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冰冷。
    整个世界都没了光,更没了热度。
    只有不断的沉沦,沉沦……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自己已经死去的时候,寒冷忽然消失,坠落的趋势被止住,我落到了地上,仍然处在无限黑暗当中。
    有什么温暖的事物包围着我,让我感到安心。于是我想要歇一歇,因为我已经很累了,累到完全走不动了。
    尽管寒冷不再,可从小腹传导到全身的痛感还在,我只想躺下来,好好休息一下。
    可我无法休息,有紧迫的事情追赶着我,它强迫我向前走,不许停下来,不能停下来。
    走了好远,我委屈极了,也累极了,一步也不想再走了。可就在这时候,无边黑暗中爆发了一束光,它是那么弱,仿佛下一瞬就会被黑暗所吞噬,可它又那么坚强,始终不曾消失。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知道应该追随它。
    身上很疼,我也很累,但我还是抬起脚步,一步一步地向它走去。
    那束光在黑暗中渐渐扩大,亮到让人睁不开眼。
    我闭闭眼,又努力睁开,想要看清楚光晕里头究竟是什么。眼皮沉重得像是有人用环氧树脂将它们粘了起来,我心里一急,总觉得如果不赶紧看清楚,就会错过重要的东西。
    焦灼中,我忍不住流泪,快点,快点睁开眼睛!快点让我看清楚那是什么!
    然后,眼睛睁开,我看到了世界。
    男人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嗡嗡的回音,闹得我头疼。我皱着眉,调整眼睛焦距,觉得眼前这个人有点眼熟。
    真像程嘉溯啊,现在的救援人员都长这么好看了吗?
    不过这个人比起程嘉溯还是有差距的,程嘉溯不会脸颊凹陷到脱形的程度,更不会允许自己胡子拉碴、双眼布满红血丝地出现在人前。
    考虑到这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眨眨眼,说:“谢谢。”
    声音哑得像一片压在百科全书里十年的干燥银杏叶,稍有风吹草动就要破碎。我不禁害怕这种恐怖片似的音效会吓着这个救援人员。
    男人愣了一下,眼里绽放出喜悦的光彩。我这才注意到,他的眼睛和程嘉溯一样,也带着隐隐的深碧色,像最上等的祖母绿。
    他是那么高兴,以至于我都不敢打断他的喜悦——那像是一种罪恶。然后,喜悦沉淀下去,慢慢变成稳定安心,就像是提在半空中的心,被安稳妥协地放回胸腔中。
    萦绕在他身周、几乎肉眼可见的哀伤与浮躁都不见了,沉淀成一个有韵味的男人。这个成熟的男人伸手抱住我,把我紧紧揽在他胸前。
    这是……“程嘉溯?”
    “是我,”他微微一哽,“对不起,我来迟了。”
    他气息急促,用冰凉的唇不断触碰着我的额头与鬓发。
    无论如何,他还是来了。
    我很惊讶他会亲自来救我,按理说,我现在已经与他毫无关系了——除了那个仅存的“未婚妻”的虚名——哪怕是方萌萌为了救人向他求助,他最多不过派出一些人手而已。
    居然惊动了他亲自出手,我真是……受宠若惊。
    经历生死关头,许多事情我都看开了。比如说现在,程嘉溯如此珍重地抱着我,而我关注的重点却是小腹传来的钝痛。
    “那个……你能不能帮我叫医生来一下?”
    “好。”程嘉溯也需要空间来调整他自己的状态,他叫了医生进来,把空间留给我和医生。
    医生是一位五十来岁的女性,头发烫成小卷,浑身散发着一种利落和自信的风度。她进来检查了一下我的状态,又问了我的感受,微笑着说:“你可真是福大命大。”
    我也觉得自己命大,之前的情况那么凶险,换个运气差点的人,说不定都死了好几个来回了。而我不但还活着,现在居然思维清晰、口齿清楚,没出任何大问题。
    “孩子的事情你也不要太担心,这么一番折腾他都还在,只要好好养一段时间,以后也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医生还是笑眯眯,顺手给我调了一下输液管的流速。
    “孩子?”我一愣,随即用没有输液的那只手摸到小腹,那里仍在隐隐作痛。医生的意思是……我已经怀孕了?
    我被这个消息吓傻了,但思绪却还能够清楚地算出来,如果我真的怀孕,大概就是在和程嘉溯分开之前那段时间……他已经两个多月了。
    自从我被怀疑向轻白集团透露机密,我们就再也没有亲热过。这几个月里,例假的混乱被我归因于体重迅速下降、体脂含量减少以及心情抑郁的后遗症,我没想到,或者说,我故意不让自己去那么想,我竟然是怀孕了。
    怀了程嘉溯的孩子。
    这个孩子不在计划当中。我们一直很注意保护措施,就是为了确保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不会有小生命来阻碍到那些重要的计划。只有很少的几次,忘了做措施。
    结果,在尘埃落定之前,我们的感情就出了问题,那这个孩子就更加不被期待了。
    一阵恐慌突然攫住了我的灵魂,我颤栗地想,这几个月我是在怎样地糟践自己的身体啊……
    饮食不规律,无法保证足够的营养摄入;不运动,没有补充过维生素和叶酸;任由抑郁支配着自己,在山间游荡和求生……这么大的运动量,有没有伤害到他?
    而这期间我由于感冒还吃过药,甚至现在——我的目光落到左手手背上,那里,正扎着一根输液针。这些药物又会对这个孩子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他在错误的时间到来,我该如何对待他?
    医生不知道我的心情,笑着说:“你先生还不知道这件喜事呢,回头你自己告诉他。你没醒来的时候,他可是担心坏了。”
    我咬咬唇,心思急转,“那……您可千万别说漏嘴,我自己跟他说。”
    医生笑笑,显然见惯了这种小儿女心思。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问了她许多事情,包括我之前的营养不良、大量运动和抑郁的心情会不会造成什么不利的影响,药物又会不会带来什么问题?
    医生说:“依我的观察,现在没什么问题。给你用药之前,我们做过化验,避开了那些会影响到胎儿的药物。你要是不放心的话,回头做一个b超就知道了。”
    我点点头,借口自己累了,闭眼躺在床上。
    医生退出去,又过了一会儿,程嘉溯进来了。尽管闭着眼,我还是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我脸上逡巡,就像是微凉的大手在抚摸过那些毛躁的心情。
    我叹口气,睁眼看着他:“你为什么会来救我?”
    现在,我需要做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而这个决定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的选择。
    程嘉溯定定地看着我,“需要理由么?”
    需要的。
    一个男人,来救他的女人,这不需要任何理由。但一个男人来救他的前未婚妻,不知道该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的前未婚妻,需要一个理由来选择自己将来的道路。
    他在我和周玫之间做出决定,他还没有正式宣布放弃我,我并非没有一搏之力。只要我把怀孕的事情告诉他,一定会对他造成影响,他会更加慎重地考虑怎么安排我。
    但我并不想把这个胚胎作为我和周玫博弈的筹码……我的手在被子底下抚着自己的小腹,尽管还未显怀,但在得知自己怀孕的第一时间,某些母性的动作就如同本能一般,从身体里浮现出来。
    还未做出决定,就已经是保护的姿势。
    我一眨不眨地看着程嘉溯,把心脏深处泛出来的疼痛压下去,冷静地说,“给我一个理由吧。”
    程嘉溯默然,像是在斟酌该怎样开口。
    良久,他低低道:“你失踪当晚,别墅那边通知了方萌萌,她不敢私自处理这件事,就找到了我。”
    果然和我想的一模一样,是无力处理这件事情的方萌萌捅到了程嘉溯那里。
    “我们调取了你手机信号最后出现的地方,以这个地点为中心,在半径十公里的范围内寻找。”
    十公里半径,其实已经超出泥石流的范围了。如果我还活着,无论如何应该找到联系方式,通知别墅里头的人,我还平安才是。
    找不到,也就意味着,我很有可能已经死在了泥石流当中。只是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居然真的能在一场天灾中如此幸运地找到一处安稳的栖身之处,如有神助。
    “最初只动用了越城这边的消防搜救部门,但人员不够用,所以,我通过杨霏借调了军方力量……”
    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会在晕过去之前听到直升机的声音。
    程嘉溯还未说完,电话响起,他看我一眼,一边往出走,一边接通电话。通过他的动作,我意识到电话那头的人是周玫。
    病房门被关上,我不知道他在和周玫说什么,用什么样的语气对她说话。
    但我知道,接起这个电话就是他的选择。
    程嘉溯做出了他的选择,我也是时候做出属于自己的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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