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昕头痛欲裂,影影绰绰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顷刻间一片空白。那个稍纵即逝的白衣女子……
    像极了儿时经常梦到的白衣女子,自从五岁之后萼儿来了勋王府,他再也没有梦到过那个白衣女子了。抬眸望着一朵,她脸色苍白显得眉心的那颗朱砂痣如落在白色绢布上的一滴血。
    “你……想起了什么?”一朵声音抖得如秋风枯叶。
    有时候希望他想起来,有时候又希望他什么都不要想起来。如果有一个美好的谎言可以一直欺骗下去,遗忘并非坏事。可他们之间连谎言都难以维持,他根本不给她骗他的机会。苦涩的滋味沁入肺腑,她凉声一叹。
    “到底还有什么值得想起来呢。”
    唐昕困惑地摇摇头,“我们之前真的认识?”
    “或许吧。”抚摸着点赤柔软的皮毛,说话间小无忧已做好了饭菜款待她的爹爹。
    小无忧的手艺就好像她人一样火大,也亏宜汤教的好,连手艺和品味都如出一辙。小无忧一共做了六道菜,姑且不说黑乎乎都是什么东西,那一股子焦糊味真是小无忧的最爱?一朵也只是在心里怀疑一下,吃的比谁都香,这可是她女儿做的饭,不管什么味道都觉得香。
    唐昕就不这么想了,象牙筷夹着一块黑乎乎冒油的肥肉,放嘴里也不是放回去也不是就那样姿态优雅地僵在那里左右为难。他也很好奇,那是什么东西。不管如何好奇,这绝对不是一个凡人能吃的东西。优雅地放在碗中,优雅地放下筷子,优雅端起茶碗小啜一口。
    “我还不饿。”
    “爹爹。”小无忧也跟着放下筷子,“不合胃口吗?这可都是无忧最拿手的菜式了!你别看这香酥荷叶鸡黑了点,这可是修了两百年的母鸡有手有脚大补的!荷叶是狐王宫后花园池塘里修成人形的荷花妖,我掰掉她的手指化成荷叶。还有这道糖醋排骨,是小无忧最爱吃的菜,经常缠着汤汤做给我吃。这头猪可不是一般的猪,是修成人形的猪妖哦。我长剑一挥就砍掉了他的后腿……”小无忧还要说下去,唐昕已捂住嘴“呕”了一声,就连一朵也丢下筷子忍不住反胃。
    “爹娘,你们怎么了?”小无忧眨了眨大眼睛,一脸的天真无邪。
    “……没事,我吃撑了。”一朵捂住嘴摆摆手。
    “我……”唐昕吞咽一下忍住恶心,“我可能……可能……”
    “你爹水土不服!”一朵赶紧抢白。
    “这样啊,我刚来妖界的时候也是有点不适应的。后来琰叔叔给我吃了一块人肉,说专治水土不服的,我吃了一小块,真的好了。爹爹要不要也吃一块?”
    “人肉。”唐昕唇角一阵抽搐,接着整个好看的面皮都在抽搐。
    “哪里有人肉,你别听她胡说,整个妖界哪有凡人。”一朵赶紧解释,只见唐昕睁大一对黑白分明的眸子,用一种诧异地目光望着一朵,“我就是凡人。”
    “你是我爹爹,谁敢吃你的肉!看我不砍死他!”小无忧义愤填膺拍拍胸脯,“爹爹你放心,有我和我娘在,肯定不让你掉一根毫毛。”
    “我……”唐昕本就病弱的脸色愈加惨白。
    “好了无忧,你今天的话有点多。”一朵扶额,“赶紧把桌子收拾下去吧,你爹爹说晚些弹琴给你听。”
    “真的吗?真的吗?是爹爹和娘亲的定情曲芳菲桃花曲吗?”小无忧跟打了鸡血似的,双眼锃亮。
    “我以为你更想听伊人笑。”那是当年他还是玄澈时,亲自为她做的曲子,那首曲子才蕴满他们之间所有美好的回忆。见小无忧有点失望,一朵赶忙道,“是,芳菲桃花曲。”
    小无忧一蹦老高,“我这就收拾东西。”
    唐昕还处在方才的惊恐不安中无法回神,小无忧已风一般飘了出去,唐昕擦了擦额上的冷汗,祈盼地望着一朵,“你确保我这三天会安然无事?”
    一朵缓缓抬眸望天,总觉得跟他说话喉口堵的慌。妖界的世界的确野蛮兽性了些,他当初可是统领这一方土地的王者,震慑四方的魄力荡然无存也就罢了,居然连一身傲骨也没了。
    见他沉静的脸上依旧有难以遮掩的不安,一朵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告诉他,“若你有一丝一毫让无忧不满意,我不能确保你是否会安然无事。”
    唐昕对一朵**裸的危险非常不满,冷瞥一眼一朵唇角扬起的浅笑,“古人云,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什么意思?”
    “夸你。”
    “……”
    打了鸡血的小无忧飞回来了,怀里还抱着一架七弦古琴,那是狐王宫乐器库里最古老的一把古琴,传说是当年天界澈帝最爱的一把琴。
    一朵轻轻抚摸琴弦,指尖冰凉的触感撩起千丝万缕无法言诉的酸涩。这架古琴确实是曾经玄澈最喜欢的一把琴,据说琴弦是用千年寒蚕丝捻成,琴身是用万年古梧桐雕刻。不知这架古琴如何辗转收入狐王宫还被小无忧找到。
    小无忧点了熏香放在琴案上,又在圆凳上放了软垫,亲自搀着唐昕坐下,“爹爹辛苦了。”
    “不辛苦。”唐昕倒是客气。
    “娘亲辛苦了。”小无忧对一朵歪头一笑。
    “不辛苦。”
    小无忧美滋滋地坐在一侧椅子上,挺胸抬头瞪大眼睛准备欣赏爹娘一见钟情的那一场盛世歌舞。
    “无忧。”一朵轻唤一声。
    “怎么了娘?”
    “娘只跳一次,也只跳这一次,你要清楚记住每一个舞步。”一朵的认真让小无忧的心口砰砰乱跳,“娘……”
    “娘岁数大了,以后肯定不爱跳舞了,何况娘是狐族的狐皇,总跳来跳去的不成体统。”一朵灿然一笑,轻轻抚摸小无忧鬓边的黑发,“将来有哪个男子送你花环,娘亲希望你跳娘亲教你的舞。”
    小无忧眼光一亮,“好呀,学会了娘的舞回冥界跳给汤汤看。”
    “……”
    唐昕哪里会芳菲桃花曲,只有刚才一朵给他的“伊人笑”曲谱记了下来,见小无忧眼巴巴地望着他等待他动手弹奏,也不知怎的每次对上小无忧清透盈动的目光心里都变得暖暖的软软的,生怕一点差池惹她不开心。闭目吐气,十指轻轻覆上琴弦,食指一勾如泉水叮咚般动听的曲调从他指尖婉转流淌。
    一朵翩翩起舞,眼中不知何时已凝满泪水。曾经那些美好的画面在脑海里浮浮沉沉,他的一笑一颦,他的温柔如水,他的情深意重,他的冷血绝决,他的嗜血残杀……纷乱的过往好似都在这首优美的曲子中重新上演了一遍。泪水沿着脸颊缓缓流下,模糊的视线只能看到唐昕皱得越来越紧的眉心。
    忽然,曲调一转,伊人笑居然变成了芳菲桃花曲。洋洋洒洒的粉色花瓣飘然飞落,点点飞光如梦幻的琉璃世界光彩流潋……
    短暂的错愕,一朵一扬雪白的长袖,伴着柔美欢喜的曲调跳起当年为老天帝祝贺的舞,一曲芳菲桃花,那一夜的百里蟠桃林,那个俊美的少年声若朗月泉水泠泠。
    “天父说,要将三界第一美人许我为妻,姐姐做何感想。”
    他为她亲自戴上五彩花环,声若暖风拂面暖意融融,“三界第一美人注定是我的妻,你逃不掉。”
    他与她携手来到幽江之岸千峰山的山顶,他指着遥远的蔚蓝天空,一袭白衣如仙似幻,“你等我驾着七彩祥云来娶你。”
    天空飘起蒙蒙细雨,凄凉的秋意掩去了他苍白的背影,缱绻的深情只能深埋心底自此封存,她对着他的背影大喊,“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他的背影一顿,凉凉风中卷来他飘忽的声音,“我知道了。”
    芳菲桃花曲最后一缕余音飘散在夜风中,袅袅而去,一朵喘着粗气落下翩飞的长袖,翻涌的血液全部聚集心口翻滚热烫,好像要冲破束缚炸裂开来。
    小无忧还沉浸在优美的舞姿和曲乐之中,见一朵和唐昕目光交缠久久凝望,她嘻嘻一笑,蹑手蹑脚出去将房门关紧。
    唐昕眼中的光彩如那跳跃的火光忽明忽暗,一朵看不透他眼中包罗的情绪,喉口一阵腥甜,唇角蜿蜒淌下一缕殷红。
    “你……”唐昕猛地站起来,紧张的神色另一朵心口莫名温暖。脚步虚软地晃了两晃,他已越过琴案长臂一伸揽住她的肩膀扶住她。
    “我没事。”一朵欲挣开他的怀抱,他反而搂的更紧,拿出雪白的绢帕擦过她唇角的血痕。
    “都吐血了还没事!你们妖精都不注重身体?”他口气愠怒。
    “你怎么会弹芳菲桃花曲?”一朵认真看着他的眼睛,好像要从他的眼睛看穿他的心。她有时真怀疑,他是不是拥有两颗心,一颗装着属于她的回忆,一颗装着花水上仙。他到底怎么想的?莫非玄澈那一世她给他的伤害太深,他已再不敢爱她?还是在他的世界里,她早已成为一段过去。
    “你身上到底有多少伤!你们妖精不是都会法术?为何不为自己疗伤!”唐昕抓起一朵受伤的手,雪白的纱布上隐约渗透出一抹殷红。
    “你怎么会弹芳菲桃花曲?”
    “像你说的,你是你们狐族的狐皇,你们狐族没有大夫为你治病疗伤?我已不止一次见你吐血,你到底伤得有多重!”这些话,他早就想问了。在她杀了叶萼吐血时,他的心口便传来一股锥心之痛,那时他恼她怒她也不屑问这些。而今开了头,就想一股脑问到底。
    “你怎么会弹芳菲桃花曲的呢?”一朵落下眼睑,疲惫地闭上眼。
    “我在问你话!”
    “妖精血厚,不妨事。”一朵倦怠地挥挥手,推开他的桎梏,无力地坐在床上。点赤硕大的身体向她挪了挪,她便虚弱地躺在点赤身上,有一下没一下抚摸点赤柔软的皮毛。
    “……血厚?”唐昕紧了紧牙关,“不早了,告辞。”
    就在唐昕欲推门而出时,一朵弱弱出声,“外面的妖精如狼似虎最喜人肉。”
    “……”
    “望眼妖界,只有狐皇寝殿没有妖精胆敢擅闯。”她低喃如梦中呓语却有荆棘之力紧紧束住唐昕的双脚。
    “你我孤男寡女……”
    一朵抢了他的话,“还有点赤在,怎么算孤男寡女。”
    唐昕盯了一眼懒洋洋打瞌睡的点赤,它眉心的一撮红毛还真像极了一朵眉心的朱砂痣。即便如此,不管怎么看,那都是一头动物。转念想想,在妖界这个奇怪的世界里本就都是动物,唐昕便暂且放下礼仪廉耻转身坐在窗前的软榻上。
    “不早了,睡吧。”一朵翻个身抱住点赤。
    唐昕还端端正正地坐着,隔着一层薄弱蝉翼的纱幔望着一朵纤弱的背影。他薄唇微抿,声音很低,“我也不知为何就会了那曲子,那种感觉很奇怪。好像……”唐昕翻身躺在软榻上,望着上方精美的雕梁,那图腾不同于人界的花纹,给人一种眩晕的色彩,“好像早就在脑海中,只是一直没触碰过。”
    “我很较真,凡事都想整个明白,那么你呢?”
    “不知道,你的出现让我一直很迷茫。”
    “你想过弄个明白吗?”一朵的声音低得恍若夜风悠悠。
    唐昕沉默许久,就在一朵快要睡着时他说,“若是美好,我想得个明白。若痛苦太多,不如糊涂下去。”
    “你现在快乐吗?”一朵翻个身,隔着纱幔看着唐昕好看的侧脸。望着望着,眼睛就湿了。
    “……还可以。”
    “若……萼儿回到你身边,你会更开心一些吧。”眼角落下泪来,湿了枕畔。
    一阵沉默无声,唐昕没有说话。
    秋叶拍打窗棂发出啪啪的沙沙声,更显屋内寂静。
    “你呢?”唐昕忽然问。
    “什么?”一朵不知道他问什么。
    “如果那样你会开心?”
    这一次一朵没了声音,她怎么可能会开心呢。眨眼间,她已从床上出现在唐昕身边,与他一样看着上面色彩鲜妍的雕梁。
    唐昕浑身一紧如被电击就要弹跳起来,一朵翻身一把保住他。
    “嘘,别说话,吃人的妖精在外面觅食了。”
    外面果然传来悉悉率率的声音,隐约有野兽的饥饿的低吟。
    唐昕浑身僵直如个不会动弹的木偶,直板板地被一朵抱着。她弯起唇角,点赤委屈地垂下脑袋从腹部又发出一声低吼。唐昕浑身一战,一朵挪了挪身体更紧抱住他。
    “安啦,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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