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当她看见这个改名叫崔萍川的女人,衣着莫名与自己上一世相若时,突然明白了什么……也许,这个崔萍儿也是重生一世,而且比她更早重生。
    所以自己醒来时,一切都发生了改变,这一切都是崔萍儿故意与尧氏提前见面的缘故。
    崔将琼的心里迅速做出了决断——千万不可叫柳萍川发现自己也涅槃轮回的事情。
    眼下柳萍川已经恢复柳家嫡女身份,此番前来,不过是来昭显下自己的优越,出一口前世憋屈的闷气。
    可若被她看出自己也重生的话。依着萍娘的心性,恐怕没有闲情逸致玩猫替耗子尾巴的游戏了,只凭她如今的地位钱银,弄死自己不在话下!
    ……也许前世她已经这么干过了!
    想到当初推自己下井的那一双手,崔将琼心里微微打了个寒颤,然后强压抑住心内的愤恨,低垂下眉眼,适时露出些许悲愤之情。
    既然这柳家大小姐是来看自己笑话的,倒教她瞧去好了,若她想斗,只管放马过来,忍得这一时之气,以后再徐徐图之……
    那柳萍川见了,心内舒爽极了,当初她重回前世,睁开眼那一刻,只道上天垂怜她上一世的苦楚,竟然让她重生改写际遇姻缘!
    这一世,她巧妙布局,早早回到了柳家,再也不会沦为那个暴虐琅王的妾侍,所以这辈子她绝对要活得风生水起,而这个崔家的贱种,她也不会轻易放过,一定要好好排布一下,叫崔家琼娘慢慢品尝她前一世为人侍妾,终身不得生育的苦楚……
    已经成了柳萍川的她,心内的毒瘤并没有因为重生而化解消弭,反而因为时间的酝酿,更加的腐朽化脓。可她脸上的笑却渐渐柔和起来。
    “姐姐,莫怪父亲母亲不来看你,实在是他们顾及着我的心情,其实我也是劝过他们二老的,毕竟养了姐姐你十五年,父女一场,彼此挂念也是人之常情……这不,母亲让我稍带了一些新裁的衣服与你。”
    听听,依旧是娇嘤颤颤的和声细语,搭配着垂眉善目,多像个善解人意的小娇娘啊!
    若是没有重生一回,琼娘可能真以为这位萍娘是个良善温婉之人,然后对她卸下防备之心。
    可惜,这等虚伪,她现在看得清楚,琼娘脸上不露声色:“谢谢柳小姐,只是回来崔家后,要帮爹娘担水做饭,那些个华美衫穿起来有些不合时宜,白白费了料子,还是请小姐拿回去赏人吧。”
    崔萍川倒不意外她的回答,那曾经名动京华的柳将琼是何等傲骨,就算这辈子早早沦入商家,也绝不屑于他人的怜悯施舍。
    想到这,她的嘴角笑意更盛了。呵呵,可惜才女将琼这辈子再不是官家女,这点子傲骨扔到市井小巷里,连狗都不屑啃一啃。
    听之前的婆子说,这琼娘回到崔家后就一直作天作地、要死要活的,只让崔家夫妻疲惫不堪。想来一家子都厌烦透了这突然而至的娇贵小姐。
    这正合她意,虽然柳家富贵,但是论起亲情,到底是崔家的养育了她的父母要来得亲切。如今她过起了柳家的闲逸日子,又不想叫琼娘占去崔家养父母的亲情,所以听闻了琼娘在崔家不得人心的情形,立刻觉得心里舒坦了许多。
    虽然琼娘卷拂了她的心意,也不见柳萍川着恼,只让身后的丫鬟翠玉在院子的石墩上铺了锦绣团垫,捏着绢帕坐在了石墩上立意要等崔家夫妇回来见上一面,再回转京城。
    一时间小姐坐定,跟随而来的一众丫鬟婆子便忙碌开了,沏茶的沏茶,摇扇的摇扇。还有一个懂眼色的丫鬟嫌弃这院子里蚊虫太多,还在一旁点了笼熏香,免得蚊蝇嗡嗡扰了小姐的休憩。
    其中一个叫碧玺的丫鬟,就是那个看上去很有眼色的,故意当着琼娘的面儿,大声夸赞着柳萍川的襦裙霓裳:“小姐你今日通身透着别致,方才下马车时,那些个乡人都看傻眼了!”
    还没等马屁落地,那沏茶的婆子接着屁味拍了起来:“别说是小乡之人,昨日夫人领着小姐参加丞相夫人府里的诗会,那些个见过世面的夫人小姐不也看直了眼?可是个个争着问我们小姐的衣裳是哪里做的,可给我们夫人争了好大的脸面呢!”
    那碧玺接着道:“可不是,谁也料想不到,这衣裳是我们小姐亲自绘制的,对了,方才那个客栈老板娘也询问我呢,就是方才在客栈寻访尚公子时……”
    “嗯哼……”才女柳萍川突然清了清嗓子,打断了丫鬟的多舌吹捧,同时不露痕迹地扫了琼娘一眼。
    第6章
    琼娘懒得看她那穷户乍富的张扬德行,只当做看不见这群闹心的玩意儿,早回到灶房里做起晚饭来。
    当初嫁入尚家时,婆婆刻薄古板,特别讲究婆媳孝悌,加之知道了琼娘的身世底细,用起来毫不客气,新嫁娘当厨洗手作羹,也不让琼娘假手于人。
    是以,当初那一年历练下来,她一个从小娇养的贵女做起饭来也是驾轻就熟,以至于在以后贵妇们的素宴上又多了门技艺。
    只是以前添柴,灶下之类的活计均有丫鬟代劳,现在一人锅上灶下的忙碌,难免有些手忙脚乱,不一会,白净的脸蛋的便挂了些许的灰尘。
    站在柳萍川身后的另一个丫鬟翠玉原是琼娘的贴身侍女,如今看见旧主粗衣荆钗地蹲在矮屋灶前忙碌,心内一酸,不由得想移步过去帮忙。可惜身形刚动就被柳萍川不动声色地横了一眼,只能顿住脚步,含泪将目光移向别处。
    琼娘起身倒水的功夫,将翠玉的举动看在眼里,不由得心下一热……这个丫头一向的忠心护主。
    当初她出嫁时,虽然柳家顾全颜面给足了嫁妆,可是当时柳府内贴身的下人都知道了她的真正身份,加之嫁给的又是寒门子弟,一旦小姐身世被说破,可真是前途未卜。
    于是那些个年轻的懂眼色的,全是使劲浑身解数去讨好尧氏的贴身婆子,指望着在夫人面前递话,不要让自己当了陪嫁的丫鬟。
    只有那翠玉,不懂得打算自己的前程,主动请缨跟着琼娘入了尚家寒门。入了尚府之后,也是恪守着本分,就算尚云天后来金榜高中,也从来没动过爬床通房高升一步的心思。后来那个崔萍儿频繁出入尚府时,翠玉更是警醒提点了自己多次要当心……
    琼娘轻轻搅动锅里的羹汤,再次为自己前一世的眼盲心瞎叹了口气,不知这丫头在前世自己死后怎么样。又替翠玉捏了一把子的汗,若柳萍川真的重生,依着她的个性,大约是会记仇磋磨翠玉这丫头的……而她的一对儿女后来又怎样?
    琼娘不想再想下去,可一双眼儿到底是犯了红。叫院中的柳萍川看过去,倒似是不耐厨房粗重而泪眼滂沱。
    她心里不禁又是一阵舒爽。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门外便来崔家夫妇和崔传宝的声音。
    今儿他们回来的倒是早,日头刚刚西斜便返回了家中,离老远便看见了门口桥头的华盖车马,隐约猜到柳家又来人了,惦念着琼娘一个人在家,便快步往家里赶来。
    琼娘从灶前站起身来,可还没来得及挪步,那柳萍川已经步履轻盈,若飞燕一般到了门前,亲自打开了房门后,眼角含泪地望着崔家夫妇。
    崔忠和刘氏都是一愣,没想到萍娘竟会回来。毕竟是养了十三年的女儿,小时都是软软糯糯抱在怀里奶大的,就算明知不是亲生的,一夕间离了家去,夜里也不禁垂泪想念。
    现在见了,泪眼相望,刘氏忍不住便将柳萍川抱在了怀中。
    那柳萍川借着侧身的时机,飞快地瞟了立在灶房前的琼娘一眼,见琼娘立在门槛处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与刘氏抱在一起,心里又是一阵难以抑制的畅快。
    就是要让这清高惯了的琼娘知道,离开了柳家,所谓的才女便一钱不值!就算回到崔家,也没有她的立足之地!
    这边刘氏初见萍娘一时心内激动,忍不住搂住了离家多时的女儿。可是一旁的崔传宝可是看到里琼娘怔怔的神色,便忍不住拽了拽娘亲的衣袖,又冲着娘使了一下眼神。
    刘氏这次发觉自己一时失态,没有顾及一边琼娘的感受。顺着儿子的目光一望。琼娘早晨时还白净净的脸现在挂着灶灰,偏偏一双眼儿含着露珠,半咬着嘴唇望着自己,怎么看都透着没人疼爱的无尽委屈。当下便松开了手,转身对着琼娘道:“不是说等娘回来再做饭吗,那灶房油大,仔细熏坏了你的眼,快去洗洗。”
    柳萍川听了,在一旁一边擦拭着眼泪一边道:“娘说得对,琼姐姐以前从没做过这等子事情,方才还边做边哭,还是快出来歇息吧……柳家的母亲听说你近些日子吃不好,还听之前送东西的婆子带话,说你要回去,心里一时苦闷,这几日病沉的起不来身子,不能看你,便让我带些燕窝给你补补身子。”
    说着命婆子取了用锦缎罩面的木匣,捧到了琼娘的面前。
    琼娘透过半开的匣子一看,竟然是些细碎的燕窝片,难为还能凑成一盒!
    柳萍川仿佛才看见一般,瞪眼训斥一旁的婆子道:“是谁装的盒,怎么只装了这些碎片?”
    那婆子仿佛事先背好了台词一般,立刻回道:“赏赐的燕窝只这一盒。夫人说您小姐您身子弱,整齐的要可着您先吃,剩下的全装在盒子里给……崔家小姐送来了。”
    琼娘心想:若她真是十三岁的小娘,依着自己那时的心境,只怕便要哭喊着奔回柳家,质问尧氏为何这么冷情,给些碎燕窝,真是拿她当了要饭的乞儿打发了?
    自己要是真这样做了,可以想见崔家人该是多么尴尬。
    想到这,她伸手接过了那锦盒,余光所及之处果见崔忠和刘氏脸色微变。琼娘抬眼望向朝着自己假装抱歉微笑的柳萍川,和缓地说道:“先前是我不大懂事,叫爹娘凭白为我担心,前些日子大病一场,娘为了照顾我甚是憔悴,这燕窝细碎些,却无关碍滋补受用,正好给她补补身子。”
    那柳萍川听了,脸色微微一愣,似乎没有想到琼娘竟然能忍住,但是想起琼娘前世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德行,又觉得她不过是在自己面前逞强,强忍着罢了。心里不由得一阵冷笑。
    听了这话,刘氏脸上漾出了笑,觉得琼娘其实过了拗劲儿,还是个体贴人的孩子。这点上,可比样样咬尖儿的萍儿要强上许多。
    可就在这时,一旁冷言旁观的传宝,却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递给了琼娘道:“他们大户人家倒是节俭会过,连渣滓都能拾掇包裹起来送人充脸面。什么燕窝鸟窝的,听着就带着鸟屎味,这是我在街角买的芽糖,一会你用它冲水喝。”
    这话挤兑得柳萍川的脸登时一变,她以前一向是跟崔传宝吵闹惯了的,若是依着从前,定要追在他身后跳骂。
    可是如今却没了立场,只是心里一阵不舒服,暗恨传宝没有眼色。
    刘氏觉得儿子聊的话头实在是尴尬,当下打岔道:“方才回来时买了二斤五花肉,既然萍儿回来了,娘炖肉给你们吃可好?”刘氏记得萍儿是最爱吃炖肉的。
    可惜她忘了,她曾经的萍儿如今贵为柳家千金,每日精食细粮,哪里还会看得上她在街头沽来的五花肉?
    已经是看了琼娘从云端跌落的可怜光景,柳大小姐也无意久留,免得待得时间太久被尧氏猜忌,惹得母亲心里不快。她琢磨着自己此番前来,定然给琼娘的心里添堵无数。现在她在自己面前强撑着淡然,待自己走后必定必定觉得委屈,跟崔家夫妇闹僵开来。到时看崔传宝后不后悔替那小泼妇说话撑场子!
    既然目的达到,她当下便起身告辞,直言以后得了方便再来看望爹娘。
    只是出门时,她指使着刘氏给她装些以前吃惯了的酱菜。趁人不备时,小声跟琼娘道:“如今你已然回了崔家,柳家的母亲就算有心帮扶你,也是碍着崔家爹娘不好太直接。说到底女儿家的姻缘最要紧。柳家母亲听说过些日子,有位贵人会在镇外的秋檀溪旁的峡山下小住……那人容貌不俗,身份显贵,最要紧的是尚未迎娶正妻……”
    说到这,她故意停顿下,抚摸着自己手腕上通翠的碧镯,状似怜悯地打量着琼娘的粗布衣裙,又接着说道:“姐姐你这般花容月貌,可要及时把握,不然崔家的爹娘要是为了你选了个农户儿郎作为夫婿,才是一辈子不得翻身了呢……”
    琼娘只是眨了眨眼,看似震惊地看着柳萍川,仿佛才被梦中点醒一样。
    可是心里真是恨不得再给这柳小姐一巴掌。
    看看,这话可真是说得滴水不漏,乍听起来,倒好像真是尧氏煞费苦心替自己谋算前程一般。
    什么青年才俊,百年难得一遇的贵人?大约就是柳萍川前世私通的琅王楚邪吧?柳小姐这是打算撺掇着自己将她前世背着爹娘私奔,卖身求荣的往事再演绎一遍,可若真是这般,尧氏以后大约也不会千金散去替自己赎买自由,那她岂不是要比前世的崔萍儿还要凄惨?
    再说那楚邪,她前世也是见过的,不听其人的事迹,的确是个难得俊帅的男子。可惜其人下场不妙,哪里配得起“贵人”二字?算起来,前世见他最频繁时,大约是在他谋反败露,未及起事就被皇帝软禁在京郊皇山的寺庙时。
    之后每逢初一十五,这位拔了牙的虎狼也会承蒙圣恩,在人前宴席上露露面。
    那时说也奇怪,每次她出府赴宴,总能在宴会上看到他。一个谋逆失败的贼子,到哪都是不受待见的,所以她每次看见他孤零零杵在宴会里无人问津时,都会替他一阵尴尬。
    可他却总是一副悠然自得的嚣张样……
    第7章
    想起那人,隔着一世都觉得头痛。
    琼娘没有再想下去。而柳家的千金小姐来得快,走得也如一阵风,眨眼间窄小的院子又恢复了往日的清静。只余下相送的刘氏站在桥头怅惘地看着渐渐消失在街角的马车。
    琼娘倒是体谅刘氏的心境。毕竟是亲手喂养大的孩子。刘氏又不像尧氏那般处处甩手给丫鬟奶娘,两位母亲对待女儿的感情,也是厚薄不同的。到底是不能如尧氏一般,知道琼娘不是亲生的,便冷了慈母心肠。
    她把那木盒放到一边,替爹娘打来洗脸的水,笑着问:“原以为能赶在爹娘回来前将饭菜烧好,还是手脚慢了,今日怎的回来的这么早?
    听了这话,传宝兴奋地说道:“还不是琼娘你的妙笔,有从摊边路过的举子,一见了你画的糕饼,便直言乃奇作,结果呼朋唤友地来看,最后,有几个阔绰的公子说这糕饼可不能打散了卖,便一起将那几盘子买走了。”
    琼娘听闻这话,心里一松,脸上倒是真切地笑开了。可不是得整买!她花了一上午的光景,在整盘码放整齐的方形糕饼上誊画下了芙蓉镇的浓缩街景图,而且在街市上增添了官差报喜,送头名状元喜帖的场景。
    这等好彩头,只要是不差钱的举子必定要买去沾福气的!
    刘氏这时也走了回来,听到这话,脸上也露出了喜色道:“那画可真是精致,凭得累坏了眼儿,只是那些个举子还要再定,你爹却没立时答应,就怕你的身子受不住。”
    琼娘笑道:“这是好事,为何不应?那些个画作不过是走了取巧而已。本来也不是什么精致的传世之作,他们若要,我明日再画,只是爹娘明日要多做些糕饼。”
    既卖了钱,又沽了肉,刘氏做了自己拿手的烧肉,一家人围坐在了木桌有说有笑的吃饭。
    琼娘前世受的是食不言寝不语的家教。可是这般一家人围坐的其乐融融,却叫她有种发自心内的暖意,也跟着凑趣说上几句。
    饭后夕阳西斜,帮娘亲洗刷了碗筷后,琼娘咬着酸果站在墙头望去,周围水乡人家炊烟袅袅,夹杂着各种说不出的菜香,桥头传来光屁股孩童的追跑嬉笑声,携伴到桥下用稻草拴着蚯蚓钓螃蟹。河水堤岸旁的垂头长柳下,不知谁家的姑娘正隔水向望,偷偷私会着少年郎……
    琼娘就像个真正的小姑娘,手垫在墙头,微笑着看着这一切,没有朱门高墙的阻隔,她第一次这么真切地感受人间的烟火,真切地感受着自己的确是在脚踏实地活着,这样的感觉倒是新鲜而惬意!
    只是她不自知这般温柔甜笑,也成了他人眼中的一道如幻美景。
    “尚兄,正说到经卷其三,怎的突然没了声音?”
    尚云天身旁的同乡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立在客栈窗口的尚云天这才回过神来。
    年方十七岁的他这是第一次进京赶考,母亲怕他一路短缺了人照顾,特意办妥同乡一起赶考的举子方达帮衬一二。
    京城里吃穿用度高过别处,所以二人干脆如大多数举子一般,暂时在芙蓉水乡停留备考,待得开考那日再奔赴京城。
    这晚,二人饭后闲来无事,便倚窗而立借了隔壁酒家高挂的灯笼照亮,一处温习功课,以备来日待考。
    可谁知读着读着,尚云天便没了动静,方达循着他的目光一望,只看见正从墙头离开的琼娘的后脑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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