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摸了摸儿子的额头:没烧啊。
    王妃咯咯直笑。
    一家三口站在近晚的庭院里,被西南方向的风一吹,这风亦是带着暖柔的滋味,让秦王的心微微发软。
    见儿子仍巴巴望着他,秦王咳了一声:“明天要去码头是吗?那父王带你去便是。”
    小世子欢呼一声,转向他娘:“母亲,父王答应了!”
    倒是秦王妃有些呆住的样子:“明天您不是要——”意识到这是在外面,忙住了口,将秦王往屋里迎,又追问了一遍:“明天把他带去不会误了王爷的公事吗?”
    秦王摆摆手:“不妨事。反正,他也迟早要见人,早些见晚些见没什么差别。”
    王妃有些紧张:“那我明天给庸儿穿什么呢?要不就让他穿世子常服去?”
    秦王抱起儿子,见儿子还紧张地盯着母亲,生怕自己出行的事情遭到母亲的否决,不由一笑:“不妨事。只是私底下见见面罢了。”
    话虽如此,王妃还是紧张得很。
    进门就招呼丫鬟把世子抱走,让他晚上好早些歇息。
    待禀退所有下人,王妃才对秦王道:“那江——王爷准备什么时候送他走?”
    秦王顿了顿,道:“你还挺关心他。”
    这名声王妃可不敢担,忙道:“不是。今天不是江小姐来了吗?我听她话里提了几回,还有事要去梅州,只是不知道王爷的打算,我一直没给她实信。现在想来问问王爷的准话。”
    秦王沉吟片刻:“再留他几日吧。”
    王妃有心想问几日,但刚刚王爷竟疑心到那上头去,她不敢再多问,只好为他解下衣裳,岔开话题:“那让妾来服侍王爷安寝。”
    秦王伸开手臂,闭目任王妃脱衣,忽然想起一事:“对了,你赔嫁的那幅他的自画像给烧了吧。他既不愿意出面示人,我就成全他一回。”
    阿是山人的自画像秦王没少看过,但头一回秦王在客栈见他时尚不确定,看见祁珏后,他就肯定了江栋就是二十多年前在京城搅弄一番风雨,后来又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江东来!
    那幅阿是山人的自画像是王妃的陪嫁,她平时拿出来赏玩过好些回,不知道有多珍视。若是别人让她烧了,她自不会同意,但若那是秦王,她的夫君,她自不敢有二话。
    “是。”王妃柔顺地答应一句,夫妻二人入了寝间。
    …………
    江月儿要是知道秦王夫妇早就识破了他父女的身份,只怕早就吓得有多远跑多远了。
    但现在嘛,她自然是一大早兴致勃勃地坐了马车,直奔金州码头而去。
    一路上人来车往,越到码头越是热闹。
    远远看见鼓着风帆的大船,江月儿就下了马车。
    她有些艰难地挤进人群,见往来的人脸上都挂着不知名的兴奋的笑容,不由纳闷:“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怎么人山人海的?”
    祁珏整天跟着他们在王府别院关着,哪里知道?
    还是旁边有人听见她的问话,好心答了一句:“今天是本朝官船头一回下海,小姐不知道吗?”
    官船下海?
    江月儿还没问,杜衍先诧异地问了出来:“这是官船船队?这位大哥,你没弄错吧?”
    那位大哥被问得有点不高兴:“我怎么会弄错?我弟弟就在官船上,我今天是送他出洋的呢?”
    杜衍眼睛大亮,原本是江月儿冲在前头,他被挤在后头,这下,他不知哪里来的劲头,扒开人群往前挤了好几步,见众人在后面没跟上来,还催促道:“你们快点啊,怎么慢腾腾的?”
    “阿敬,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兴奋了?”江月儿奋力挤上来,问道。
    不止杜衍兴奋,就连祁珏都一抚须:“哎呀,竟然忘了,今天是官船下海的日子!今天这热闹还真是看着了!”
    杜衍睁大眼:“官船下海,这多大的热闹,怎么能错过呢?”
    江月儿其实还没弄明白官船下海到底有哪点喜,但杜衍都这么积极了,想来有不少的热闹可看,她当即来了劲头,挤到他身边,问道:“官船下海很稀罕吗?”
    杜衍道:“当然稀罕了。你不知道吗?我朝自开海禁二十余年来,这是头一回官船下海出洋呢。”
    “那这么说,以前都是私船吗?”江月儿好奇地问道。
    “不能叫私船吧。”杜衍想了想,答道:“以前都是朝廷入股某一个商船船队,没有直接派遣官船出过外洋。”
    “是吗?”江月儿转头问严小二:“那朝廷入股过漕帮吗?”
    严小二抓抓头,还真被为难到了:“这……我不知道啊。哎呀,这样一想,我阿爹好像叫我去云州,说不定也是为了这事。”
    江月儿大奇:“为什么?严阿叔没跟你讲过吗?”
    严小二道:“他没说得很清楚。但云州向来是我们漕帮造船的地方,阿爹前些日子叫我去,只说有大事,我猜着可能就是为着这件大事。”
    官船里头竟有可能有严阿叔的一份!哎呀,这么一想,江月儿就更想去看看了!
    江月儿更兴奋了,再问几句,严小二只道:“要不我们等会儿去了码头,看看我爹在不在,他要在的话,我们说不定还能上去玩玩呢。”
    玩玩?
    有了严小二“玩玩”的话在前头,江月儿精神头就更足了,他们三个小的往前一阵猛冲,总算排开了人流,冲到了最前面。
    还没站稳,江月儿就被面前的那艘巨轮惊得瞪圆了眼:那巨轮足有五层楼高,树起的云帆像是能插到天的尽头,她仰直了脖子,都没有算明白,那帆有多高。
    “好大的船哪!”她由衷道。
    虽说杨柳县也有海,有渔民出海,松江更不必说,江上舟来船往,日夜不歇,经过的大船小船不计其数,但像这如擎天巨人一般的巨轮,江月儿亦是头一回见到。
    “江小姐!”菲利普神甫的叫声拉回了江月儿的注意力。
    他惊喜地从船下跑下来,高兴地道:“没有想到,你们还真的来送我了。”
    江月儿有点不好意思:她都差点忘了,他们是打着送菲利普神甫的名义来送他回家的,结果到了这儿,反而把正事忘了,只顾着傻看那艘船。
    她急忙迎上去,将准备的程仪送上:“神甫,这是我准备的一点小小送别礼物,请您收下吧。”
    神甫知道这是华国的传统,连声道谢,接过来一看,发现是两坛腌酱菜,笑道:“江小姐真是会体贴人,知道我们在海上漂流没有菜吃,还为我准备了酱菜。太好了!”
    江月儿看神甫感动得不得了的样子,笑道:“您喜欢就好。”
    神甫遗憾道:“可惜我年纪大了,这回回国之后,应该不会再到这片美丽的土地上来了,您的情谊我将无法回馈,这该怎么是好?”
    江月儿连忙摆手,正要说两坛菜而已,不值什么,神甫两眼突然一亮:“江小姐不是想见识一下海船吗?要不趁现在船还没出发,我请你参观一下我们将要离开的这艘船怎么样?”
    他将手一伸,指向那艘江月儿才惊叹过的巨轮。
    江月儿不敢置信:“那艘船?神甫,我能上去参观那艘船吗?”
    在这个年代,出海的船是不许女人上去的。不过,她看在他们说话的这一会儿功夫,有好几个穿着大蓬蓬裙的外洋女人都上了船,想来是不妨事的。
    神甫笑道:“当然能。我跟船长是很好的朋友,你稍等片刻,我可以跟他说一下,他应当会通容的。”
    杜衍皱了下眉,但看见江月儿惊喜交加的样子,动了动嘴唇,最终没有说话。
    严小二这时突然对着船的方向挥了挥手:“阿爹,大哥!我在这!”转向江月儿:“看见没?我阿爹在那艘船上!”
    江月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在大轮船的后面,一艘略小一些的海轮上,严老爷正指着他们这个方向直跳脚,隔了老远,江月儿就听他在骂“不孝子,小兔崽子”,看来被严小二气得不轻。
    严小二毫无所觉,还跟江月儿问道:“我上去跟我爹说说话,你去不去?”
    江月儿直缩脖子:看严阿叔那样子,就知道现在谁去了谁傻,她又不傻,没事跑上去跟着一道挨骂吗?
    虽说严二叔一向对她不错,可要是她犯了错,严阿叔骂起她来也是不嘴软的。
    严小二只好自己欢快地投奔到了他爹那,江月儿他们跟着菲利普神甫上了那艘巨轮。
    菲利普神甫果然没有吹牛,他们上船的时候,只是有人来稍微问了问,就放了行。
    上船之后,还有个水手打扮的人走到一边,专门为她解说:“这是本朝出资建的第一艘海轮,也是迄今为止最大的一艘,上面——”
    江月儿听得津津有味,跟着那水手的解说还左看右看。
    走了还没有多远,码头上有人叫菲利普神甫的名字。
    菲利普神甫往外看了看,跟几人道:“你们先在这逛逛,我还有几个教友要接,等会儿我就回来了。”
    江月儿和祁珏等人自然叫他自去,随着水手的解说悠然地在甲板上闲逛。
    祁珏还笑道:“原本我卖的是书,以为这辈子都跟海船没关系,想不到沾了侄女的光,还跟来看了一回。”
    那码头上的人虽然不少,但上到船上,就没有多少了。
    因此,她看见那个眼熟的小家伙时,第一时间还不敢认,直到他叫了一声:“江姐姐!”
    江月儿才敢确认,大惊上前:“你怎么跑来了?”
    小世子先控诉她一遍:“你骗我,我阿爹根本不需要绑着我我就能上来!”
    江月儿看着小世子身边的人,那些人或服朱或服紫服黑,都穿的便服,除了秦王爷她一个都认不得。
    秦王爷在她拜下去前就挥手:“在外面,就不用行礼了。”
    江月儿便收回行了一半的礼,把小世子抱起来:“船上好不好玩?”
    秦王旁边的那个人笑道:“这就是叫庸儿吓得差点不敢上船的小姑娘?”这人面白微胖,下颔一点山羊胡须,瞧上去像个富贵人家的富家翁。
    但他能跟在秦王的旁边,说话的口气还如此随意,必然也是个王爵,或者身份相差无几。
    江月儿见到秦王就觉得他威严可怕了,再看到这一圈人都好像跟秦王一个样子,顿时就更加不敢说话了。
    那几人见她垂着头,便将注意力放到了杜衍身上。
    看见祁珏,富家翁抽抽嘴角,倒是没说话。
    祁珏一身冷汁,有心想提点两个孩子,但众目睽睽之下,做什么都会打眼,只好弯下腰当什么都不知道,留神他们别说错了话。
    其实早在两个人上船之际,有人就注意到了这边的两个孩子。
    这两个孩子女孩笑声清脆活泼,听着叫人心喜,男孩便是不说话,站在那里也是芝兰玉树一般,叫人过眼不忘。
    当然,更要紧的是——
    “你这个孩子,叫什么名字?我怎么,瞧着有点眼熟啊?”
    杜衍行了个学子礼,垂首道:“学生杜衍见过几位大人。”
    “姓杜啊?”富家翁目光有点感慨:“那你下场了吗?”
    杜衍规规矩矩地道:“还没下场,如今正在游历。”
    “游历?怎么想到来金州的?”那富家翁问着话,又朝船的另一头走去。
    杜衍道:“金州乃本朝出海第一大海港,衍久慕盛名,早就想来看看。”
    江月儿撇撇嘴,最厌烦这类虚应故事的客套话,蹲下身与小世子笑道:“那你阿爹答应拿绳子绑着你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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