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市舶司,右手士绅商人,再披上心学的外衣,唐毅深知自己弄出了一个何等的怪物,基本上就是财阀和学阀的集合体,再加上最大的托拉斯集团。权力、金钱、舆论,三者合一,假以时日,号令天下,莫敢不从!
    虽然他早就知道,要推翻旧有的势力,必须扶持出更强大的新兴力量,只是到了真正播下种子的时候,他还是心惊肉跳,坐立不安。几乎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必须拉一个人来分担。
    最佳损友徐渭无疑成了最好的选择,当唐毅将自己的规划吐露出来的时候,徐渭屏息凝神,激动的脑门上的青筋都跳了出来,大手不停拍着唐毅的肩头。
    “好兄弟,有魄力,我徐文长服了!”徐渭欣慰道:“行之,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小子身体里藏着一个妖怪,一个颠覆世界的妖怪。”
    唐毅两手一摊,笑道:“文长兄,既然如此,你怕不怕?”
    “当然不怕!”徐渭指着鼻子大笑道:“你没看出来吗?我徐文长也是该妖怪!这个世道太虚伪了,早就该变一变了!”
    两个人互相看着,许久过后,一起放声大笑。
    无论多么强大的野兽,在幼年的时候,也需要悉心呵护,好好照料。唐毅和徐渭两个就充当起了奶爸的角色。
    唐毅主要的任务就是和士绅商人不断沟通,广泛吸取各方的意见,从市舶司的运行规范,到钱庄票号,商会行会,制定出符合各方需要的规范。
    用公平合理的规矩,笼络住所有人。
    多方协商,开诚布公。唐毅的态度赢得了士绅商人的一致赞许,就连往日对唐毅有利益冲突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唐毅定下来的每一项规范,都是为了大家好,为了长远好。
    制定规矩,其实是一项非常了不起的权力。
    就拿菜市场卖鸡蛋的来说,有的鸡蛋圆一些,有的鸡蛋长一些,如果定下了规矩,说圆鸡蛋更好,价格就会上去,养鸡的人就会争着抢着,用圆鸡蛋孵小鸡,争取下的蛋是圆的。
    而唐毅的种种作为,已经开始出现成效。比如他参与制定的会计记账准则,通过财经学院发布出去。
    其中核心一条,提到了“资产=负债+所有者权益”的会计等式。按照会计等式,任何一项经济业务都会引起资产与权益之间至少两个项目发生增减变动,而且增减变动的金额相等。
    因此对每一笔经济业务的发生,都可以以相等的金额在两个或两个相关账户中作等额双重记录,这也就是重要的复式记账法。
    按照这个办法,就能轻易看出账目变动的关系,识破无良账房的小花招,立刻得到了商人们的热捧,很快就在杭州,苏州,乃至整个江南推动开了。
    由于推行复式记账法之后,财经学院名声大噪,好些账房先生都不得不到财经学院拜师学艺,生怕被淘汰掉。
    一堂课正式的学生六十人,而前来蹭课听讲的多达一两百人,火爆程度,简直令魏良辅这些老油条都瞠目结舌。
    王畿和钱德洪等心学大佬更是激动非常,这么多人,几乎都是识文断字的,每天不断,这要是都接受了心学,岂不是天下无敌?
    他们越发看出了三大学堂的价值,立刻动员门下的徒子徒孙,凡是有算学、天文、法律等方面常识的,全都前来助阵,一时间,杭州简直成了心学门人的大本营。
    众位大佬是既高兴,又忐忑,喜的是心学繁荣有望,忧的是一旦朝廷发觉不对劲,会不会再次遭到灭顶之灾。
    就在这个时候,徐大才子站了出来,他把心学的诸位大佬都请了过来,开始了最为重要的一次谈判。
    徐渭指出,心学发展到如今,虽然大家都尊奉阳明公,可是由于理解和体悟的诧异,分化成了众多的支派,大家力量分散不说,甚至还出现了内斗的苗头。
    如果连自己人都说服不了,又如何指望心学能吸引天下士人,如何能取代理学,成为显学正宗?
    徐渭的质问,掷地有声,不少心学大佬都羞愧地低下了头。
    也有人不服气,“你徐大才子一张嘴就把大家都给否定了,那你有什么本事,能说服大家伙,你又怎么知道自己领悟了阳明公的精髓?”
    徐渭从来是不畏战的,只是难得,他没有反驳,而是十分谦逊地承认,他语重心长道“我当然不敢说领悟了阳明公的精髓,只怕阳明公在世,也不敢说他自己悟透了天地之间的至理。阳明公讲的是知行合一,心学七派,主张众多,可是哪一项主张能落到实处呢?”
    “我们为什么不能求同存异,先团结在心学的大旗之下,容纳各种声音,吸收一切合理的主张,然后去落实,看哪一项主张,真的对百姓有利!历代皆重农抑商,视商业为洪水猛兽,可是自从东南开海以来,商贸日益繁荣,上增加国用,下富裕黎民。由此可见,所谓重农抑商,根本就是偏见,农商皆为本业,就仿佛人的手脚一般,用途虽然不同,却谁都离不开。我心学一门,要想繁荣昌盛,就必须真正注意到百姓的需要,做到务实求真,捐弃成见,形成一个拳头,而不是各自为战,空谈理、气、心、性,把心学置于道家禅宗的荒诞位置,根本就是念错了经,拜错了庙……”
    徐渭一口气说了一个多时辰,在场有些人十分不服气,可诸如何心隐、李贽等人,却都是欢欣鼓舞,觉得徐渭说到了他们的心坎上。
    好不容易等他说完了,有几位年轻的就冲了出来,要和徐渭辩驳。
    王畿一伸手,把大家伙都拦住了。
    “文长刚刚说要求同存异,你们急着找他辩论,争一个短长,不是正好坐实了文长所说吗?”
    王畿站起了身形,大声说道:“我认为文长说的很有道理,咱们心学要形成一个拳头,不能自己内耗下去!”
    说完之后,王畿突然一转头,笑眯眯看着徐渭,“文长,为师在你的话里,怎么听出了别的味道?”
    徐渭老脸一红,连忙摆手。
    “哪有,那都是我所思所想,绝无虚言。”
    钱德洪不屑地一笑,“徐渭,你就开门见山吧,说说,唐毅想让我们干什么?”
    到底是老狐狸,一语戳中了要害。
    徐渭到底比不上人家的功力,只能提前摊牌:“诸位师长前辈,同侪好友,话说到了这份上,我也就不瞒着大家,行之的意思是咱们要结党。”
    什么!
    此话一出,顿时所有人都哗然了,结党后来可跟着两个字“营私”,孔老夫子说过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
    一句话,就把结党划到了小人行径。在做虽然都是心学门人,有股子叛逆的劲儿头,可是公然结党这种事情,他们还是没那个勇气的。
    尤其是如今严党名声狼藉,谁还敢重蹈覆辙。众人对于徐渭的提议,都默不作声。
    “哼,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一个个平时喊得比谁都响了,到了关键的时候,全都缩了头,就这点本事,还想给阳明公争名分,真是痴心妄想!”
    钱德洪脸上发烧,他沉声道:“文长,历来朋党为祸天下,汉代有后党和阉党之争,唐代有牛李党争,宋代有新旧党争,历来党争误国,人所共知。我们又岂能做那等祸国殃民的奸党?”
    其他人都钱德洪的看法也颇为认同,就在这时,突然角门打开,一袭灰袍的唐毅走了进来。
    “说得好!”他笑着拱拱手,“奸党误国,朋党误国,可是在座诸公,哪一个是奸邪小人?哪一个又想结党营私?”
    唐毅声若洪钟道:“严党把持朝政,为祸天下,人人皆知,那么多的忠良义士,奋起弹劾,为何最后不但没有扳倒严党,还深受其害?理由很简单,就是君子不党,小人结党,单打独斗的君子,如何能斗得过一**邪小人!要我说,君子以志同道合结党,以匡扶社稷结党,以富国裕民结党,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我们走到一起,不是为了分享权位,不是为了贪图金银,是为了一个崇高的目的。治国平天下,不是一个人的事情,君子不结党,必为小人所乘,难道看着佞党奸贼嚣张猖狂,祸害黎民苍生,抱膝危坐,无所作为,就是君子吗?对得起知行合一四个字吗?君子肩头有责任,手里更要有权力,不要指望着任何人良心发现,而要靠着我们的力量去争取,听从我们支持你,不听从,就干掉你!”
    唐毅的这番话,带来的震撼十倍于徐渭。
    尽管还有人别别扭扭,可是大多数人都听懂了,没错,唐毅说出了大家隐藏在心头,一直不敢说出来的话。
    两千年的儒家教化,使得士大夫习惯于屈膝祈求,盼着有个好皇帝,盼着有个清正廉洁的朝廷,要是不听,就只有上书,一次次的哀求。
    可是世上的事情,能靠着请求就解决吗?
    人家一意孤行怎么办?
    唐毅说的没错,我们需要力量,只有足够的力量,才能落实我们的主张,才能阻止倒行逆施,才能保住我们的果实!
    我们结党,可是我们不营私!
    钱德洪和王畿,还有在场众人,一起站了起来,唐毅率先伸出了手,徐渭紧跟着抓了上去,其他人纷纷效仿,年轻的,苍老的,手掌紧紧连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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