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站在荀澈和俞菱心此刻的立场上,自然知道对吴王魏王都有哪些暗中的监视与防备, 全力以赴地防备着前生惨剧的重演——然而, 这也是在有前世之事的前提下。
    上一辈子的荀澈, 也并非不知魏王的性情, 甚至两宫的某些图谋, 然而却还是一时的疏忽,荀滢便万劫不复。
    倘若齐珂当真对荀滢有情, 又通过齐珏或者吴王而得知了魏王可能对荀滢使出什么下作手段, 那么顺水推舟接受拉拢而深入虎穴打探消息, 其实也不能说太过叫人意外。
    “慎之。”俞菱心双手合拢,去握了荀澈的手,“还是按着你原先的筹算,一步一步的来罢。以齐珂的才华头脑,想来一时的自保之力还是有的。若是咱们这边强行乱了阵脚,只怕反而不好。”
    荀澈又沉了沉,便重新打起精神:“是,一步一步来罢。我估计,最近几日宫里就该有些动作了。”
    “你是说长春宫还是昭阳殿?难道丽妃还能求皇上让滢儿给魏王做侧妃吗?”提到宫里,俞菱心的警觉也提起了几分。
    “那倒不会。”荀澈摇摇头,神色的凛冽之间亦越发锋锐,“其实魏王虽然无耻好色,但头脑还是很有几分狡猾,不是那种纨绔子弟的一味浑闹。如今内阁将立太子的事情提起来,朝臣跟皇上都在打太极,推来推去的互相试探,虽说试探了半个月之后看似没有什么明确的结论,可实际上风向还是显出来了。除却完全中立的不算,位分太低的不算,现在更倾向秦王殿下的朝臣大约要有六成,至少看上去大致如此。”
    他说到这里,俞菱心立刻便会意了:“所以魏王这个时候采选什么容貌与滢儿相似的歌姬,看上去好像是痴心胡闹,其实也是故意要给咱们家找麻烦?”
    “这是魏王上辈子就用过的套路。”荀澈冷笑道,“那时候局势暗流虽然汹涌,明面上还是客气的。魏王做出一副对滢儿痴心一片,非卿不娶的姿态来死缠烂打,连皇上都含糊地问过父亲,魏王又叫瑞阳勾着淙儿,说了许多好话。看上去好像是魏王实在太喜欢滢儿,或许这也是真的。但我知道,魏王这样的作为种种,也是要离间我与秦王殿下,将局势搅乱。若是滢儿或者我们家真的心意松动,自然就是给秦王殿下和□□拆台,哪怕我们家不愿意,纠缠之间也仍旧可以放出这首鼠两端、暗中勾连的流言蜚语,又或者是向皇上说起我们家如何不识抬举、不将他这个天之骄子放在眼里云云。这样乱局生事,原本就是长春宫的拿手之事。”
    俞菱心点点头,又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在荀澈的怀里靠得更舒服些,轻轻叹气的时候目光也顺着望向了车窗外。
    四月夏初的京城已经是碧树香花,一片繁盛,街市间行人车马,富足太平。然而皇城内外,朝野上下所积蓄酝酿的风暴,大约就在眼前了。
    事实上正如荀澈所言,四月十八,就在今年春闱开场前两日,宫中果然传出了进一步让群臣百官议论不休的消息,只是却非长春宫,而是昭阳殿——四皇子赵王的病情在已见好转的情况下再度恶化,甚至有太医发出不祥之语,宣帝惊痛震怒之下,太医院全体医士皆连夜进宫,再度会诊。
    而转日一早,文皇后亦从昭阳殿下旨,传召僧道尼姑等等,所有在京城之中有名望的法师道士,或在宫中或在各自的寺院庙宇之中,各自为四皇子赵王的病情祈福云云。
    其实以赵王自幼的体弱多病而言,群臣百官也好,宗亲公卿也罢,觉得赵王很可能无法顺利健康成年长大的人还是很多的。毕竟医者再如何经验丰富,参茸药材再如何名贵,人力到底是抗不得天命。历朝历代都有许多夭折的皇子皇女,其中大半其实并不是出于后宫的如何倾轧,更多时候就是天不假年,指不定什么病痛没治好,也就病亡了。
    然而此时的局面却有些微妙,因为文皇后的举动,已经显出了一个母亲近乎绝望的焦急,而宣帝的心绪也被完全牵动了。一方面作为父亲对幼子的疼爱,另一方面或许也有宣帝过去多年来都偏爱长春宫,并二皇子三皇子,对幼子赵王有些忽略,便在这死生大事的时刻,生了几分愧疚。
    总之这样的情绪之下,四月十九的朝会上,宣帝便显出了极为少见的暴躁心绪,甚至当众斥责了如今开始旁听朝会的秦王与吴王,指责两个年纪稍长的儿子身为兄长,对弟弟赵王毫不关心,没有仁爱之心,兄弟之情。
    虽然群臣皆知宣帝是自己心中烦躁,不过是迁怒两位皇子而已,但在这个时刻,两位皇子也只能跪下请罪。
    只是秦王与吴王的性情到底相差太远,在这请罪的时刻,言语态度也全然不同。
    秦王基本上可以说就是摆明了一个形式上的态度,跪下之后的言语也极其简单:“父皇息怒。儿臣知罪,以后定然对四弟多加关怀。”
    然而吴王却不知道是早已料到,还是真的有这样的口才,居然在跪下之后不过几息,便有些哽咽:“父皇教训得极是。儿臣实在是大大的该死,这些日子对四弟探望得极少。但自从听闻四弟生病,其实儿臣就一直十分担心,儿臣的母妃也是为此昼夜祝祷,茹素抄经——”说到这里,眼泪就掉了下来。
    而后更是洋洋洒洒的一大段话,不只是表示了自己与母亲丽妃,弟弟魏王,以及府中的妻妾都在如何为赵王虔诚祝祷,还顺便含糊地表示了一下自己先前不曾去探视是有些避嫌,但如今自然是要痛改前非,一定要亲自去照顾赵王,让病中的赵王知道兄长也是如何爱他疼他云云。
    虽然这话全都说完之后让某些臣子,譬如首辅英国公、中书省晏司马等人面上的肌肉都跳了跳,但自然也有不少臣子顺势附和,称赞二皇子实在仁爱孝悌,与宣帝性情相仿,以及四皇子一定吉人天相,化险为夷等等。
    宣帝当然也是有些动容的,虽然没有说秦王什么,但是到底在退朝的时候对吴王更多几分和蔼。
    这样的一场风波之中,天旭十五年的春闱可说进行的便很有些低调。毕竟在三场科场考试之后,所有的中选仕子还要再到金殿之上由宣帝亲自出题,才能选出所谓的三甲。可赵王病势如此,宣帝又暴躁至此,连考生们都对今年的春闱以及殿试很有几分战战兢兢。
    不过幸好,随后的几日里,也不知道是吴王所谓的长春宫茹素抄经真的有了作用,还是太医院所有太医的三亲六故九族亲友一同惶恐祝祷上达天听,赵王到底是脱离了最危险的时刻,性命之忧一时半时倒是没有了,只是仍旧会咳血,亦十分虚弱,还是需要继续卧床调理。
    宣帝也算勉强松了一口气,赞赏了连日里衣不解带地一同守在赵王嘉思殿的吴王之后,终于命阁臣拟题,疲惫不堪地勉强完成了的殿试。
    而面对着战战兢兢的考生们,宣帝连多问几句的兴致也没有,不过是略坐了坐,随后就命内阁商议推举,点出了今年的三甲之才,又按例赏赐,随即交给吏部安排职任等等不提。
    很快时间到了四月底,天气越发炎热的同时,卧床的赵王又添了新的些许病症,连文皇后都几乎因着焦虑担心而病倒,昭阳殿与嘉思殿中除了浓烈的药味满盈之外,各样的法事也是香烟缭绕不绝。
    一同憔悴消瘦下来的自然也有宣帝,以及在这半月之中越发显出“仁爱孝悌”的二殿下吴王,父子两人在朝会之上甚至都同样带着眼底的乌青。
    而让朝臣们不算意外的,四月三十的朝会上,秦王再次被宣帝斥责,因为这过去的半个月中只进宫探望了赵王两次,而秦王妃明锦柔更是只去了一次,远远不如几乎每日都去的吴王妃齐珮,以及虽然去了一次就病倒了,但是还是坚持想要再去的魏王妃文若琼。
    只是在这个时刻,秦王请罪的言语却比上一次更加简短,同时也递上了一道本章:“四月军报之中言到,西北之地送往郴州的军粮与物资,皆有腐坏破败之物。且荀长史前番所奏,亦提到西北防务空虚,练兵懈怠,恐有渎职之嫌。兖州与凉州的西北边界是北戎与西狄交界之处,兖州的军马,凉州的军粮和铁器,关系到郴州军与渝州军两地驻军的后备与力量,儿臣不才,但愿前往西北清查,为大盛的西北门户,肃清后患,伏请陛下允准。”
    在宣帝沉吟之间,荀澈亦上前一步:“微臣以为,陛下之家事,固然为天下事。西北军需,郴州安定,亦为陛下事。既然京中陛下的家事,有如此贤德仁爱的二殿下尽兄长之责,这军国之事,还是请秦王为陛下分忧罢。”
    第176章 德不配位
    176
    秦王与荀澈的奏报一出, 犹自满面忧痛仁孝的吴王登时就有些僵住, 只是同样僵住的还有户部与兵部的几位相关属官, 几乎是面面相觑了一瞬, 随即才上前奏报, 西北局势稳定, 凉州与兖州诸事平稳, 郴州军和渝州军都不会有后顾之忧云云。
    荀澈显然是已经料到此言,立刻从袖中再次取出一道奏本, 朗声奏道:“有关西北军户及军马牧养征用,西北的粮产赋税, 臣前日回奏之前已然向陛下禀命。兖州与凉州是我大盛西南与北方门户最重要的支持。臣以为,万不可轻忽随意。户部与兵部每年的奏报都只道平定安稳,即便如此,臣认为朝廷也该每三年到四年即遣特使核查确认, 以保大盛军需, 将士无忧。”
    “臣附议。”首辅英国公亦颔首道,“郴州通敌案中, 有关营防地图虽然泄露不多, 但有关军粮军马的物资情报,并我大盛如今的铸铁之技、军兵锻造皆有外泄, 郴州军正是人心浮动之际, 有关军需军备之事, 万万不能再出纰漏, 或给外敌可趁之机。还请陛下派遣钦差, 前往清查。但西北局势复杂,去岁山匪横行,西狄亦有流寇进犯,臣以为秦王以皇子之尊,不宜前往,还是请陛下另选贤臣。”
    “臣愿往。”秦王却再次上前一步,单膝跪下,“儿臣为天家子,食万民膏粱奉养,有责于万民。昭宁大长公主身为弱质女流、不通弓马,亦甘以帝姬之身,与驸马同守郴州,死报社稷,臣敬佩之外,亦愿效法,清查西北,安定军心,以保大盛天下安稳,君父无忧。”
    宣帝虽然是个少于决断、过于优柔,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无能的皇帝,却并不是如何昏庸不公之君,军国大事当前,连先前满心为了赵王而生的愧疚烦躁等等也暂时压了下来,沉吟几番又望向了兵部尚书与户部尚书,命群臣略作讨论。
    兵部尚书其实对西北军兵之时一直都有些看法,但与兵部侍郎堂官几人颇有些争端,也不能强行以上司身份压制,此刻闻言甚是合意,甚至还举出几人可以与秦王随行。
    户部尚书却是出名的和事老,并不愿意参与争锋,尤其是先前掌管户部的朱家人随着后宫与夺嫡的倾轧而起起伏伏,户部尚书心惊之下反倒一味想要中立保身。
    只不过既然首辅英国公亦表示了对荀澈和秦王的支持,这老好人倒是也不敢如何反对。
    而吴王则是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在仁孝之事上大占上风的时候,秦王与荀澈居然提出了西北之事,毫无预备之下实在不敢轻言什么,只能看了看另一侧的昌德伯和沂阳侯。
    昌德伯心里也是打鼓的,虽然如今随着形势翻转,齐家已经算是彻底绑死在吴王身上再无退路,暗地里长春宫的筹谋与计划上齐家也在一步步的参与,只是真的到了朝堂上要与秦王和荀澈这样正面对顶,昌德伯还是本能地有些背脊发紧。
    但是吴王的眼光已经望过来,此刻不说话也是不行的,于是踌躇再三,昌德伯最终还是稍微提了提有关此行的意义、秦王涉险的考虑等等,意思无非就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秦王以孝道计也应该保重自身,还是请皇上另选贤臣。
    这个说法其实算是合适的,有关西北军马兵粮等事的问题其实一直存在,只是多年来也没有太过严重,宣帝又不是个大有作为的精干君主,所以西北事务也就没有派人专门盘查。
    如今秦王与荀澈提出要查,其他臣子并没有任何理由劝宣帝不查,总不能说放任弊端。尤其是荀澈还单独提出,就算没有弊端,也要审核确认。而英国公所说的郴州变故,就更是刚刚发生。
    那么此时吴王一派唯一能做的,基本上也就是劝宣帝另选旁人,哪怕不选支持长春宫与吴王的人,至少也不要让秦王亲自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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