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念薇点点头,将补药放在桌上,道:“我上次去甄府找姐姐,没见到人,后来在国子监问了兆麟才知道甄老夫人有恙,来到天元寺静养,就过来了,这些都是我找太医拿的,可以养心护脉,老人吃最好的。”
    沈元歌心里一暖:“多谢,念薇有心了。”
    宋念薇摆摆手,她一路走上山,有点渴,喝了口沈元歌给她倒的茶,道:“对了,兆麟不是文生么,怎么过两个月的武举,他也交递了名册上去?”
    沈元歌一愣:“什么?我不知道这个事情。”
    宋念薇讶异:“他没跟你说?”
    沈元歌摇摇头,自从姥姥搬到天元寺之后,他就再没回过甄府,连年都是在国子监过的,才开春,国子监事忙,天元寺又路远,他只忙里抽空来过两次。
    宋念薇睁大眼睛笑道:“他身手很好,我在国子监见过,课业也是拔尖的,莫不是要武举秋闱一把抓?厉害,文武双全了呀。”
    沈元歌心中疑惑,他不是不想入仕么,这是什么打算?
    “胡闹,才跟着萧廿练了多长时间,他还来劲了。”沈元歌蹙蹙眉,冒出这么一句。
    宋念薇没听清:“谁?”
    沈元歌回神,打着哈哈糊弄了过去,适时转移话题:“郑公子对你还好么?”
    宋念薇眉眼间浮现出小女儿的羞涩和幸福神态,抿抿唇道:“他对我一直很好。”
    沈元歌有点担忧,家族和朝代一样,皆是兴衰交替,宋家如今得势,宋婕妤起了很大的作用,但这种荣宠并没有持续太久。
    沈元歌曾与她共处一宫,知道宋婕妤是个颇有手腕的狠角色,按照前世轨迹,宋婕妤明年秋就会因为谋害龙胎失去圣心,随之而来的便是宋家的树倒猢狲散,念薇失去原本属于她的正妻之位,沦为侍妾。
    自己不会再入宫,后宫中事也会相应发生改变,然而在尔虞我诈的深宫里,若一味踩着别人往上爬,登高跌重几乎是必然。
    两人本就早有婚约,却因为宋家失势被毁了,郑若均若真心爱护,怎会舍得这样对她?宋念薇性子纯良,但内有主见,即便家族大厦将倾,又为何甘为妾室?
    沈元歌将事情来回捋了两遍,眉心微微蹙起,又不动声色地舒展开,从帛枕下取出一本诗集,递给宋念薇:“你今日来,我什么也没准备,寺中闲来无事,便手抄了一本,赠予妹妹吧。”
    宋念薇接了,向她道谢,一边打趣:“原来姐姐不止抄佛经呐。”
    沈元歌揾着腮唔了一声:“最近翻了翻白乐天,通俗易懂嘛,也有些道理。”
    宋念薇翻着册子,赞她字好,边道:“那姐姐都悟出什么了?”
    沈元歌笑笑:“哪里还用的着我悟去,就像那首井底引银瓶,‘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写的明明白白的,最适合我这种不爱动脑子的了。”
    她顺着话道:“女儿家和男子到底不同,即便是觉得遇到了真正的良人,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还是不要自断退路的好呐,免得像诗里一样。”
    宋念薇放在册子上的手指一顿,神色变得有些不自然,牵动唇角笑了笑:“说的是。”
    说到此处,甄母从大雄宝殿回来了,两人都从房中出去,谈话便中断了。
    宋念薇见过甄母,说了一会儿话,也没多留,中午前便离开了,沈元歌送她回来,听甄母道:“这孩子不错。”
    沈元歌点点头:“是个好姑娘。”
    她本来还想提醒宋念薇若有机会进宫,劝她姐姐要收敛,只是一次说出去未免太明显,正逢甄母回来,只能以后再说了。
    ...
    董翰青此次带来了至少大几十个人,不能一起回去,太过招眼,只能分批分道而行,过江之后再慢慢汇合,萧廿和付岩一起,走在最前头,没一会儿便离开了平山。
    萧廿道:“中山靠近边关,处于塞要之地,藩军众多,燕越楼根基尚未坐稳,又是老中山王唯一的继承人,看似俯首称臣,实则包藏野心,皇帝表面宠信,其实防备忌惮,因为一方尚需稳固根基,一方军队松弛,没有削藩之力,双方皆形格势制,则可保北方安稳。而他若此时死了,四处盘踞的势力必定蜂拥而起,北关生乱,便会殃祸百姓,危及上京,况且现在,没人有平定兵荒马乱的能力。”
    萧廿垂目,别的不消说,只要她还在那里,上京就必须安安稳稳的。
    “可咱们离开时,燕越楼已经受伤了,若没人救,还是会死的。”
    “后头会有他的暗卫跟上来,怕什么。”
    付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你扔到那里的东西,是…”
    “皇帝御林军的腰牌,前些日子天元寺有国祭,我过去顺了一块回来。”
    付岩睁大眼睛:“你不是除夕夜前就被他们捉走了么?”
    “我若不酩酊大醉,如何让他们放心把我带回驿府,如何同燕越楼一起到平山坳,免得董叔造成不可挽回的过失,又如何顺着这件事把黑锅甩给老皇帝,让中山和上京之间的弦再绷紧一些。”他唇角微微一勾,“当然,除了造出我想要的局势之外,他们两边都死盯着对方不放,也就不会去招惹元歌了。”
    付岩的脑子险些没转过来,好像有一大团东西缠在一起,崩了。
    敢情他是早就看出董叔出去的目的,才故意绕开他们,给两边都下了个套。
    “你就算要这么办,把自己交出去未免也太冒险。”
    萧廿把身上藏好的几根针全部摸出来,一根根掷到地里去:“先前在铺子里跟师傅学过制锁,只要有这个,天皇老子都别想困着我。”
    “可…”
    萧廿打断他:“事后我跟你解释,都得罗里吧嗦说这一大堆,更别提事前说通了。”
    听到他一声轻笑,付岩一愣,脸就黑了,他又说自己笨!
    待反应过来要讨个说法,萧廿早已策马驰远。
    付岩咬牙,扬起马鞭追上去:“老三,你给我回来!”
    ...
    中山王归藩途中遇害的消息传到上京,皇帝震怒,下令彻查,却一无所获,凶手好像来无影去无踪,炸了平山坳就撤,卫兵无一生还,主子却还活着,让人想不通。
    燕越斓虽性命无碍,但被崩裂的山石所伤,毁了容貌对于爱美如命的她来说,当真比死了还难受,燕越楼受伤不轻,好容易才救过来,在驿府中养着,皇帝派人前去慰问,还想将人接回上京医治,燕越楼推辞了,月后伤势稍微好一些,便回了藩地。
    春菱听说这件事之后,还乐的下了一锅没有荤油的阳春面庆祝,沈元歌吃了半碗,没往萧廿身上想。
    那天萧廿刚到巴蜀。
    蜀山之险,举世闻名,危峰直入云天,陡壑相连,水瀑从百丈高仞上直挂而下,激石声震耳欲聋,远远望去云雾水汽缭绕,给人一种世外之感,走到近处,方能看到依山而建的各个村寨,高高低低的分布在山界里。
    甘宁山附近也有村民居住,一行人打马进山,沿路看见不少妇人,
    都皮肤黧黑,穿着当地特有的衣裙,蹲坐在水边浣衣,拍拍打打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山涧,见到他们过来,都停下手里的活儿打招呼。
    付岩刚回来,亲切地不行,露着一口大白牙大姐大嫂大婶儿的叫,走了一段,又忽地跳下马,抱起一个沿路跑过来的男娃:“哈哈,二牛!让哥看看沉了没?”
    萧廿骑在马上,瞧着付岩把男娃子往空中抛,接在怀里,在抛起来,唇角不自觉地翘起。
    他知道这孩子怎么成天瓜兮兮的了,估计也是小时候晃的。
    “这小哥没见过,打哪儿来的?”一个大姐锤了两下衣裳,把目光又放在了萧廿身上。
    萧廿也不骑马了,翻身下来,牵住缰绳:“庐州。”
    大姐笑道:“小伙子俊的撒,比小付中看!”付岩从萧廿脖子后头探出脑袋,嘴里塞满了从二牛那抢来的不知什么东西,含含糊糊的:“这是三爷。”
    周围听见的人都站起来,手擦擦裙子,向他问好,又道:“二爷不是和小付一块去的嘛,没见着他人呐。”
    付岩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还没到,估计得明天。”
    一边有人窃窃私语,无外说大爷二爷都是硬汉,没想到三爷这么年轻,还有十几岁的小姑娘红了脸,萧廿被看的不自在,冲那个大姐点点头,一把拽过付岩,便往前去了。
    付岩被他揪着衣领,勒着后脖子了:“三三三哥疼疼疼。”
    萧廿松开他:“怎么回事?”
    付岩不明所以,揉揉脖子:“啥?”
    萧廿环顾四周,山水环绕,乡风质朴,没有丝毫想象中的肃杀之气:“村落这么多。”
    付岩笑道:“这里可是我们的地盘,怎么样,比那个死气沉沉的上京好多了吧。”
    前头要山路崎岖俊险,还有栈道,只有脚力可以通行,付岩让人把马牵下去,拉着萧廿往上走:“让义父跟你说吧,我昨天晚上给这里放了飞鸽,他肯定接到消息,在前头等着呢。”
    行至半山,有一条蜂腰石桥和主峰相连,远远地可以瞧见对面层叠交替的楼寨,寨前站着一个高大挺拔的人影。
    萧廿想到了,两手不觉收紧,那应该就是甘宁山的大当家陈昂。
    那人看见他们,当即阔步朝这里过来,萧廿也走过去,不一会儿便到了近前,两人相互对视。
    陈昂身高体壮,浑身肌肉虬结,眉黑目阔,留着短髭,长相十分威严,对着萧廿,一时未认,目光转向付岩,听见他说出“这就是”三个字时,双目顿时放出光芒,一巴掌拍在萧廿肩上,尤嫌不足,一把将其箍住,放声笑道:“阿崇,舅舅可算见到你了!”
    他使劲拍着萧廿的背,手劲大的很,拍的萧廿都咳了两声:“舅舅。”
    陈昂放开他,眼圈是红的,仔仔细细打量了他一遍,拉着他便往里走:“快去里头,弟兄们都候着呢,还有你的叔伯们,也都在。”
    第40章
    楼寨依山而建,层层叠叠,前后相属,像是镶嵌在山里的,大堂十分敞亮,房屋也多,少说可纳千人,萧廿见过寨里的人之后,把自己的住处安顿好,同陈昂一起去了山顶。
    陈昂一边走着,一边将先前的事说与他听。
    陈昂原本是萧家军的副将,同萧廿的舅父出生入死,以兄弟相称,不可不谓情深义重。
    “那时敌军败退,战乱本已行将收尾,我们受命同燕将军一齐镇守陇南,只等东边的七皇子剿灭最后一波叛军,平定叛乱指日可待,不想叛军集结,竟然卷土重来,七皇子战事告急,燕将军带兵前去支援,陇南地处要冲,是“秦陇锁阴,巴蜀咽喉”,不能没人镇守,萧家军便留在了城中,被包围时才知中了别人的调虎离山之计。”
    “中山王和裴胤利用手中藩军把两边人都骗了,跟着缮国公前往支援七皇子的军队故意延误战机,助裴胤伺机夺权,以至国公身死,七皇子也未能及时赶回,一边利用叛军困兽之斗的心态缔结假盟,同他们围攻陇南,萧家军寡不敌众,将军战亡,我深知再打下去只能落得个全军覆灭的下场,只好率残军南退,却没能护好小姐,途中失踪了。”
    说到此处,他双目赤红,一拳锤在嶙峋的石壁上,喘着气平复了一会儿,才道:“阿崇,若你们母子真的为敌军所伤,我这辈子怕会恨死自己。”
    萧廿的薄唇抿成一条线,道:“舅舅,多谢你,十多年还一直在寻母亲。”
    陈昂一怔,愣愣转向他,又将眼睛转回前方:“我不相信死不见尸,在甘宁站稳脚跟之后,就派人一直找,你不知道去年翰青回来告诉我找到你们的时候我有多高兴,我恨不得马上飞到庐州去,只是当时外族生事,我脱不开,只能让人去接,”他忽的陷入沉默,“可你母亲不愿来。”
    他脚步顿住,原本中气十足的嗓音里带了惶惑:“她是不是在怨我?”
    萧廿不语,母亲何尝不想见故人,她知道萧家军还在时两宿没睡着觉,可那时她的病已经不允许她长途跋涉了。
    萧廿闭了闭目:“怎会,母亲她只是…近乡情更怯。”
    陈昂心绪微微松缓下来,继续往上走。
    天色渐昏,两人一起走到山顶,放眼望去,天边一片绚烂之色,其下崇山峻岭,霞光掩映,不见人烟。
    陈昂指向西边,道:“阿崇,看那里。”
    甘宁山的主峰很高,把它踩在脚下,远处的地势都能看的清清楚楚,萧廿发现原本层峦叠嶂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凹口,形成了一条宽阔的通道,把原本封闭的地方指往西面。
    “我们才退到此处时,甘宁就是一片穷山恶水,兵荒马乱的,到处都是流民,是个谁都不管的地界,山匪横行不说,西边的羌人还时常借着那片地势过来抢钱抢粮,我召集手下打退羌人,当了一阵子流民首,后来干脆自己占山为王,倒也痛快。”
    “当然,打家劫舍的活计老子不干,手下人多了,狩猎耕种,建村立舍也不是问题,还能庇护乡党不为羌人所欺,周边村民慢慢都迁过来不少,裴胤登基之后,新下派的蜀地长官是个废物,几次打老子都没打下来,索性不管了,十多年过去,才成了今天的甘宁山。”
    他转向萧廿,沧桑双目中燃起振奋神色:“阿崇,我陈昂毕生之愿,便是保家卫国,重振萧家之名,如今能佑一乡百姓,保一方平安,终于也不算太遗憾。”
    萧廿抬目,眸子里装着千山万水,道:“我会和舅舅一起。”
    陈昂哈哈大笑,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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