态度当然不似最初那样抵触了,可是也未做好万全接纳他的准备,是不是她也该试着迈出一步,不能总是由别人推着前进。反正她就算恢复自由之身,也未必嫁得着更好的人家——甚至不及眼前的这一个。
    楚瑜正恹恹想着,另一端的朱墨已就着姜蒜拌好了一碟醋鱼,他见楚瑜目光射来,笑着邀请道:“你要不要尝一尝?”
    楚瑜连忙摇头,她最怕的就是吃鱼,刺多而又麻烦,万一不小心扎着喉咙,那就丢脸丢大发了。
    朱墨却仿佛上辈子是猫托生的,完完整整的一条小鱼放进嘴里,出来时就只剩下骨头,连骨刺上的肉都被剔得一干二净,恐怕连猫都办不到这一点呢!
    他惬意道:“都说水至清则无鱼,想不到这江中的鲫鱼却生得如此肥美,蔚为奇观。”
    楚瑜正要说话,忽然听到楼梯咯吱作响,几个人从底下走上来,正是方才偷窥的那几位。她忙敲了敲朱墨的碗沿,示意他提高警觉。
    两人不露声色看着,只见那几个都做江湖装扮,长巾短衫,身形虽有胖有瘦,却个个都流露出一股悍然之气,想来不是马贼就是山匪一流。
    几人要了张桌子坐下,一样的摆上酒水,便各自高谈阔论起来,目光依旧有意无意的瞟向楚瑜这桌。
    楚瑜等人虽无意偷听,但那几人显然是做惯了高声腔调的,即便刻意压低了嗓门,还是有几句隐隐约约传过来,“……那小娘子生得那样貌美,想必是哪个大户人家的逃妾,至于她身边那个,多半是个唱戏的,两人约了伴私奔,这世道真是越发不堪了……”
    做贼的反埋怨起世道来,楚瑜嫣然一笑,隔着桌子腿碰了碰朱墨,“他们说你是戏子呢!”
    朱墨无所谓的道:“大概是我长得太俊了。”
    楚瑜朝地上啐了一口,嘲笑他的自恋,心里反倒放松了许多:她还以为是朱墨的政敌派人劫害,现在看来,不过是一群缺乏眼力劲的小贼而已,不足为患。
    奈何这群盗匪似乎极具耐心,朱墨等人越过几个镇头,那群人依旧紧追不舍——并非他们不懂得藏匿踪迹,而是朱墨随身携带的几名暗卫颇为精明,那是景清帝特意指派给他的,区区盗匪岂能瞒过他们的耳目。
    楚瑜忍不住向朱墨埋怨,“他们怎么就紧盯着咱们不放呀,天底下就没有别的富户了么?”
    朱墨淡淡道:“财不外露,谁让咱们在外人面前露过银子,那些人自然就和见血的苍蝇一般扑了上来。”
    楚瑜虽不怕他们,这种行径也够招人烦的,忍不住道:“那咱们现在躲着还来得及么?”
    “晚了,谁会眼看着煮熟的鸭子飞掉?”朱墨摆弄着她腰间挂着的荷包,“与其节衣缩食苦了自己,还不如随他们去。”
    楚瑜纳闷的瞅着他,这个人倒是一点苦都不肯吃的,他到底记不记得自己是去赈灾的呀?虽说楚瑜的饮食也因此不会受到苛待,但是她偶尔会受到良心的谴责,觉得自己自从嫁给朱墨后,生活无意间奢靡了许多。都说由奢入简易,由简入奢难,这样下去,若哪日离开朱墨,她该怎么活下去呀?
    朱墨身边那个名叫成柱的小厮自告奋勇说道:“不如让小的带上大人您的令牌,去找此地的官兵相助,不过区区匪贼而已,吓唬吓唬想必就跑了。”
    “不妥,”朱墨断然否决,责备的看了他一眼,“你以为官府是干什么吃的,为这点小事就惊动他们?”
    楚瑜在一旁诧异看着,还以为朱墨手眼通天毫无避忌呢,原来他也懂得收敛。也对,皇帝命他微服出巡,自然不可走漏风声,不然耽搁了上头的差事,他们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谁又不爱惜性命呢?
    成柱忙低下头,不敢多嘴胡言了。
    楚瑜想了想,悄悄附到朱墨耳边说了几句,眼珠闪闪发亮的看着他,“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顽皮是顽皮了点,不过,既然她高兴,试一试又何妨?朱墨衔着一缕微笑颔首,“就听你的罢。”
    两人计划好,决定选在城中最大的客栈落脚,那群匪类亦有样学样的跟了上来。
    天近黄昏,红日已渐渐西沉下去,楚瑜站在客栈脚底的大槐树下,看着成柱一路小跑着过来,急忙问道:“消息可放出去了?”
    成柱摸了摸胸口,喘着气道:“已经设法泄露给他们了,想必戌时就会过来落脚。”
    一切均照着计划进行,楚瑜望着身侧的朱墨,鼻子眼睛都能乐出花来,她甚至主动牵起朱墨的手,“那咱们可得连夜赶路了。”
    朱墨见她一脸灿烂笑意,眉目不由得舒展开,轻轻嗯道:“都听你的。”
    马车辘辘驶出客栈的当儿,那群居无定所的匪徒正闻风赶来,当先的人有着一把大胡子,长髯鼓目,威仪赫赫,脸上带着踌躇满志的得意。
    身旁一个瘦猴般的人物谄媚趋奉道:“大当家的,咱们一向只劫财不动人,不如这回破个例吧?”
    他搓着手,涎水恨不得从嘴里流下,“那小娘子生得实在美貌,若这样轻轻放过,小弟委实不甘。”
    大胡子觑了他一眼,“你就不怕那男的找你算账?”
    瘦猴不屑道:“他也不看看他什么身份,有脸来找咱们算账?纵来了也不怕,咱们弟兄几个,若连个白面书生都打不赢,也太不中用了些。”
    正是这番话激起了大胡子的斗志,他昂然摸着那把胡子,“也罢,就听你这回,可是规矩得摆在前头,咱们兄弟一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可不能让你一人得了便宜去。”
    见大佬首肯,瘦猴一双鼠目中射出精悍的光辉,愈发谄笑不止,“规矩错不得,大当家您自然是头一份的。”
    一行人扬眉吐气上了二楼,一间一间数过去,在楼道的拐角停下脚步,大胡子脸上有些迟疑,“是这里头吧?”
    “不会有错。”瘦猴信心满满的道。他很清楚财能通神的道理,有所得必先有所付出,这消息是他从一个小乞丐手里买来的,穷的没饭吃的叫花子总不会骗他。
    他悄悄舔破窗纸,借助一只铜鹤将迷烟吹进去,待得半柱香后,忖度着里头两人都已经晕倒了,这才招呼弟兄们破门而入。
    先是翻箱倒柜的找银子,找出的却只有几只破破烂烂的蓝布包袱,零落散着几粒碎银,半点金玉饰物也看不见。
    大胡子皱起眉头,“怎么才这点东西?”
    我哪儿知道啊,瘦猴叫苦不迭,强笑道:“看来咱们这回挑的几只羊还不够肥。”他努力想要将功补过,“东西倒也罢了,好歹人还在这儿呢。”
    遇上这样的绝色,少赚点银子也不值什么了。
    瘦猴倏忽将被单掀开,旁边一位弟兄适时的将油灯递过来,这一照之下他却愣住了,床头的确躺着一男一女,可两人都不是先前遇到的那对,男的不消说形容猥琐,至于那小娘子,勉强可称一句清秀,但若与之前那人比起来,好比满汉全席换成了清粥白菜,寡淡无味,这样的落差叫他们如何能接受。
    大当家的脸已黑得像擦了三层锅灰,瘦猴亦是心中惴惴,正踌躇该如何向老大请罪,忽闻走道里喧哗声赶来,一群人明火执仗赶来,纷纷喝道:“听说是这里来了贼人?”
    众悍匪这才醒悟过来,敢情他们中了那对奸夫淫-妇的计了!冤哉!
    第32章
    楚瑜此刻就像那做了好事不留名的侠客一般, 悠闲地坐在马车上闲逛, 不过有一个秘密却堵得她寝食难安,她不得不伸手拽拽朱墨的衣袖,“那两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呀,为何你说那群盗匪遇上他们不会有好下场?”
    主意是楚瑜出的,但人却是朱墨找来的,他并没向楚瑜透露两位客人的身份, 只告诉她,让她放心便是。
    话说一半的人最是可恶, 最最郁闷的是, 无论楚瑜如何软磨硬泡,此人始终不肯松口, 她只能恨恨骂道:“小心眼!”
    见她果然急了,朱墨这才大方慈悲的面向她,“你真的想知道么?”
    他那两汪眼珠里闪烁的笑意就够让人着恼的了, 楚瑜恨不得将两颗黑葡萄抠出来, 但想知道真相的迫切心情战胜了怒气, 她低声下气的点了点头。
    “那你先亲我一下。”朱墨指了指自己白玉一般光洁的脸颊。
    他这样子倒真像个献媚邀宠的狡猾戏子呢, 楚瑜无法, 只得敷衍的凑上唇去,在他左侧面颊上吧唧了一下, 算是完成任务。
    反正比这更羞人的事他们都已经做过了, 没什么可害臊的。
    朱墨拉过她的手放在膝上,把玩起那五根水葱似的指甲, 闲闲说道:“李知县的二公子拐了刘主簿家的闺女私奔,你说这消息大不大,够不够令满城轰动,那些人还能有命活么?”
    楚瑜张开的嘴都快合不上了,她诧异道:“竟有这种事?听说那刘主簿不是一向对知县大人忠心耿耿么?”
    “是啊,但是今夜过后,想必就不会像从前那般忠心了。”朱墨轻轻按捏她的掌心,仿佛这双肉掌对他的吸引力更大些。
    楚瑜顾不上这些小动作,只狐疑的望着此人,仿佛他早有预谋似的。她忍不住问道:“那知县是不是很坏?”
    否则朱墨凭什么和他过不去,他不像会无事生非的人。
    朱墨淡淡道:“不算太坏,只不过草菅了几起人命,搜刮了些民脂民膏而已。”
    楚瑜恍然大悟,难怪朱墨会想到来一招狗咬狗了。闹出这样的丑事来,李知县脸上如何过得去,势必要寻这几个流氓泄恨,至于他自己却也落不到好——经过这回,刘主簿这员干将必定会同他离心了,更别提沦为满城的笑柄。
    尽管两方面皆是罪有应得,可楚瑜不得不感叹朱墨的心机手腕,这样的人实在是得罪不起,和他作对,完全是死路一条。
    她闷闷的想了半晌,忽然叹道:“只可怜了那对有情人,今后怕是再也抬不起头了。”
    私奔当然有伤教化之功,可就连诗经也歌颂爱情的坚贞呢,楚瑜并非食古不化之人,若是情不能已,当然也是可以原谅的。
    可惜她这句感慨换来的却是朱墨的不屑,“连衣食尚且不能自足,何谈有情?你不见他们才出来几天,囊中就已一贫如洗,就算李刘二位不派人找寻,他们自己也会熬不住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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