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之一道,讲究的就是韵味。洗杯烹茶都是相同的动作,高明者能做出自己独特的韵律,动静之间的节奏和动作的美感,让人看得心旷神怡。
    琼娘原本在容貌上便胜人一筹,而后天的气质更不是柳萍川一流能比拟的。
    待得她动作起来后,虽然不似柳萍川那般花样繁复,可是那种流畅而又迷人的动作,却只看得人移不开眼,渐渐的,伴着如滴水鸣鸟的古琴余韵,所有人的呼吸不由得被那双摆弄茶具的双手牵引支配,不知不觉变得平缓而深远,当呼吸逐渐减慢时,浮躁的思绪也一并涤荡。
    这一刻,琼娘冲洗得不光是茶叶,还有在座观茶者的心绪。
    是以当清茶入盅,最后冲泡好了的时候,在座之人皆是不语,也无之前如赞美柳萍川那般的嘉许声音。
    每个人都静静地看着那双晃动着茶盅的素手,只时光这一刻都仿佛凝滞了。
    过了好一会,皇后才率先回过神来,缓缓嗅闻着弥漫过来的茶香道:“本宫许久没有见过这么凝神的茶艺了……”
    因为要顾全在场众位贵女的面子,这皇后的未尽之言是:。只因这摆弄茶艺的皆是些年少的小姐,最喜在花式上钻研,却忽略了茶道的精髓乃是安神精气,人到中年,愁思最多,能有这片刻的置身世事外,着实难得。
    听了皇后的话,柳萍川的脸上顿时不大好看,心内的翻腾,也只有她自己才知。
    眼看着这崔琼娘的年岁不大,可是那等气韵,却又禅悟世态炎凉的洒脱与淡然,着实让人不能不对她心生好感。
    皇后越看越满意,只觉若是能笼络住这女子为己用,何愁不掌握圣心,保全太子的储君之位。
    当下便笑道:“光闻着这茶便香醇,本宫不敢一人独享,雍阳,你且陪着韶容公主一起,去给圣上献茶,也要教陛下品茗松缓下疲乏了的龙体。”
    琼娘没想到皇后就竟有这么一说,当下想要推拒,可是那边雍阳已经满心欢喜地拉着她要走了。
    琼娘心道:又不是没见过皇上,只送杯茶便走,倒是也起不了什么啰嗦。
    于是便应了这差事,接过盛放巾帕的金盘,步出她们之前闲聚的宫殿,袅袅地向皇上所在的宫殿行去。
    门前有当值的太监,见到雍阳公主和琼娘,问了来意,低声道:“太子殿下正在拜见圣上。还请两位公主稍等片刻。”
    琼娘道:“既然如此,我先回禀皇后,一会再来拜见圣上。”
    这时,殿内突然传来太子的声音:“陛下,开凿运河固然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运河开通后南方粟米,丝麻,器皿沿河而上,北方的珠宝,玉器顺流而下,商船往来不绝,到时我天朝盛世之景必然更甚,而商贾之流亦因此而大兴……”
    那“运河”二字着实牵动了琼娘的心,那脚步便略缓了缓。
    直听太子稍微迟疑了一会又言道:“但是……父皇,挖凿运河的工程实在是太过浩大,牵连甚广,不但钱银物质耗费无数,而且运河行经郡县必然大举徭役。若有官员不法,中饱私囊,必然民不聊生,不得不慎。”
    停了片刻,太子又道:“秦国建郑国渠不过三百余里,十年始成,关中虽然由此富足,而秦却二世而亡。炀帝挖隋朝大运河,征发民夫二百余万,致天下动荡,终失其鹿。元朝修黄河,以致天下饿殍无数,朱重八父兄亲人皆因此饿死,遂灭元朝。这三朝之强盛,尤甚我朝,却短命而亡,依臣看来与大兴土木徭役开凿运河实在是脱不了关系。还望父皇三思。”
    琼娘听了心中一惊,太子要阻挠挖运河?还说秦隋元三朝因运河而亡!
    她一个商贾,不通治国之道。但有一样甚是清楚,若是运河不通,她造的大船就只能在船厂长毛,这几日收到的白花花的定金也要尽数退换……
    她远离京城,定居原西的逍遥谋算,也要落得个烟消云散!
    从大殿出来,雍阳公主便有些瞠目地看着琼娘端起托盘上预备呈送给父皇的茶水,咕咚咚一仰脖子全数饮尽了。
    看那光景,韶容公主似乎还有些焦渴,倒像是刚追撵了太阳的夸父,大有痛饮黄河与渭水的架势。
    琼娘心里现在全是自己要打了水漂的身家。哪里顾上雍阳公主的诧异?
    待喝了一杯香茶,定了定神后,琼娘自梳理起这其中的关节来了。
    前世里运河的开凿甚是顺遂,并无太子提出阻挠的波折。
    然而现在却自有了,显然是有人从众作梗,改了前世的轨迹。
    这捣鬼的人为谁?琼娘不用脑子都知道,定然比她那栋梁前夫尚云天!
    只是尚云天在太子背后这般捣鬼的目的,倒不见得是她倾尽家产的定的大船。
    前世里,琅王从江东出兵神速,依靠的便是运河的便利。
    她从尚云天的口中还知道,这琅王被关入皇寺数十年后,兴许还妖海掀波,干了些别的大逆不道。
    现在尚云天堵住了运河,便是堵住了琅王未来造反的便利之路,下一步也许是要设计陷害了琅王,早早除去了太子的绊脚石。
    若是这么想,尚大人的初衷是好的,当修建功祠予以厚赏——可是能不能稍微折中那么一点,不要拿了她这升斗小民,千辛万苦积攒的家产祭奠千古霸业啊!
    想到这,琼娘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原本姓尚的和姓柳的怎么折腾都好,本就不关她的事情。可是如今一看,真真是欺负道了家门口让她崔琼娘无立足之地啊!
    这让她如何能够善了?
    但是,她不过是太后玩笑似封的一个公主罢了,哪里能干预得了国事?
    为今之计,便只有一人也许能力挽狂澜,改变由太子主导的局势……
    想到这,琼娘一阵懊恼,觉得自己昨日话说得太满,脖子咬破了,脸儿也撕破了,可怎么去找啊!
    第66章
    虽然心内犹豫, 可是琼娘知道此时稍有延迟, 可能这运河之事便要朝着与前世相反的轨迹改变了。
    思来想去,她倒是寻了个妥帖的借口,便要看看王爷的伤势如何,用不用换药。
    这么想定,琼娘便自带了伤药, 在夏宫花园子里徘徊, 指望着能见王爷一面。
    可是太子和诸位皇子们倒是见了几次,偏偏就不见王爷的影子。
    琼娘心里也懊恼:这人!不想见时, 似乎天天在眼前晃, 想见了怎的见不着影儿?
    通过雍阳公主辗转这么一问,他居然带着侍卫去附近的郊野打猎去了。
    这么酷热的天儿,打的是哪门子的猎啊!琼娘听了有些摸不着头脑。
    其实在酷日下烤晒的常进, 也觉得王爷这般有些自虐。
    起码他和身后的侍卫们已经是焦渴得不行了。
    打了两头花鹿后, 王爷便寻了一处比较高的枝桠, 坐在上面守株待兔, 只等经过的野兽自投罗网。
    可大部分时间, 王爷都是皱眉直言的发呆,任凭那些兽儿在脚下走来走去也毫无作为。
    就这么的消磨了一天。回去的时候,常进只觉的皮肉火辣辣的,在战场上玩命都没有这等子消遣遭罪。
    好不容易挨到了晚上,他们一行人回转了夏宫时, 刚过了宫门, 便看到一个丫鬟在那探头探脑。
    常进认得那是崔琼娘身边的丫鬟。
    王爷大约也瞧见了, 却丝毫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那小丫鬟也是可怜儿见的,追撵得甚是辛苦,好不容易在撵上了长腿的王爷,便喘着气儿道:“我……我家小姐有书信与王爷……”
    琅王丝毫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连看都不看道:“跟你家小姐言,本王公务繁重,不耐看书信,没的累了眼。”
    小喜鹊一听这话机不对,书信便再难递过去,稍微这么一迟疑,王爷已经迈着长腿,转了个弯儿,走得没了影儿。
    待得回去报给琼娘听,琼娘沉默了一会,便道:“原也是这个道理,本就不该求他。”
    当下便将那书信撕得粉碎。
    琼娘觉得自己还是有些天真了,此事干系重大,就算王爷肯见她,又凭什么帮她?
    自己一不想跟他牵涉,二不可能嫁给他,可临到了有事时,才想着找他……连琼娘自己都替琅王感觉不值。
    便是这样吧,钱银这种东西,没了便有得再赚,只不过下个月大概要赊欠了店里伙计厨子的工钱了,也不知菜农们肯不肯赊账,卖她这老主顾一个情面……船厂的钱银是分批垫付的,后续的银子大概接续无力,只能弃了大船,免了后续的无底洞……之前的便当是打了水漂……怎的心眼这么小!从此以后便是陌路人了?连句话都不屑说,可见这种翻脸无情,便是他的真面目!
    这一夜,琼娘倒在床上辗转反侧,一时想着,艰难的前路,一时又想起毫不留半点旧情的那人。
    也闹不清是哪一样叫人心酸难抑,最后竟然是偷偷地哭了半宿。
    第二日时,刚起床,端水给琼娘漱洗的喜鹊便唬了一跳。
    “小姐,这是怎的了,眼儿竟然肿得跟桃儿似的?”
    琼娘怏怏地看了一眼铜盆里自己的倒影,果然红通通的,肿得老高。用巾帕子敷冷水,也不见效用,干脆称病,免了被人问询猜忌。
    琼娘称病躲在院子里不出去。倒是叫有心看到她的人,有些着恼。
    再说那楚邪,昨日回拒书信时,的确是下了男儿弘毅的决心。既然那小娘如此不屑于他,竟然连正妻都不屑一顾,他再纠缠,倒像是他堂堂江东王娶不得如花美眷一般!
    但凡再殷勤一点,都要教那小娘小瞧了去!
    要知向来是女子对他趋之若鹜,他什么时候这么小心殷勤地待一个女子?拳拳之心却尽成了自作多情。
    楚邪的自尊不允许他再想着那小娘。
    可是昨夜回绝得爽快。待得回到了居所,便忍不住去想,那小娘在书信上究竟写了什么?是表达咬破了他的歉意?还是后悔不该回绝了他的提亲,想要斡旋回转一二?
    这思绪打开了个口子,便奔泻个不停,以至于到了最后,琅王竟然后悔自己回绝得太快,若是看上一眼,再说出硬冷之词,岂不即可周全的体面,又免了此时的抓心挠肝?
    于是到了第二日,琅王倒是起得甚早,一边心不在焉地洗漱,一边想着今日便好好呆在夏宫,顺便看看能不能遇到琼娘,给她个陈情的机会,看看她到底是想对自己说些个什么。
    这般打定了主意后,心情莫名大好了些。
    琅王洗漱完毕后,便召来了宫里的太监,询问着今日的流程。
    小太监答,今日贵女们温泡了温泉后,便跟皇后还有诸位皇子们一起在宫中的潺湲溪流旁享用鱼脍冷餐。
    琅王点了点头,也随了大众,与皇帝和诸位皇子们温泡了热泉后,换了常服,便一起三五成群地来到了溪旁。
    而那群贵女们的心思也不在温泉上,是以个个早早便泡好,打扮得娇媚动人,端坐在了溪流边的桌旁。
    那溪流的两端各有宫人,一次将小碟的各色鱼脍码放在铺了碎冰竹盘子上,然后码放在小木船里,顺着溪流而下,来到各位用餐的贵人身旁,取用了心仪的鱼肉菜色。
    这样一来,颇带了些野趣,仿佛那鱼儿摇尾来到了身边给人们受用一般。
    鱼都是海中的大鱼,也有制生鱼最佳的鲈鱼,其薄如蝉翼,离若散雪,酌醴而食,真是味美无比。
    可是琅王却食得心不在焉,只拿眼去扫视溪流另一边的众位娇滴滴的贵女们,环肥燕瘦,各色美艳,却独独少了那清丽脱俗的一抹身影……
    这下子,鲈鱼的鲜美到了嘴中也减了味道。
    雍阳公主见琅王也在其列,顿时来了殷勤,也不用侍女,自己频频来溪旁自取,得空便跟仅隔一条溪水的琅王搭言。
    琅王向来懒得搭理这等殷勤的丫头片子,不过今日倒是耐着性子回了几句,然后不经意地问:“韶容公主怎么不见来食?”
    雍阳公主,一边递给琅王一道腌生虾一边答道:“说是病了,今日不能陪着皇后赏玩园子了。”
    琅王听了此言,心里便是一沉。
    待得二皇子刘剡与他清谈时,也全然都是心不在焉。
    最后只吃了一半,便寻了借口离席去了。待得回去,想着她许是肠胃不畅,不能食生,便去了膳房,要了一小锅鱼片滑粥,外加几样开胃解暑的小菜,一并装入了食盒里。
    可是食盒装妥了,心内又是有些犹豫,最后唤了在自己园中听差的侍女,送到那琼娘的院子里。
    他这便是再给那小娘一个台阶,若有忏悔书信什么的,便借了酬谢食盒的机会,一并让那侍女带回来。
    这样便妥帖而不失体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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