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宪喝了很多,彻彻底底,酩酊大醉。十年以来,这是第一次,醉得这么舒服。肩负抗倭大任的时候,即便是睡觉也要睁着眼睛,倭寇、士绅、商人、朝廷,在各种势力中间走钢索,玩平衡,即便是超级高手,也要小心翼翼,稍微有点差错,就会付出血的代价。
    一度胡宗宪十分自信,能摆平东南的龙潭虎穴,就没有什么能难倒他。可是到了京城,他才发现,什么叫做吃人不吐骨头。
    他在东南的那一套办法根本行不通,明枪暗箭,阴谋算计,层出不穷,每一个人都仿佛无数面孔的小鬼,狰狞可怕。他们可以一面对你笑,一面刺出致命的暗器。都说倭寇狡诈,实则倭寇不过是一群失败者的集合,京城的这帮官员,才是大明智慧的总和,几乎个顶个,都要比王直厉害妖孽十倍百倍!
    累了,乏了,已经不年轻的胡宗宪没有了斗志。
    放马过来吧,无论如何,老子都认了!
    颓丧的胡宗宪让唐毅心疼,也让他稍微庆幸,或许这样,就能避免和言官清流的直接冲突,能保住胡宗宪的平安……
    唐毅变得格外小心,他觉得要先把徐阁老的套路看清楚,才好下一步的行动。为此,他把茅坤,朱先等人都叫了过来。
    除此之外,还有两位新朋友,也就是王寅和沈明臣。
    他们都是胡宗宪的幕僚,铁杆的心腹,托付赵炳然不成,王寅和沈明臣心灰意冷,就想归隐山林。幸好当时东南的几位心学前辈出面,挽留他们,并且推荐给了唐毅。
    这两位没有立刻答应,而是找到了胡宗宪,对于老朋友胡宗宪是够意思的,他带着两个人,找到了唐毅,用命令的口吻,让唐毅必须收下他们,还要给安排好位置。
    唐毅当然是欣然从命,这两位可都是当世大才,垂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能把他们收入麾下,唐毅的实力又提升一大截。
    作为严党倒台之后的第一次幕僚集体大会,大家伙都开诚布公,把对朝局的看法说了出来。
    首先发言的就是茅坤,他在京城最久,看得也最清楚。
    “大人,陛下倒严而不倒严嵩,赐嵩致仕,朝廷上下,两京一十三省,还都是严嵩的人马,只要一道旨意,严嵩随时可以东山再起。而事实上,陛下已经流露出对严嵩的眷恋,几次提到要重新起用严嵩,都被徐阶阻挡了!”
    作为唐毅的谋主,茅坤是能看到各种秘密消息的,不管是锦衣卫,还是宫里的珰头,都会有消息传出来,以供唐毅和谋士们参考。
    茅坤继续道:“眼下的情况就是新旧交替,徐阁老要快速清除严嵩的势力,把朝局握在自己的手里,故此他先要掌控的就是科道言官。言官虽然职位不高,可是权力大,还能把握舆论风向。捏住了科道,徐阁老就抓住了倚天神剑,谁也别想争锋。”
    大家伙频频点头,实际上徐阶就是这么干的,胡应嘉,欧阳一敬,辛自修等等骂神崛起,他们把矛头对准了昔日严党的干将,攻势之凶悍猛烈,简直超乎想象,贼咬一口入骨三分,被他们盯上,无休止地弹劾,很快名声就臭了,再也无颜立足朝廷。
    茅坤忧心忡忡,说道:“眼下徐阁老第一步已经成功了,言官挟着弹劾严党的胜利,势如破竹。下一步就是拿下三法司,掌握刑名大权,这样就可以左手弹劾,右手定罪,生杀予夺,全在徐阶的一心!”
    “这两步完成之后,应该就是内阁六部,把有油水,有权力的地方统统换上徐阶的囊中的人马。等到一统朝堂之后,徐阶或许还会对地方督抚下手,总而言之,此老的野心和手段,比起严嵩,有过之而无不及。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大明朝都要笼罩在徐阶的阴影之中,顺徐者生,逆徐者死!”
    听完茅坤的总体分析,每个人都满脸愁云,他们想说局势不至于如此糟糕,徐阶也不会那么疯狂,可是再三分析之后,大家都不得不承认,茅坤的分析入情入理,几乎就是徐阶的打算。
    关键已经变成了如何阻止徐阁老的脚步,大家伙你一言我一语,一个一个的点子崩出来,唐毅都听在了耳朵里,却鲜有可行的主意。
    最后唐毅都不得不感叹,实力,还是实力啊!
    徐阶入阁十年,苦心经验之下,实力庞大,尤其是斗倒了严嵩,他把严阁老浑身的装备拿到了手里,战力一下子翻倍,变得比严嵩更加可怕。
    徐阶有严嵩的权谋,有严嵩的爪牙,却没有严嵩的弱点,也没有严嵩的骂名。哪怕是嘉靖,都没法随意处置一个声名极好,没有大错的首辅。
    内阁首辅,本来只是天子的秘书,从当顾问咨询的工作,可是随着时代的发展,尤其是正德朝的乱局之后。首辅杨廷和统帅百官,迎请嘉靖入继大统,一举奠定内阁的无上权威,内阁首辅也成为事实上的百官之师。
    所谓的大礼议,说穿了,就是内阁想要扩充权力,逼迫嘉靖接受垂拱而治,而嘉靖则是坚持要恢复皇权,圣天子乾纲独断。
    双方借着大礼议的由头,就杀了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最后嘉靖虽然获得胜利,可是也相当凄惨,造成了君子贤臣离心离德。
    他为了躲避大臣无休止的挑战,不得不退居西苑,把严嵩推出来,充当挡箭牌。
    谁知,这一手用出来,却更加速了皇权旁落。
    严嵩拉帮结派,力压六部,包括吏部尚书,都成为首辅的属吏,朝堂之上,再无人可以抗衡首辅。
    不过严嵩名声太臭,始终无法掌控科道,成为他的最大短板,最后严嵩也是栽在了科道言官手里。
    徐阶不同,他一开始就注重舆论,并且把六科和都察院作为他反击严嵩的大本营。随着严嵩的倒台,徐阶可以自豪地说,老夫再无短板,天下无敌!
    按照茅坤的分析,徐阶第二步就是要拿下三法司,都察院已经落入徐阶的手里,剩下的就是大理寺和刑部,偏偏坐镇两个衙门的万寀和蔡云程都是严党的核心,又是带头投靠唐毅的人。
    该不该保他们,要如何保,一下子成了大家伙议论的焦点。
    朱先就说道:“我看一定要保,刑部和大理寺一旦落入徐阶的手里,正如鹿门先生所说,告状、定罪,都握在徐阶的手里,还不是想杀谁就杀谁,大人的处境也会危急万分的。”
    新进加入的王寅微微摇头,唐毅急忙问道:“十岳先生有什么教导吗?”
    “唉,谈不上教导,只是一点浅见,说出来,大人不妨参考一下。”
    王寅说的客气,可是神态之中,带着一丝傲然,他可不是寻常的人物,王寅出身富裕的徽商家庭,早年参加科举,后来他认为科举是浪费生命和钱财,毅然抛弃科举之路,转而求道,学习老庄之术,后来又对释家有了兴趣,苦学禅理。
    五十岁的时候,王寅兼修三教,无论文采学问,都是天下顶尖。
    胡宗宪仰慕才学,几次聘请,王寅才勉强出山。进入胡宗宪的幕府之后,每出奇谋,堪称胡宗宪的左右手。
    面对着这样的大才,唐毅可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仔细聆听。
    “大人,徐华亭大势已成,万寀和蔡云程等人同严嵩关系太密切,和大人却隔着千山万水,他们暂时投靠,也不过是祈求大人庇护,一旦严家重新爬起来,他们又会成为严嵩的忠实走狗,说穿了,就是两条养不熟的狼,大人不可为了他们冒险,败坏了您的名声。”
    唐毅深以为然点头,“十岳公,您说的有理,只是我担心这两个人保不住,会寒了下面的人心,归附我手下的人都会散去,到时候面对着徐华亭,我手上的力量就更加薄弱了。”
    王寅呵呵一笑:“大人,容我说一句不客气的话,您想和徐阶比拼实力,根本就是痴心妄想,哪怕把严党的人马都拉过来,也休想有胜算。”
    唐毅倒吸口冷气,露出了强烈的怀疑,他一直苦心筹算,难到都是无用功吗?
    “大人,严党二十年来,已经声名狼藉,所谓大势所趋,徐阶清洗严党,不得不承认,在士林看来,是顺天应人,大人想要对抗,却是逆天而行,顺天易,逆天难,哪怕诸葛孔明,也要命丧五丈原,大人可不要陷进去啊!”
    不得不说,王寅的话提醒了唐毅,虽然在唐毅眼里,徐阶和严嵩,几乎是一丘之貉,没啥区别,可是天下的百姓却不这么看。他们对严嵩有多大的怨气,就对着徐阶有多大的希望。
    而此时正是徐阶的蜜月期,他做什么,都会有一大帮捧臭脚的。相反,和徐阶对抗,就会被打成严党,实力本来不如人,再失去大义名分,别说逆天,搞不好连自己都要搭进去,唐毅都感到了阵阵无力。
    “十岳公,我何尝没有自知之明,只是我不争,徐阶也不会放过我的,为了能让他属意的人选上位,什么手段都会用出来。”
    王寅呵呵一笑,“大人,老夫不让你和徐阶正面对抗,却没有不让你争!徐华亭还是有弱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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