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与其说是倾诉,不如说是自言自语,病床上的老人没有任何反应,仍是沉沉昏迷。
    到了早上六点,护士照例来查房,金铮稍稍让开,方便医务人员工作。
    他看着护士忙活,启唇问道:“我太公什么时候会醒?”其实这个问题问过好几次了,答案早已铭记于心,再问一遍也只是徒劳,只不过是抱着微弱的希冀期待护士能给个好消息。
    意料之中得到千篇一律的保守回答:“这个真的不好说。”
    不好说什么时候醒,更不好说究竟还会不会醒。毕竟病危通知书都已经下来了。
    金铮点点头,不再多言,护士一走开,他又坐过去拉住太公的手。
    外头房间云同辉被他们的说话声音吵醒,睡眼惺忪地过来,熬了大半个晚上,她同样也是满脸倦容,但是惦记着儿子一夜未眠,轻声劝道:“阿铮,妈妈来守,你先去睡一会。”
    “我没事,妈你继续睡会。”老爷子临时发病,他在沈何启家楼下的时候接到紧急电话,带着云同辉连夜赶往s市,一直折腾到凌晨四点多,老爷子的状况才算稳定下来,只是仍未脱离危险。情况稳定下来之后,这么多人闹哄哄在病房也不现实,各种争执和客套之后,留下了他和母亲陪夜。
    云同辉也才睡了不到两个小时。金铮坚持己见要她再去睡一会,云同辉心疼之余也倍感欣慰,叮嘱再三之后一步三回头地回到客房继续补眠。
    期间又有护士和医生隔三差五地进来查看情况,只是关于老人家什么时候会醒,谁都不能给出一个确切的答复。
    金铮的太公,也就是他母亲的外公,今年已经九十九岁高龄,随着吴森煜的出生他当上了曾曾祖父,拥有了令人羡慕的五世同堂,就是没了也是正儿八经的喜丧了,他的所有小辈似乎都坦然接受了这个事实,并没有谁有太大的悲伤和不舍。
    除了金铮,他捏着护士新递来的病危通知书,回忆起他小的时候他太公就跟他说到死亡这回事,把他急得直哭。太公安慰他:“阿铮,人都会死的呀。等你长大了,太公已经很老很老了,那时你就不会难过了。”
    金铮抹着眼泪,拒绝接受:“我不要你死,就算你老到一千岁,我还是舍不得你死。”
    其实他那时甚至都不知道死亡究竟是什么,只知道姐姐告诉他,说如果人死了,这个世界上就没有这个人了,就算翻遍全世界都再也见不到了。
    太公只当他小孩子脾气:“不会的,阿铮,人长大了就看开啦。”
    一晃二十年。
    金铮从小不点长成了大人模样,而硬朗的太公已经成了病床上风烛残年的老人。金铮轻轻晃晃太公的小拇指:“太公你骗我,我长大了,可是我还是看不开。”
    临近八点半点,病房里再次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金铮回头,是金锦从x市过来赶到s市了,她素着一张脸,额上有细密的汗珠。
    金铮问道:“阿煜呢?”
    “放到他奶奶家去了。太公怎么样?”金锦抬手抹汗,气有点急。
    “老样子。”
    金锦看到床头柜上的两张病危通知单,拿过来看了看,又沉默着放回去。半响,问道:“你睡过了么?”得到金铮否定的回答后,赶他去睡觉,“我来守着。”
    “我不去。”金铮垂了眼,在姐姐面前终于可以说实话,“我怕看一眼少一眼。”
    “阿铮……”金锦深知弟弟与太公感情深厚,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宽慰他,所有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最后也只能用最现实最冷漠的说辞,“太公已经九十九了,人都有一死。”
    “嗯。”
    金锦叹气,在他身边坐下,知道金铮现在根本听不进劝。
    随着白天的到来,病房里人又多起来,金铮太公的子嗣不多,但是有五世同堂的辈分了,加起来人数还是可观,偌大的病房里显得拥挤起来。
    走过场一样的关心之后,就剩下各自谈天了。
    金铮不懂为什么人老了之后死亡就会变得理所当然,同样也不懂他这群亲戚的淡定和从容。他烦躁起来,对金锦说道:“我去洗把脸。”
    冷水浇在脸上,混沌的大脑清醒不少,也赶走一些疲惫和困乏,厕所这小小一方天地仿佛像一个保护罩,他可以暂时忘记担忧和不解。
    他拿纸巾摁干脸,去看手机。
    手机只剩十几的电量,电量格红得刺眼。
    如他所料,那倔强的丫头果然没有给他发消息。他昨天确实气过头了,明知道她经不起批评,明知道对她一定要顺着来,可是她的行为实在挑战了他的底线,所以他把话说得重了些。
    倒是李姝杰给他发消息了,长长的一段,通篇都在责怪她自己,诉说沈何启的无辜。但是沈何启并不无辜,所以他仅仅草草回复了一句。
    点进沈何启的聊天框,看了好一会也不知道自己应该给她发什么。
    外头却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金铮心下一紧,背上浮上一层冷汗。
    “阿铮,快来,太公醒了。”金锦的声音传来。
    宛如一道刀下留人的圣旨,金铮浑身的肌肉和神经都经历了一场从极度紧张到陡然放松的解脱过程,以至于松懈下来以后他头晕目眩,脚下的地都变得软绵绵,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他疾步走出去,挤开人群,对上那双虚弱仍不掩慈爱的眼目,紧紧拉住老人的手,唤了一声“太公”,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老人在氧气罩后动着嘴唇,似乎是想说什么。
    金铮把耳朵凑过去,屏息聆听,根据断断续续模模糊糊的音节推断老人说的话:
    “……铮……你叫我……我舍不得……”
    “想……回家……”
    *
    老人家经历一番检查,确认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医生笑着恭喜他:“九十九啦老爷子,再活个二十年没问题。”
    金铮太公耳朵背得几近是个聋子了,当然什么都听不到,但是看大家都在笑,也挤出个笑容来。
    只是关于出院医生并不建议,年纪这么大了加上又是刚脱离生命危险,并不适合奔波。
    金铮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话转告给老人。
    金铮的太公是土生土长的x市人,他的两个儿子都在s市定居,只有一个女儿留在x市,也就是金铮的外婆,年轻一点的时候他一个人住在x市,偶尔去女儿家外孙女家串串门,后来年纪大了行动不方便了,两个儿子便把他接到了s市,虽然相隔不远,但是毕竟年纪大了,他好几年未曾回乡了。
    也许人都有一种落叶归根的执念,所以他固执得厉害,非要回x市去。
    同意他回去和不同意他回去的后辈分成两派,各持己见,互不相让。
    不过他自己争气,到了第二天的时候人已经明显有了好转,他子孙后代们的阵营也渐渐偏向了同意他回乡那一方,所以向医院签了保证书以后,大部队浩浩荡荡地启程返乡。
    金铮外婆年事已高,所以金铮的太公直接安排到了外孙女云同辉那里,把一切都安顿好,金铮几乎是两天两夜未曾合眼,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沾上床便沉沉睡了过去。
    金铮睡了不到三小时,就被金锦轻轻拍醒了。他本能地以为是太公又出了什么事,正要下床往外跑,被金锦给拉住了,她把他没电关机、临睡前交给她充电的手机递回给他:“别急,太公没事,好像是你那小女朋友找你。”
    金铮看一眼手机,是陌生号码,已经接通了,他接过:“渣渣?”顺便给了金锦一个感激的眼神,没有因为他在睡觉而让他错过重要来电。
    只是电话里并不是沈何启的声音:“金铮,我李姝杰。”
    金铮此刻也没心思管李姝杰哪来他的号码了:“嗯,怎么了?”
    李姝杰显然误会了金锦的身份,不分青红皂白就认定他刚和沈何启分手就找了新欢。
    金铮本来就隐隐作痛的脑袋被她这么一闹腾更是疼得厉害,一句话堵住了她的嘴:“那是我姐,亲姐。”紧接着问道,“谁说我们分手了?她说的?”
    李姝杰被噎了一下,切入正题:“三加四刚才打电话给我,说她痛经快痛死了。我现在人在外地,你管不管,不管我找老鳖去了。”怕他觉得痛经只是小事无关紧要,又补充,“她很要强的,如果不是扛不住了绝对不会给我打电话的。”
    金铮没拿手机的手伸上去,拿拇指和中指按上自己的太阳穴揉了揉,站起身来:“她现在在哪?”
    第86章
    这天是个多云天,太阳时不时被藏进层层叠叠的云霭中,再穿透出来,便仅留下被削淡了大半的微弱光芒,人和物的影子投在地上只留下浅浅的阴影。
    这已经是六月的天了,气温在三十往上好几度,就算没有太阳的暴晒,这么大中午的待在露天下的车里也绝不是开玩笑的。
    电话里金铮问李姝杰沈何启在哪里,李姝杰给他的回答说是在车里。一直到金铮在沈何启公司楼下停车场密密麻麻上百辆车中找到沈何启之前,他都以为这只是人在停车场的笼统概括说法,就算真的在车里,也该是开着冷气的。
    沈何启每天掐着点上班,停车场靠近出口的好位置肯定是轮不到她停的,所以金铮一开始就把目标放在了偏远地带。沈何启的车并不难找,因为她的车半开了驾驶室的门,在车山车海中像个活靶子。
    金铮走近一看,心顿时揪了起来。
    李姝杰没有骗他,沈何启这么倔强的人真的是疼到没办法了才开口求助的。这么热的天,她甚至都没有开冷气,就靠着开着车门的那点空气流通熬着,整个人都已经被汗湿透了,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脖子上,衣服也被浸得半透,黏在她瘦削的背脊上,凸着衣服下的身躯和骨架。
    她跪坐在驾驶位上,人蜷缩成一团,捂着小腹趴在中间的操作台上,没有任何动静,不知道是疼晕了还是中暑了。
    “渣渣!”这种天气就算开了车门,这点通风在汽车这个几乎是玻璃房的空间里的极度闷热也是杯水车薪,金铮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心急如焚,一边跑过去一边焦急喊道。
    听到他的声音,沈何启的身体轻轻动了动。
    知道她还清醒着金铮这才稍稍放下心来,距离她的这短短几步路不知为何漫长无比,像走不到头似的,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她身旁,一把扳过她的肩。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血色全无,嘴唇白得令人心惊,整张脸上到处是水珠和水痕,晶亮亮的一片,强烈的生理刺激得她眼里滚落出眼泪,从眼眶掉下来以后迅速与汗液混在一起,再分不清谁是谁。
    狼狈不堪。
    其实金铮是很担心沈何启会在这个时候作妖发脾气不肯配合的。毕竟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对她说了重话,这两天他忙太公的事,手机没电,当然他自己心里也还憋着一股气,总之他一次都没联系她,她绝对咽不下这口气,以至于她碰到事情了找的是李姝杰,而没有求助他。
    但是显然他高估了沈何启的骨气,沈何启往他身后看一眼,确认他是只身前来,知道自己被李姝杰给卖了,也就是说目前而言金铮是她距离最近且唯一的救命稻草,什么尊严什么报仇统统抛了个干净,她只知道她痛得快死了,识时务者为俊杰,湿漉漉的脑袋毫不犹豫顺着他的力道抵上他的侧颈,凝聚了全身的力气发出微不可闻的求救声:“金铮,我疼死了,我要死了……”
    虽然金铮知道野营的时候吴勉给沈何启买过止痛药,由此推测她的痛经程度大概是有点严重的,但是服下药以后她的战斗指数仍堪称活蹦乱跳,所以他也一直没当回事,毕竟大部分女孩子多多少少有点痛经的毛病,但是她这次怎么会痛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现在显然不是思考这个问题的好时机,金铮把她从车里拦腰抱出来,柔声安慰道:“没事了渣渣,我来了。”
    金铮的第一想法是去省一院找何医生,毕竟对症下药,而且又是铁得不能再铁的关系户,但是沈何启眼瞅着窗外的风景越来越熟悉,一个奄奄一息的人也不知道哪里生出的力气,竟从后座爬起来一把揪住他的胳膊:“不许去找我妈。”
    她一直有痛经的毛病,但是这次格外汹涌,没有意外应该是她吃的那粒紧急避孕药带来的副作用,给原本就紊乱无序的经期又加一层磨难,痛感几乎超越了她身体的承受范围,咬牙坚持了一个上午的工作,到中午的时候痛感越发强烈,她实在熬不住了,向领导请了假,一路哆哆嗦嗦地下楼赶往停车场,走到车旁她全身的力气都被耗尽几近虚脱,已经完全没有办法自己开车了,所以才打电话给李姝杰。
    金铮当然不知内情,只是担心她的身体状况,看她这架势就知道她对此有多坚持了,不再废话直接妥协:“好了我知道了,你先躺下。”
    她现在受不得寒,汗湿的身体更是经不住冷气,所以车里也没有开空调只开了换气,金铮额上也因此冒出一层薄汗,他抬手抹去,车子在路口掉个头,朝着他家的方向疾驰而去。
    最后是找了家庭医生到家里来。
    医生询问情况全程由金铮代答,当然避孕药的事情也被问出来了,医生告诉他这应该就是罪魁祸首,金铮一怔,神色复杂地看了看缩在床上的沈何启。
    这么严重的痛经医生是打算给打针或者挂水的,只是沈何启不配合,一听到医生的话她立刻惊恐地睁开眼睛,拽住金铮的衣袖,像一只瑟瑟发抖的小兽:“我不打。”
    怂的一批,很可怜,但是还有点好笑。
    沈何启恐针,也算得上是七中津津乐道的一件奇闻了。
    他们那一届学生从入校到毕业一共扎过两次针。一次在高一入校时的入校体检,一次在高三毕业时的高考体检。
    体检按照班级顺序来,高一入校体检那次就传闻美术班有个学生从一班耗到最后的十四班,耗得老师和所有医务人员费尽口舌也无济于事,最后此学生被班主任和两名护士摁住才抽血成功。
    那时金铮还不知道这就是沈何启这个奇葩干的好事。直到高考体检他因为忘了敲章返回进行体检的大教室,亲眼见证了沈何启是如何被几个成年人押着进行施针,只是抽个血愣是抽出上断头台的惨烈,那一幕金铮永生难忘,在那之前他一直以为这么娇气矫情的人只存在于玛丽苏小说和电视剧里。最奇葩的是她怕成那样,打针的过程居然一定要眼睁睁亲眼看着。
    十九岁的沈何启害怕的东西,二十五岁的沈何启依然害怕。
    金铮心里经历一场天人交战,最后问医生:“除了打针挂水,有别的法子么?”
    倒也不是心疼她,这么大个人了打个针而已,他犯不着心软成这样。他主要是担心打起针来需要由他把她摁住,此举难免日后会被她记恨上。
    心高气傲医生的心也累了,一边拿出止痛片一边吐槽:“那没办法了,多喝热水吧。”
    折腾了两个多小时,沈何启终于睡去,眉头还维持着她今天一整天的状态紧紧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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