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历来话不多,但只要一说出来,那都是一口唾沫一个钉的。
    二人不信会有矿.难,但他们信他会给钱。所以还真就不下去了,三人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躺着睡了一觉。
    *******
    然而,这觉是被“轰隆隆”一声吓醒的,下头矿场里有人喊“塌了塌了”,有人大声问“下头有人吗”。他们吓得一身冷汗,动不敢动一下,屏住呼吸听着下头的动静。
    “快,告诉老板去!”
    “快,召集每一个小队,所有人来场上集合,清点人数!”
    “到底有没有人下去?”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确定。
    最后还是门口保安出来说:“怕是有三个呢,刚才我还看见下去了,唐丰年和大渔乡那两个,常在一处上工的……”
    于是,矿上的负责人找来他们组的小组长,一问就知道是他们仨,又让人去宿舍里找过,确实没人,又在广播里播报喊他们名字,遍寻不着。
    可以确定,他们仨就是被埋在下头了。顿时,整个矿场乱成一团,云喜煤矿死人,这还是第一次!
    矿井塌了——季云喜和负责人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二三百米的深度,挖?怎么挖?成本得多少?值不值?
    矿井塌了——唐、林、杨三人险些吓尿了裤子。
    “丰年兄弟,要不是你,咱们今天……就要交代在底下了。丰年兄弟可真是咱们的救命恩人哪!”
    唐丰年后背的汗却没干。
    狗不吠了,保安对他笑了,石头掉了,都可以说是偶然,但这么大这么深个矿井说塌就塌了,他不相信还是偶然!那么,接下来的……会成真吗?
    他脑海里不由自主就出现小妻子牵着那个男人的手的画面,他们……真的会去省城吗?
    他又愤怒又害怕。愤怒她居然敢背着他……害怕她真敢。
    不过,害怕归害怕,既然逃出生天了,还是回去吧。
    “啥?还回去?回去干嘛?!丰年你是不是傻啊,这么好个机会,送上门的钱哪有再推出去的道理。老板赔偿金肯定不少,那么大笔钱咱们就是干一辈子也不一定挣得到,再干几年,我们的肺可就不行了……”大家都知道煤矿上干久了肺就得废了,没钱医就只能等死。
    唐丰年了然,知道他们是想将计就计,金蝉脱壳,好借机帮家里拿一笔赔偿金。
    可他不想。
    他只想知道她会不会还跟那个男人去省城。
    于是,三人一拍即合(虽然目的并不相同),都决定不出去了,就在山上躲了一夜。
    第二天,四月十七号,唐丰年在山上树丛里,看见他爸妈大姐大姐夫……和小妻子来矿上找他。他听见妈和大姐的痛哭声,她却纹丝不动,全程一滴眼泪都没掉。
    他又失望,又愤怒。
    她是他的妻子啊,她怎么可以这样?
    四月十八号,他跟着他们去了县城,知道他的赔偿金都打在爸爸户头上,知道她还安慰爸妈,说要好好孝顺他们,知道大姐夫给她端了一碗蛋炒饭……他都知道。
    至少她待老人不像以前那么冷淡了,至少她会帮忙多要赔偿金了。他又有些欣慰,还好,她果然心地不坏。
    只是,她居然一点儿也不难过,这个事情让他耿耿于怀,人心都是肉长的,他对她掏心掏肺,凭什么永远只能贴她的冷屁股?这小白眼狼!不识好歹!这种愤怒与不甘就成了一股意气。
    于是,当他们在矿山上躲了三天后,他终于抵不住林友贵和杨宝柱的劝说,跟着他们南下深市去了。
    赔偿金他受之有愧,他要去挣钱,要给爸妈养老,当然,更重要的是,他要看看,他的小妻子在他不在的时候到底会不会跟人跑了。他妈的他还要揪出那野男人来!到底是哪个狗.日的居然敢拐了他媳妇,揪出来非宰了他不可!
    所以,刚到深市,他就给乡里邮局打了电话。
    就当是听听他们的声音吧。听听她有没有哭鼻子。
    然而……他又失望了,她居然还能有心情讲那怪模怪样的普通话?丈夫死了,她不是应该痛哭流涕,悲痛欲绝吗?不是应该了无生趣吗?
    不过,好在听她的意思是,她没跑,还好好的跟爹妈在一处呢。
    这也算老怀甚慰了。
    所以,第二个星期,他又打回去了,他还想再听听她的声音。
    不过她没去接,是他爸妈接到的。听着老人的哭声,他再忍不住说了实话,他没死,他跑出来了,他还坐火车去了深市,还在工地上给人盖房子,因为吃苦耐劳,工人都听他的话,以后有条件了可能还会自己组建施工队包活干……
    到时候他能挣到钱了,会把赔偿金还回去的。还让他们在家千万别省,该吃就吃,该花就花,他以后会挣到钱的。
    果然,这个电话就是两老的定心丸,一吃下去,那股精神头就回来了。
    只是,他也告诉爸妈,千万别跟曼青说实话,怕她生气,等他过几个月回家去了再同她当面解释。当然,真实目的肯定是不可能说的。
    于是,接下来两个月,每接一回电话,唐家老两口就精神焕发两分,能听见活生生的儿子的声音,能听见他对未来的计划和安排,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他们此生别无他求。
    当然,唐丰年也从电话里得知,他的小妻子在家都很乖,没有见什么野男人,更没有私奔,还帮着爸妈干活……嗯,至于干活这一块,他不忘提醒爸妈,别让她出去晒太阳,她前几年在学校读书没吃过苦,山里的太阳一晒就得病。
    也别把她晒黑了。
    他喜欢她白白的,亮亮的模样。
    *******
    “喂?你还在听吗?”曼青的声音将唐丰年的神思唤回来。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他不出声,但曼青就是觉着他正在听,一定在听。
    “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好跟我说?”不然怎么跟公婆都是好好的,她一来接就不出声了……要么就是她有毒!
    “没事儿,我是丰年的老婆,你把我当他就行,有什么话都能说的。”
    那头还是没声音,但可能是月份渐渐大了,李曼青的脾气也开始温和下来,居然前所未有的耐心起来,他不出声,她也不动气。
    想到孩子,她下意识的摸摸高突的肚子,刚才中午只吃了一碗面,也不知道他们饿了没。突然,里头有什么就轻轻动了一下,刚好就在她手掌下,像什么小动物的软爪子,有一层厚厚的肉垫,隔着衣服挠到了皮肤……她“呀”一声叫出来。
    宝宝会动了!
    他们会动了!也不知道是哪个在动,上次也没问大夫到底是两兄弟还是两姐妹,亦或是兄妹俩,公婆顾忌着她的面,也没问过。她总觉得已成定局的事就没必要提前知道了,生下来自然会知道。
    不过看这调皮样,无论儿子还是闺女,铁定淘气!
    一个星期前都只会“咕噜噜”响的,像肠道胀气引起胃肠蠕动一样,还有点像小鱼儿在水里游……现在突然就会动了,是真的在动,小手小脚伸展的动!
    唐丰年在电话那头也被她吓到,紧张道:“怎么了?”情急之下已经忘了不能出声这茬,好不容易坚定下来的要静观其变的决心,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自梦醒来的愤怒与不甘,又有土崩瓦解的趋势。
    不过,他又想多了。
    李曼青压根没注意到电话那头的人说话了,她只顾用手在肚子上轻轻滑动,像做游戏一样,想要引着他们再动一次。果然,又有个小家伙动了一下,她只觉着肚皮一紧,仿佛被震动到一样……那感觉,幸福得她眼眶发热。
    仿佛全世界最大的宝藏就在她怀里揣着。
    “呀!他们会动了,肯定是知道我在打电话,知道他们爸爸的朋友来关心他们了!”激动得连声音都是颤抖的。
    唐丰年不知道什么“他们”,什么“爸爸”,只当她是语无伦次,刚想再问一声怎么了,就听小妻子给他丢过来一个炸.弹。
    “丰年虽然没了,但我们有孩子了,五个多月,刚好二十一周了。你们不用担心,老唐家有后了。”
    什么叫“有孩子了”?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已经去医院检查过了,医生说还是双胞胎呢,我每个月都在按时检查……医生说挺好的……你也不用担心了,谢谢你这么长时间以来的关心,如果工作忙的话就不用赶回来了,以后……嘟嘟嘟……”
    电话断了。
    曼青满肚子感谢的话,就被这么掐断了,她看了看手表,还不到十五分钟呢。心道这个同学也是奇怪,要么就不说话,要么就不声不响的挂电话。
    却不知,那头的唐丰年已经被这炸.弹惊得说不出话来,一听“双胞胎”“五个多月了”,惊得手都发起抖来,激动之下使劲拍了一把桌子,不小心扯脱了电话线……
    这真是一个甜蜜的,幸福的炸.弹,炸得他脑袋发昏,天旋地转。
    “喂,你怎么回事啊,电话线被扯断了,别人还怎么打?”电话超市的老板娘不乐意了,这些外地人就是笨手笨脚,没个轻重。不过啊,他们在工地上确实能挣到钱,这年头出门打工的人还不多,深市又正一天一个样的盖房子,像这种青壮年劳动力是极缺的。
    虽然辛苦,但一天也能挣十块钱,尤其这年轻人,每个星期都来打十五分钟的电话,她能挣他不少钱呢!
    “我有孩子了!”他操着口她听不懂的方言口音激动道。
    “啊?你说什么?”她的普通话也不标准,只能勉强让外省人听得懂。
    “我有孩子了!双胞胎!五个月了!”他终于说了普通话。
    老板娘眉头一挑,生意人的惯性,下意识的就笑着道:“那恭喜啦,要当爸爸啦!”心内却奇怪,他看样子都三十出头了,肯定不是第一次当爹了,怎么还这么激动。
    是啊,要当爸爸了,他要当爸爸了,他们有两个孩子了!这时候的唐丰年,哪里还想的起来自己坚持的要“静观其变”,要等着看她会不会跟野男人跑,他妈的还跑什么跑啊,她都是他娃儿的娘了!
    他光顾着傻乐,等反应过来电话断了,插上线再打过去的时候,那头就已经占线了……估计是轮到下一个接电话了。
    不行,多等一分钟都不行,他今天,现在,马上就必须回去,他媳妇和孩子在等着他。
    第25章 聊天
    “啥?丰年你要回去?不行不行, 咱们现在是‘已经死了’的人,不能回去。你一露面,季老板就知道咱们没死了,那赔偿金……”剩下的话不言而喻, 林友贵和杨宝柱坚决不同意。
    唐丰年知道他们的意思, 如果他被发现了, 那他俩也跑不了了, 说不定还会被告上法庭, 假死骗赔偿金, 派出所都已经把他们户口销了……一旦回去, 不止钱没了,还会扯上官司,一连串的连锁反应他们招架不住。
    他的孩子不能有一个坐牢的爸爸。
    但是,他真的好想回去。
    现在的他, 只想先做一个爸爸,管它坐不坐牢呢!
    “我家里有急事, 一定要回去一趟,顶多三天……我会小心的, 不让季老板发现。”后面这句算妥协了。
    见他二人还是不同意, 唐丰年又说:“咱们这么东躲西藏的,不可能藏一辈子啊,赔偿金……还是要还回去的。”不是在征求他们意见, 而是告诉他们他的决定。
    “丰年你是不是傻啊, 我们家赔了两万块呢!知道两万块什么概念吗?我儿子可以不用再下矿井了, 还能好好娶个媳妇过日子。别以为季老板平时不说话就是个善茬了,要被发现了,他不会放过我们的!到时候为了还债,我儿子还得下井,不知道哪天就要走了他爹的老路……”唐家的三万六加房子,林家和杨家,每家也多了五千块。
    唐丰年能理解他们的苦衷,谁家里没有难念的经,谁家不缺钱?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啊!他当时虽不图钱,只顾着头脑发热意气用事,但现在说出去谁信?倒是有点骑虎难下了。
    况且,他也知道季云喜不是软柿子,被他们摆了这么一道,这口气不是轻易咽得下去的。记得三年前另外一个私矿,也是死了人,不过却是五个,不知道怎么的捅到省里去了,那老板和负责人坐牢不说,整个煤矿全面停工倒闭。如果因为他们三人的原因,给云喜煤矿带去灭顶之灾……季云喜会怎么对付他们,他心里也没底,更没想好要怎么从这困局里脱身。
    “两万块听起来多,但咱们在这里的工钱是矿上的三倍,只要肯干,总能挣到的。”三个月省吃俭用他都挣了一千块了。
    林友贵“呸”了一口:“那也不想想一天要流多少汗!累得我这胳膊腿躺下就不会动了。你说躺着就能有两万块,为啥咱们还要费这苦劲?”
    杨宝柱也跟着附和:“可不是,我是不会回去了,那两万块就当给那老娘们和儿子了,在这头什么样的婆娘找不着?还稀罕她那死鱼样?”说着就“意犹未尽”的咂吧咂吧嘴。
    可不就是意犹未尽嘛,他昨天半夜才从红灯区找鸡回来呢,虽然唐丰年并不想说这两个字。
    唐丰年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被他爬上床的声音吵醒了,也懒得再劝他,反正劝过也不听。一说就是“你才开荤多久,女人的事你懂个屁”“你婆娘还年轻,自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自己婆娘有多好,没必要跟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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