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尧氏原也不在意,奈何到底是记住了“素心斋”的名号。
    几次组局参加夫人们的宴会,都听她们提及了皇山下的“素心斋”是如何好吃。若是赶上初一十五这样的正日子,除非提前预定,否则一桌难求。
    在那次宴会上,还有位好事的夫人,闲着替那素心斋拢了一笔账,一顿胡算下,若是赶上好时节,真是日进斗金呢!
    听了这话后,女儿萍川回家时在马车里笑着道:“姐姐还真厉害,我离开崔家时,还甚是清贫,这才就久的功夫,就开了日进斗金的食斋……既然这么赚钱,怎么不顾惜着大哥,让他平白被父亲打骂……”
    尧氏这原本存着的闷火,就这么的在女儿的轻声慢语下,越烧越旺。当下她决定,抽空去拿食斋看看,若是真像那些个夫人说的,那她便要好好说道说道,提醒下琼娘以后莫打琚哥儿的主意,
    当初两家错换了女儿,虽然是她柳家刚开始做了亏心事,但是吃亏的却是柳家的女儿,白白去了崔家吃了十五年的苦,却将崔家的女儿养得才貌出挑。
    这么仔细一算,也算是两清了。
    凭什么两家换回了女儿后,却要柳家出钱,崔家闷声发大财?
    结果下了马车一看,这食斋的装潢排布,可不比京城里的食馆差。光是新修的马棚便是长长一溜,可见平日的生意是多么兴隆。
    再打量那牌匾,别致的灯笼,新立的石雕厅柱,莫不是花费柳家的钱财得来,想起公中还了一部分,自己也从嫁妆里挪了一部分还债,府里的日子拙荆见肘,自己花钱也不像以前那么便利,这心内的负气更盛。
    那刘氏原本出门迎客,待看清来者是尧氏时,脸色也不虞起来。
    当初发现抱错女儿后,依着崔家的意思,是要先慢慢来,让两家的女儿都各自归家住上一段时日,待得熟悉了日常,再换回来,往后一家女儿两家走,崔柳两家只当各自养了两个女儿,常来常往,岂不两全其美?
    可没想到这官家的太太,却言语轻蔑,说话也从来托婆子过话,全不见当年在破庙避难时的落魄相。
    那捎来的话里话外,都是快些换回女儿,免得影响了柳家的清誉。他崔家若是肯替崔萍儿着想,最好以后再不要来相认,不然萍儿将来的婆家都难找。
    刘氏觉得柳家把穷人看扁了。生怕他崔家占了柳家的便宜去,所以再换走了萍儿后,就算再怎么思念,也不肯去柳家门外望上一眼。
    没想到自己躲得远远的,这尧氏却主动找上了门来。
    不过那脸色可不大像来认亲,一脸的晦气,像是谁欠了她钱一般,只站在那儿,上下打量了一番,才开口道:“听说你们在这里开了食斋,月初得闲,便来看看。”
    琼娘听到了声音,边擦手边走了出来,看见尧氏,顿时一愣。
    算一算,当她从如梦前世醒来,这是第一遭见到尧氏。若真的是快要十六岁的琼娘,只怕要不看脸色,飞扑到尧氏的怀里哭着叫娘亲。
    可是现在,住在这娇软身子里的,是一抹冤死在井中的魂。
    所以她只是心内翻腾地看着尧氏,朝着她福了福礼,却不知该如何开口相唤。尧氏看到了琼娘出落得竟然更加水嫩了,心里也是百味杂陈。
    倒是随后而来的崔萍川打破了僵局,笑着说道:“母亲也是对姐姐思念多时,姐姐不请母亲到屋内说话吗?”
    琼娘看了看崔萍川的笑脸,便往门旁站了站道:“柳夫人,柳小姐,请到屋内饮茶。”
    尧氏听了她开口的称呼,虽然按理也该这么称呼,脸上却是一冷,只觉得自己养了十五年的女儿是个白眼狼,亏得萍川总是隔三差五的回芙蓉镇看崔家。可是她呢,似乎还怨恨着自己与夫君将她送回柳家呢。
    虽然特意拣选了食斋相对冷清的日子前来,但是尧氏不欲久留,生怕遇到了京城熟人,待得落了座,便开门见山道:
    “听闻琼娘前些日子,因为与琅王府的人起了纠葛,欠下钱银,所以去府里帮佣。听闻这事时,我与老爷都是心疼得不行,想着托人将琼娘赎回。但是府里佃租没有收回,手头也差了一点。偏偏琚哥是急性子,竟然偷偷借了私贷。”
    刘氏听了这话,再绷不住神。她看那柳家就柳将琚一个实诚的孩子,可怎么去借私贷,那利滚利的钱,哪是能还得完的?
    她连忙出声道:“啊,他……他怎么……”可话说到一半,便又说不出口了。不是柳家的儿子借钱,她的琼娘也赎不出来啊!
    想到这,刘氏便愧疚得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
    就在这时,柳萍川在一旁柔柔地开口了:“大哥心疼姐姐,也是应该的,毕竟在他的心里,姐姐才更亲近些。只是这利钱太厚,气得父亲暴跳如雷,直扬言要打死哥哥……姐姐若是不管,只怕哥哥要被撵出家门了。”
    刘氏紧声问道:“借了多少?”
    “本钱是四千两,可是利息已经滚了一半,大约得六千两……姐姐,你不是旁人,当知道父亲在朝为官清廉,每年的俸禄也是有数的,虽则家中有良田佃出,但府里养着佣人婆子,都是花销,一年下来,公中的结余也是不多。不过勉强维持名门大家的样子罢了。这一下子拿出六千两来,岂不是叫父亲颇多为难?”
    琼娘心里替哥哥难受,又是一阵难言的感动。
    可是看着柳萍川那似笑非笑的脸,就觉得厌烦,便开口问:“那你看,这事怎么了解才算圆满?”
    柳萍川自打宫中出丑后,回家受了尧氏的埋怨,可是之后她在替尧氏搭理她娘家嫁妆店铺时,查出了好几笔账面上隐匿着看不出来的错漏,清查了私吞钱款的掌柜。
    这倒让尧氏对她刮目相看,便在她的提议下,又替相熟的几位夫人梳理了一下她们名下的店铺账目。果然也找出了蹊跷。
    柳家女,善理财,会持家的名头一下子打得响亮,倒是扳回了之前乞巧节不会逢迎上峰的负面影响。
    不过只有柳萍川知道,她这是又捡拾了琼娘的牙慧。
    想当年琼娘为了笼络贵妇,经常替她们清账盘查错漏,乃是贵门里有名的金算盘,名目大的那几件,她当年从江东返回柳家时,经常听柳氏提及,自然也记得清楚。
    但是这到底不是自己的本事,这次京城殿试,那尚云天竟然名落孙山,考场失利。
    柳萍川暗暗心急之余,知道必须按部就班等得下次科考。这样一来,她学琼娘的样子早早嫁入尚家岂不受穷?
    所以当务之急,自己的名下得有个生金蛋的鸡才行!
    听得琼娘这么一问,她笑着开口道:“若是以前,也不好为难了姐姐,但是现在有食斋,就都好说了。”
    第34章
    刘氏道:“既然是因为我们崔家欠的债, 自当归还,只是这数额太大, 也只能每个月还上一些,这滚出的利息可怎么办啊?”
    柳萍川盈盈笑道:“如果姐姐真有心帮哥哥,我和母亲也会想办法把钱都攒凑上,只是管别人借钱,空口白牙的不好借, 可能需要这店质押,由姐姐或爹爹出头质押, 先还了私贷,到时的利钱, 肯定要比私贷好上一些, 别的便都好说了。”
    这下, 刘氏可不好开口应承了,她没有出声,只觉得这里面恐怕有什么不妥。
    琼娘也学得柳萍川的样子笑了笑,道:“就是说以后这店不是我们崔家的了,可我们却还要在这店里操持煮菜, 归还利息,是这个道理吧?”
    若是她没想错,柳萍川所谓出钱的善人当是尧氏。柳家的公中的确现钱略紧张,可尧氏手里却又大笔的嫁妆铺子。
    自己一旦同意借贷, 那柳萍川便成为了这食斋的正头老板, 到时候她再做些手脚, 恐怕自己一家子每个月忙碌都不过是刚刚够还利钱的,而柳小姐每个月分红吃利,梳理店铺账本,想想都自在呢!
    柳萍川的心思被说破,也不见局促,只盯着琼娘的眼道:“御林军不收私德不堪之人,若是大哥的账面不平,这事情迟早要闹到军司那里,到时候哥哥的前程岂不是……”
    她太了解琼娘了。看着精明厉害的女人,其实心肠比谁都软。
    前世里,她因着被鸠占鹊巢心气不顺,私下里没少找琼娘发邪火,可琼娘却是宽容忍耐,不见她与人告状。
    如今大哥柳将琚为了她债务满身,依着她的性情怎么好意思置身事外,独自赚银钱?对,她就是要将店铺据为己有,还要叫琼娘操持着为她卖命!
    而尧氏听了这话,心内也是十分诧异。萍娘的这番主张,曾在来时的马车上略提了提。可是尧氏当时全没有在意。
    毕竟私贷已经还上了,她此番前来不过是敲打一下琼娘和崔家,既然已经各自归还了女儿,那么以后的路要靠自己走,一味的依靠琚哥儿可不是长久之计。
    哪里想到,女儿萍娘可真敢开口,竟然张嘴就要人店铺。这要是传扬出去,岂不是柳家专营市侩,贪图个市井小民的铺子吗?
    但萍娘话已出口,她也不好戳破了她的谎言,只能心里暗暗气闷,看那刘氏更不顺眼。
    想萍娘一个好好的女儿,便是让这小乡的妇人教坏了,眼皮子竟是这么短浅,看见什么好的都想要。这要花费她多少功夫才能慢慢教好。
    话既然说到这,就算淳朴如刘氏也听明白了萍娘话里的意思。她跟尧氏相比,却是多了一层伤心难过。
    连尧氏都不开口,可是萍娘却急急地开口要铺子,还拿话挤兑着琼娘要她就范。
    难道她去了柳家,心里就不当自己和崔忠是她的父母了?怎么能这般算计,只恨不得将她原来的一家子人当长工来用?
    她性子耿直惯了,加之以前是真心拿萍娘当自己的女儿,伤心之余,当下开口道:“这债,我和我当家的一定会还,可琼娘还不是掌门立户的娘子,将来迟早要嫁人,可不能在这食斋里久做,大不了这食斋,折算成现钱还你家就是,我们和当家的回芙蓉镇里卖糕饼去。”
    萍娘一听,暗自心急,这破铺子值几个钱?若是没有琼娘的手艺,怎么能支撑起门面?若是能说动琼娘,分得店铺的红利,可比放利子钱还赚呢。
    “那糕饼能卖几个钱?钱窟窿补不上,利钱可是越滚越多,大不了让姐姐晚嫁几年,依着食斋的红火,那钱没个几年就能还上。”
    琼娘懒得再看柳萍川演下去。只说到:“原本不知哥哥私借了印子钱,所以打算慢慢还钱。可后来听说了,便想着将钱一并归还,已经凑攒好了,不用柳小姐费心替奴家想法子了。”
    说完,她自柜台里拿出了算盘,噼里啪啦地敲打了一会后道:“大哥借了四千两的银子钱,照着利钱滚算,应该是五千九百四十两的本利。”
    然后,她从衣袖里掏出了六千两的银票子,说:“这银票是京城大号的票子,满朝大城通兑的。不过为了两家少些啰嗦,待爹爹回来,我会叫上爹爹跟你们回京城当面兑换。”
    柳萍川惊疑不定地看着琼娘,没想到她竟然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的银票子。
    该不会这都是食斋经营所得吧?这么一想,心内更加的气急,可面上却不好显露,只干巴巴笑道:“原来姐姐早就准备好了,我说的嘛,姐姐绝不会不管大哥的。”
    至于尧氏,也是更将窘迫。平时,谁会将数额那么大的银票子放在身上?可见琼娘所言不假,她们不来,也会如数归还的。
    恰在这时,崔忠和崔传宝回来了。他原本看见女儿萍娘还高兴。可是当刘氏将他扯到一边耳语了一会后,他的脸色也变了。
    当下放下背着的背篓,转身去山下的店铺去借驴车,准备跟随柳家母女进京城。
    琼娘重活一世,少了些善解人意,只当着尧氏母女的面儿嘱咐着爹爹:“那银票要爹爹你自己亲自交到柜上,点清数额后,请柜台的掌柜做个保人,我已经将收据写好,让人签字画押就行。找回来的六十两银子,爹爹看着京城里有什么时鲜玩意尽管买了……”
    尧氏听不下去了,只羞臊得绷着脸率先上了马车。
    养了十五年的女儿,怎么能不思念?可碍着柳家的名声,她只能忍痛割爱,原想着这次借机会看看女儿琼娘。敲打她一番后,再告知她那五千两不用归还,只当是她尧氏给的嫁妆,成全了母女之情一场,也显得柳府做事大方。
    可现在,闹得倒像是她一个堂堂翰林夫人,带着女儿眼巴巴来讨债要钱一般。
    就算再开口说那钱不要了,恐怕崔家上下人等,也没人领情。
    而且那琼娘说的是什么话?简直拿她们柳家当成了会讹钱耍诈的泼皮之家!
    尧氏是再也呆不下去,心里更是后悔来此一遭,竟然将她与琼娘的最后一点子的母女之情,弄得如此不堪。
    再说,她哪里会跟一个乡人去钱庄?只吩咐了随行的管家去收钱,自己冷声吩咐萍娘上了马车,先自一路疾驰而去了。
    待得各色人马都走了。刘氏瞪眼问:“女儿,这六千的银票子是从何而来。方才你爹爹偷偷问我,我也只胡乱说你借的。”
    琼娘这才将王爷来访,归还了讹诈的马车钱,又聘了他一家子去做宴的事情说了出来。
    刘氏对那个倒灶王爷向来没有好印象,不由得担心道:“邀我们进府,不会是又想着如何害人吧?”
    琼娘倒是能理解娘的心情,只笑着说:“那王爷的性格是顽劣了些,但既然肯主动送钱回来,可见也是想着自己做错了。总不好伸手去打笑脸人。送上门的生意若是不做,今日被人追讨上门,岂不是要拿不出钱银?”
    刘氏听了这话,便又想起了萍娘方才的可恶来。当下生气道:“那尧氏先前就暗示着我们将女儿教坏,可是三岁看到老,她小时便是那副爱占人便宜的性情,我和你爹都是老实凭本事赚钱,别人的一个钢板都不会多收,怎么能是跟我们学的?”
    传宝听了前情后,也是生气,当下对刘氏道:“他们家半点不怜惜琼娘,就你和爹爹白当好人,还总拿萍娘当女儿看。依着我说,你和爹爹当改一改,不然你们当是人家的父母,可人家可能觉得有你们这样的穷亲戚还丢人现眼呢!”
    若是以前,传宝这话只能招来刘氏一顿打骂,可是经过白日的光景,刘氏倒是心有戚戚:“我只有琼娘一个女儿,那位是柳家的千金,我一个乡妇怎么敢高攀?”
    琼娘坐在桌子上,笑吟吟地听娘和哥哥斗嘴,一边在纸上写着明日去王府时要备料的菜单子。
    第二天,琼娘贴好了食斋暂时停业几日的告示后,便与爹娘哥哥坐上了王府派来的马车。琼娘在车上道,等在王府做宴忙完了,便准备买一辆自家用的驴车,不然店铺总要进货,靠着人背,也不是办法。
    传宝一听说也很兴奋,觉得以后来回行走,要方便许多。
    到了京城的朱雀胡同,只见原本宽敞的巷子,人来人往甚是忙碌。
    这王府虽然已经正式开府,然后要举行宴席,座椅、摆设、碗筷用品都要再添加。
    楚盛觉得自己有点琢磨不定自家王爷的心血来潮,东边日出西边雨。
    原本定好了的,开府的宴席全省了,免得来了满园子的闲人,还要费心应承。
    可是昨日不过去寺庙里听了一段经义,王爷回来时便说,后日要举办宴席,明日就要准备凑齐。
    一把老骨头,有些折腾不起了。楚盛听了王爷的吩咐,便忧心得一夜没睡。连夜叫来府里的账房先生和文书,秉烛夜写,赶制请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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