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闵瑶就在门口站着,红着眼圈,胸口微微喘着气。
    “母亲又让父亲给那个沈元歌安排什么?咱府上养着她们姐弟俩还不够么?”她心里实在憋屈,连行礼都顾不上,直接就问。
    姜氏见她不对,压沉声音道:“瑶儿,你说什么呢?”
    甄景为看见甄闵瑶像是跑过来的,璎珞纠结,鬓发也有些散乱,脸色不由得挂了下来:“这么晚了,你不快去安寝,冒冒失失闯到大人房中像什么样子?”
    甄闵瑶扁起嘴:“父亲这就嫌我坏了规矩了,是是,果然她一来,各处就没我的好儿了,就连哥哥…”她说着说着,又要掉金豆子,姜氏到底是女人,猜中七八分,生怕她越说越离谱惹甄景为生气,伸手把她拉进来:“你这说的什么话?”
    她止住甄闵瑶的话,转头对沉着脸的甄景为道:“老爷,瑶儿一定是宴上甜酒吃多了,才这么没遮没拦的,妾身好好说说她,天色不早,老爷先去安歇吧。”
    甄景为平日就只专注官场,并不上心内宅之事,见甄闵瑶这般,尽管十分不虞,但如今心思全在沈元歌和大宦黄尤身上,也没精力追究,皱眉冲她摆摆手,就离开了。
    姜氏这才松了口气,对甄闵瑶道:“这几天到底怎么回事?你以前可是十分乖巧的。”
    甄闵瑶低了头,去转手中的手绢,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句:“我不喜欢沈元歌。”
    姜氏如何不知道她,心思有些复杂,却还是道:“元歌进府来,也算给你添了个妹妹,再者,虽然府上添了两个人,你也还是咱家独一无二的嫡长女,平日该有的吃穿用度可曾少了半点?你怎么能因为这事来质问长辈?”
    甄闵瑶眉头蹙起:“我就是不明白,她有什么好的?”
    “她有什么好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好能对我们有多好。”姜氏想着这样小女孩心思下去可不行,索性教了她,“倘若她能对我们府上有助力,甄家在她身上花些功夫又如何?总归得益自身,这其中的利益关系,你要明白。”
    甄闵瑶睁着眼睛,缓缓摇头。
    甄氏叹了口气,关上房门,拉她往炕上走去:“你过来。”
    ...
    教习沈元歌的李嬷嬷来了也有一段时日了,今天甄母记挂起来,便趁着早晨问安的时候把她也请了来,沈元歌和李嬷嬷到甄母房中时,桌上摆了些什锦果品,想来是特地给嬷嬷备的,姜氏和甄闵瑄都在,只是不见了甄闵瑶,屋里还算热闹。
    甄母让陈嬷嬷招呼人坐下,热络地和她聊了几句,才问起沈元歌教习进度的的事,李嬷嬷笑容满面,显然对沈元歌这些时日的表现非常满意,看了姜氏一眼,道:“夫人之前还说姑娘礼数生疏,依奴看,实在是过谦了,姑娘知书达礼,丝毫不逊于京中贵女,倒教老奴不知道从何教起了。”
    沈元歌低眉道:“嬷嬷折煞阮阮了。”
    她当然只是嘴上说说,她在深宫待了十年,什么繁文缛节对她而言都是轻而易举,前些时日也没有故意藏着掖着,该如何如何,看在李嬷嬷眼中自然十分惊艳——沈元歌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李嬷嬷已经将前些日子沈元歌的表现祥详尽尽夸了一遍,殷殷笑道:“反正是个轻松差事,李嬷嬷连声应下,殷殷笑道:“表姑娘万事都好,且奴瞧着,身上自有一份宫廷气度,也不知是不是缘分使然,有富贵之命呢。”
    此话甫一出口,周遭热闹的空气却冷却了下来。
    姜氏之前是交代了让李嬷嬷帮着掌掌眼,却不曾想她会当着甄母的面说出来,不免心虚,甄母却不知联想到什么,神色间浮现出一丝悲伤,笑意也慢慢淡了。
    姜氏忙道:“嬷嬷这样说,我和老太太可放心了,”她转向甄母,趁这个空子将事情扯入正题,“元歌来咱们府上也一个多月了,但京中人事想来还很生疏,正好下月二十三国子监宋祭酒的母亲过七十大寿,妾身想带着她和闵瑄一同去赴宴,开开眼界,左右礼数已经熟悉,也不怕失了礼。”
    沈元歌听到她的话,抬眸看了姜氏一眼。
    终于到这一天了。
    她口中的宋祭酒是宋婕妤的父亲,宋婕妤恩宠正隆,宋家也跟着水涨船高,虽然祭酒官从四品,并非特别高的官位,但却是实实在在的国子监之首,掌着所有贡生监生的课试升黜进学,凡府中有苗子的官宦之家谁敢得罪?说白了,凭他再老子的官,为了自己儿子,在他跟前也得装孙子。
    两个姑娘都大了,正是婚配佳龄,甄母原本就有多让她们出去见识露脸的打算,放下被姜氏的话拉回神思,自然没什么异议,可沈元歌心里却绷紧了弦,她知道,这个宴席至关重要。
    因为前世,皇帝曾派大宦黄尤亲自来宴上赏赐寿礼,以示恩宠。
    甄景为就是不知如何事先得了消息,借此机会买通黄尤,在皇帝跟前荐了她。
    这事是她入宫许久后皇帝顺口提及黄尤举人之功时才知道的,虽然黄尤所做的可能就是看中她之后在御前提了一嘴,却是他上辈子被隐藏住的转折的真正开始。
    把事情扼杀在萌芽里往往事半功倍,沈元歌明白这个道理。
    她脸上浮起一丝模式化的微笑,道:“有劳舅母费心安排。”
    姜氏亲切地应了她两句,甄母却好像又回到了刚才那个失神的状态里,沈元歌正觉得有些奇怪,便听陈嬷嬷上前笑道:“别光干坐着说话了,吃些点心吧。”
    直到膳后送走了来人,房中静谧下来,甄母坐在木炕上,缓缓叹了口气:“陈娘,李嬷嬷说阮阮身上有宫廷气度,可是因为她娘亲的缘故?”
    他们走后,陈嬷嬷心就一直悬着,听见她果然这样问,一时间觉得唇齿凝塞,劝道:“老太太这话从何说起呢?四姑娘并未沾染过宫廷,更别提表姑娘了,想是李嬷嬷觉得表姑娘稳重,才如此夸奖的。”
    甄母眼中现出哀戚之色:“总是我对不住雯雯,让她空等了那么多年,到了还嫁给了别的男子。”她用帕子压了压湿润眼角,又道,“你说,倘若我当初允她再多等两个月,她是不是就不会抱病而终?”
    陈嬷嬷身形一动:“老太太,人生各有命数,又岂是您的过错?姑娘虽走的早,却也算嫁得良人,您别自责了。”
    甄母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她一向乖巧,终于还是听了我的话,可若重来一遍,我一定会让她再等等,只要她顺心随意了,即便嫁到云南去又如何呢?”
    ...
    这几日萧廿好像真的很忙,只是每日还坚持抽出时间回来,里外一趟趟地跑,沈元歌有所察觉,便道:“我这里不用成天都守着,你若有自己的事去办就行,兆麟这几天也在打点国子监的事,府上没什么好忙的。”
    萧廿本想回绝,沈元歌又道:“放心,我又不扣你的例银。”
    萧廿瞥了她一眼,就看到沈元歌揾着腮,笑眯眯地瞧着他,自己也轻笑一声,转身走了。
    他最近确实忙,只是自己才来国公府找到沈元歌时,就觉得这姑娘缺少安全感,所以才不愿离开,虽然不知道能帮到什么,但是把她安在眼皮子底下便能放心一些,这几日倒是从她身上看不出先前那种紧绷的感觉了。
    沈元歌望着他修长劲挺的背影,唇边抿出一个浅浅的梨涡。
    春菱过来笑道:“姑娘心情好像不错。”
    沈元歌冲春菱弯了弯眉眼。
    有人愿意守在自己身边,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总能让无依无靠的无助感得到缓解。
    挺好的。
    第18章
    京中贵户的礼数规矩教来冗杂,足有一个多月,李嬷嬷才离开国公府,宋府的寿宴也如期而至,沈元歌好像很重视,前一天便开始选衣裳首饰,对镜试着描花黄,只是方才春菱被她差去甄母院里送甜粥了,便唤侯在门口的人道:“茜彤,我昨天自己调的胭脂在里头书桌上,你帮我拿过来吧。”
    茜彤依言照办,有意无意地瞥着她道:“姑娘十分上心呢。”
    沈元歌道:“毕竟是来京中的第一次宴会,”她转头接过茜彤递过来的瓷盒,冲她一笑,神神秘秘的,“舅母还特地嘱咐我,这次寿宴上会给我引见贵人,谁知道有什么安排。”
    茜彤眸色动了动,笑着附和:“啊,那真是恭喜姑娘了。”
    沈元歌指尖在盒盖上画着圈,随意道:“好,这里没你什么事了,去吧。”
    茜彤便寻了个由头离开了房间,她一走,沈元歌神色就淡了下来,将才簪到鬓边的步摇抽出,掷到一边,打开了手边的胭脂盒。
    瓷盒里嵌着铜镜,小格中放着一支短毛笔,旁边才是调好的胭脂膏,若是细心分辨,便会发现那颜色并非正常的胭红,而接近狰狞血色,沈元歌用指甲剜出一点,涂在手臂上试了试,嗯,十分自然。
    沈元歌垂目,将其收了起来。
    翌日一早,沈元歌梳妆好,便去了抱厦等着,时辰还早,人都还没来,候了片刻,兆麟才到,沈元歌和他说了几句话,却见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探了探身子:“那不是阿明吧。你怎么把萧廿拉来了?”
    沈兆麟嗨了一声:“阿明着了风寒,不能跟着,我经过姐姐那里时看见萧廿哥在,便把他叫来了,姐姐不介意吧?”
    沈元歌道:“我介意什么,他不嫌麻烦就是。”
    约摸有一盏茶的时辰,姜氏和甄闵瑶方来了这里,沈元歌起来见礼,甄闵瑶瞧见她,便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她今日精心装扮,髙绾环髻,丹唇点朱,娇媚而富丽,相比起囿于身份妆面素雅的沈元歌而言显眼了不少,可认真比起来,总觉得还差点什么,甄闵瑶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别开脸去。
    沈元歌只抿唇笑笑。
    这些天甄闵瑶总和她争风赌气,当然在死了一回比同龄人多活十几年的沈元歌看来,她只是个娇惯过头的小姑娘,那些事并不往心上放,可今天,她的赌气却能顺水推舟的帮自己一个忙。
    姜氏满心不知在盘算什么,也没有注意到甄闵瑶,只说人既然齐了,那便动身吧。
    原本沈元歌走在前面,甄闵瑶偏撞了一下她的肩,擦了过去,袅袅婷婷地扶着侍女的手上了马车,这事放在同龄女孩身上必然会觉得不舒服,可沈元歌瞧着她的背影,内心毫无波澜,突然觉得自己的灵魂真的是老了。
    无论是甄家子弟,兆麟,春菱,抑或是萧廿——即便他们有的比自己高许多,在她眼里仍然都跟孩子似的。
    哎,沧桑。
    ...
    宋婕妤位分仅在昭仪之下,近年又颇得皇宠,家族之势,炙手可热,今日老夫人八十整寿,宋家重排场,许久之前便着意布置,马车才入宋府所在长街,便见檐上角灯高缀,路上宝马香车连绵不绝,豪奢抢目。
    老夫人寿宴,邀请的大都是贵妇女眷,沈元歌和甄闵瑶这种未出阁的小姐,只是陪末,同其他小辈共坐一席,不过下马车时,姜氏还是着意叮嘱:“阮阮,宋家如今乃是皇亲贵戚,宴上许有贵人前来祝寿,届时若要拜见,你便来我左手边,记住了吗?”
    沈元歌连声应下,姜氏却还怕她忘了似的,进门前又嘱咐了两三次,才带着他们去见各府夫人,一同前往祝寿。
    缮国公府今时不同往日,朝中地位,明眼人皆是心知肚明,同姜氏互相寒暄,颇为含糊将就,更别提宋婕妤御前之人,东道主宋家对官场形势一目了然,对甄家来客更是不免敷衍。
    宋老夫人的大儿媳孙氏下堂待客,一路下来亲亲热热,来到姜氏面前时,笑意已见浅淡,姜氏心中十分不快,又不好显露,只能殷殷应着,说了几句,孙氏抬眼,略打量了下她身后站着的沈元歌和沈兆麟二人,眉眼倒微微展了一展,道:“想来这便是秋时从庐州来的沈家少爷和姑娘了,出落的可真好。”
    姜氏笑道:“夫人好眼力,两个孩子初来京城,闻得贵府贤名,十分仰慕,正逢老夫人大寿之喜,我便把他们带来见见世面。”
    孙氏笑笑,抽回被她亲亲热热握着的手,道:“寒蓬陋舍,哪有什么世面可言呢,不过也许对于府上而言是略繁杂了些,惭愧惭愧。”
    她说完便转身去接待其他客人了,瞧着她的背影,姜氏的面色不大好看,甄闵瑶也看出来了她的倨傲之色,敛了下眉,低声嘟囔:“一时得势而已,神气什么。”
    姜氏低低喝住她:“瑶儿,快入席了,和阮阮兆麟坐着去吧。”
    甄闵瑶哦了一声,和他们一块过去,转脸却已是微笑,招呼沈元歌道:“我和妹妹挨着坐吧。”
    沈元歌看了眼兆麟,他已经在对面的公子席上坐下,道:“好。”
    两人一落座,便吸引了众多姑娘的目光,坐在席上的宋家姑娘也分出神来,笑道:“甄姐姐来了,快坐。”
    说着看向一旁沈元歌:“想必这就是沈姐姐了,”她笑容甜美,毫无方才孙氏的怠慢之色,“沈姐姐可真好看,和甄姐姐一样美呢。”
    沈元歌记得她,这是宋婕妤的三妹念薇,和兆麟同岁,因是祭酒之女,时常去国子监帮衬着整理笔墨书籍,因性情纯良和善,心思疏朗,人缘甚好,兆麟甚至还曾倾心于她,但因她已有青梅竹马的心上人,是以这份心思,兆麟到死也按捺未表。
    那个青梅竹马沈元歌也听说过,是国子监司业之子郑伦,两人自小相识,感情甚笃,只是后来宋家败落,听说宋念薇虽也嫁入郑家,却并非正妻,而成了郑伦的侍妾,境遇凄凉。
    沈元歌挺喜欢这个女孩,忆及此处,心中五味杂陈,却只能当做不认识,经人介绍,才见了礼,各相坐下。
    宋念薇对她印象不错,又顾念她刚入京,和姑娘们都不认识,便主动与她引见,一时间席上的注意力都引到了沈元歌身上,甄闵瑶瞧着席上热闹之景,手拢在袖内,捏着那物,神色有些紧绷。
    那晚母女开诚布公地谈过后,姜氏已经将放在沈元歌身上的打算告诉她了。
    面对满心盘算期待的姜氏,甄闵瑶没有任何愉悦,讶异过后,取而代之的全是不甘和愤懑。她怎么说也是公爵贵女,门楣光耀,她想不通,父母为何将希望寄托在一个死了爹娘的表姑娘身上。
    姜氏说的也有道理,沈元歌入京,甄家人就是她在世上仅有的靠山和亲人,倘她入宫后能像宋婕妤一般得势,甄家是能也是唯一能得益的一族,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她沈元歌就适合进宫,凭什么就她能给府里挣荣光?
    沈元歌是相貌好看,性子温柔会说话,可她甄闵瑶也不差,何况即便沈元歌没有退路,到底不是甄家的亲女儿,能不能用的上还说不定呢,怎么和她比?
    说什么舍不得,还不是信不过自己。
    昨日茜彤还偷偷过来和她说了一番话,那话的内容,更让甄闵瑶觉得一股怒气直冲脑门,越发按捺不住。
    远远地,戏台上传来唱和之声,拉回了甄闵瑶的神思,忙随众人一同站起来,给老夫人敬祝寿之词,往身侧看了一眼,压住心中的不忿之感,方坐了下去。
    这边席上都是小辈,大人又抽不出空来管,没那么拘束,沈元歌正和宋念薇说话,看起来毫无防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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