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难以介怀,人之常情。”管平波道,“至今念起潭州旧事,依然恨之入骨。”
    孔彰听得此言,猛地记起自己方才在延福宫里说的话,牙疼的道:“你简直……睚眦必报!”
    管平波挑眉:“嗯?”
    孔彰戳着管平波的额头道:“谭将军。”
    管平波撇嘴:“连个死人的醋都吃,过了哈。”
    孔彰:“……”到底谁吃死人的醋?
    管平波摊手,没兴趣继续谈没营养的话题,而是埋怨道:“我宣召来来进宫,原是为了问询旧都之事,你竟给我岔过去了。孔美人,红颜祸水啊你!”
    孔彰道:“你不早说,却怪我来?我只当是雪雁请来的。旧都叛乱详情,不是有暗桩传回来了么?你问她作甚?她跑的时候,旧都还不曾乱呢。”
    管平波道:“既不曾乱,她为何要跑?我想知道她怎生做的判断。”
    孔彰点点头:“她应该还没出宫,你再召她来说话便是,我去衙里了,省的见了我她不自在。”
    管平波笑道:“你知道方才吓唬小姑娘了?”
    孔彰呵呵:“你们巴州女人没一个省油的灯,我能吓住她?我没老糊涂,且记得她在京中的手段。”说毕,也不跟管平波废话,直往外头去了。
    管平波的宣召,再次打断了雪雁与杨来来的长篇大论。杨来来是极崇敬管平波的,欢天喜地的跑了来,喜笑颜开的见礼。
    管平波笑骂道:“少弄鬼,方才差点气死你们孔娘娘。”
    雪雁早听了杨来来的解释,帮着辩解道:“那事本就添堵,当面他若再追问细节,你不知哄到哪日才能回转。长痛不如短痛,生气强过伤心。”
    管平波给自家单纯的前下属丢了个白眼。她方才自然看的出杨来来的目的,实际上当年杨来来传回来的信里,便有她收集来的全部,当面也不能说的更详细了,避之不谈是对的。要知道对窦家而言,孔博与孔娴死了更加有利。管平波的确想把孩子弄过来扣在手里,然而以那时的条件,同时救出祖孙三人,谈何容易?那么,如果救不出陆氏祖孙,自然是他们死了更好。
    因此,杨来来真的没在此事上推波助澜么?过程落于纸上容易粉饰,当面追问对峙,一旦露出马脚,休说雪雁,连她都难免尴尬。毕竟盼着孔彰死全家的,绝对能算她一份。孔彰又不傻,当然想的到。不然当初孔彰也不气的差点掐死她了。也就是窦家确实是鞭长莫及,叫端悫神助攻了一把。不然,结局不定如何。
    故,管平波不得不叮嘱道:“孔郡王生性耿直,重情重义,来来将来避着他些。”
    响鼓不用重锤敲,杨来来瞬间明了管平波未出口的含义,恭敬的应了声:“是。”彼此没再就此多交谈,却已心照不宣。
    陈建平三十七年,孔彰南下剿匪。管平波与窦向东谈判,战利品不取分毫,只要孔彰。对管平波早有防备的窦向东岂能让她牢牢的握住孔彰?三族尽亡的孔彰必定与陈朝反目,然无牵无挂的孔彰,亦有可能叛出梅州,投向巴州麾下。是以,端悫因妒生恨是主因;杨来来受命,挑拨离间、进献谗言却是诱因。
    几方角力、各为其主,天经地义。然时过境迁,没有人再想挖出旧事,以免彼此徒增尴尬。杨来来在旧都感到危险时,想都没想的直奔应天,不独因姐姐在此,更因天下之大,唯有梁朝女子可以做官。十几年前,被当成货物送给池唐的那日起,她便明白,唯有往上走,才能好好的做个人,否则只消旁人一句话,便要落得个母子姐妹生离死别的下场,没有半分挣扎的余地。而在旁的地方,她想不任人摆布,只能夫荣妻贵。然而,以池唐的天资,只怕下辈子都别想有出息。同甘共苦的丈夫,她又不愿轻易舍下。女子可为官的梁朝,恰是她的绝佳的平台。
    杨来来之前与管平波并无深交,不知底细。今日短短的接触,便觉她不是个刻薄寡恩之人。果断跪下,匍匐在地:“陛下与来来有再造之恩,来来粉身碎骨亦不能报之分毫。陛下若不嫌弃,愿效犬马之劳,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第335章 下策
    第132章 132下策
    直隶的某座民宅内, 几个须发花白的老者团团围坐,低声交谈;门外是肌肉虬结的壮汉层层守卫;再往外的夹道上却是空空如也,看不出任何异常。校花的全能保安屋内坐着的, 正是刚从炎朝叛逃的首辅张云亭等人。他们几位历经三朝, 手段老辣。均田令一出,皆不动声色, 以省亲祭祖为由, 将家眷分批送出京城, 而后挑动流民, 里应外合, 趁乱逃离。当然,如此匆忙,居于京城的旁支是顾不上的;呆在原籍的,亦只有看天看命、看炎朝会不会赶尽杀绝了。
    在座几位皆是直隶人,彼此联络有亲,在陈朝朝堂上便常常同进退。乡党乃朝堂极为要紧的力量,先前朝堂由江南党把持,却是张云亭投降的快, 入了伊德尔的青眼, 直隶党才在炎朝强势崛起。而先前的江南党则是主力撤回南边, 拥立了窦向东。为此, 留在京中的江南党残部更被打压到谷底。此番不曾接到消息,留在京中当炮灰的,就有不少出身江南的官吏。
    然, 即便是张云亭爬到了内阁首辅,也不过是面上光鲜。炎朝毕竟是异姓王朝,实际掌权的乃几大家族,便是伊德尔都难只手遮天。想当年,江南党在朝中何等跋扈,与国同长的众勋贵都要避其锋芒。直隶党却似个摆设,休说实权,面子都不曾挣得几分。
    张云亭和聂童蒙好赖入了阁,在伊德尔的抬举下,姜戎权贵不好太放肆。欧鸣谦等六部尚书,头上硬生生压了个左尚书,部中全无说话的余地。汉臣忙着拍左尚书的马屁,冰敬碳敬都不能按时到账,简直岂有此理。
    当年他们投降,全因姜戎铁骑横扫华夏,势不可挡,便是窦向东在南边称帝,亦是秋后的蚂蚱。在炎朝再憋屈,总是站住了脚。能经过科举厮杀得入朝堂做高官的,哪个不是博学之才?哪个又不知两晋南北朝时的往事?姜戎不擅治理,不出三代,大权必定落回汉臣手中,那么谁的根基深厚,到时候朝堂便是谁的地盘。就如当年的江南党一般无二。
    张云亭等人的判断说不上错,窦向东确实不敌姜戎,接壤的江淮频频告急,都城应天甚至险些失守。但,万万没料到,横空杀出个管平波,南北形势骤然僵持,应天大捷便是给张云亭等汉臣一声洪亮的警钟。
    可在那时,炎朝汉臣们没有听见。他们以为,胜败乃兵家常事,贺赖乌孤中计在先,打不下都城不算什么。窦家毕竟是水匪起家,战斗力不可小觑。便是炎朝主力,当年攻打陈朝,不也前前后后准备了小二十年么?及至管平波登基,梁朝境内全面土改,炎朝的汉臣更是幸灾乐祸,尤其是南北两边势同水火,没少作诗填词嘲讽他们跪在女人脚下;鄙夷梁朝践踏三纲五常,管平波那妇人肆意妄为,枉顾物议沸腾,只看她哪时去做万民的刀下亡魂。
    嘲讽在甘临被册封太子时达到了顶峰,炎朝汉臣可谓是妙语连珠,广发诗集与文章嘲笑被打成丧家之犬的江南旧族。而以林望舒为首的江南文坛心灰意冷,闭嘴不言,北方汉臣从此愈发得意。
    谁料世事无常……
    张云亭重重的叹了口气,嘴里的话却是冠冕堂皇:“昔年唐太宗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伊德尔不顾百姓生计,谋夺田产以肥姜戎,诱发天灾,实乃作茧自缚。”
    前次辅聂童蒙摇头晃脑的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异族野蛮残暴,百姓苦之久矣。吾等受百姓供养,合该替他们寻条明路才是。”
    吏部尚书易含章、兵部尚书欧鸣谦等纷纷点头,跟着走完了唱高调的套路,才开始谈正事。
    张云亭问欧鸣谦:“起义军现有几何?”
    欧鸣谦答道:“光是直隶,就有五万之众。均田令正是我等助力,缙绅主动献钱献粮,盼我们驱逐鞑虏,匡扶汉家江山。”
    易含章皱眉道:“百姓目光短浅,恐被狗贼哄骗,与我们作对。”
    欧鸣谦嗤笑道:“泥腿子懂个甚?姜戎手段残暴,日常欺压良善、夺人妻女,多年来早叫百姓恨之入骨。谁不怀念陈朝旧主?我等振臂一呼,必定群情响应。”
    经欧鸣谦提示,易含章瞬间想通了关节。百姓不识字,难知道均田令,而戎汉两族积怨已久,只消使人与他们说说陈朝时的好处,旧年被欺压的记忆立刻便挪到了姜戎头上,只剩粉饰过的美好。再则,赋税陡然加重时,恰是姜戎叩边,朝廷增发军饷之故。如此一来,陈朝最后的生灵涂炭,皆可推给姜戎,更引人憎恨。
    略作沉吟,易含章又道:“不知唐家宗室寻着了没有。”
    造反是需要政治理由的。为了保护自家田产这等事,决计不能说出口。能出口的,必定是煌煌大道。譬如张云亭提出的“匡复汉家河山”,又譬如管平波传达的“耕者有其田”。
    同时,长期维持团体是艰难的,不单有经济上的压力,还得树立共同的理念,否则便是一盘散沙,不堪大用。此时聚集来的乌合之众,面对糜烂的陈朝都未必有战力;对上悍勇的姜戎,休想速战速决。因此,还须得有块招牌。伊德尔家族雄霸草原上百年,成为大单于理所当然;管平波稳打稳扎至今日,养活治下数以百万计的人民,坐拥天下最能打的军队,她的存在就是威望;而张云亭等人,区区几个文臣,不抬出个前朝宗室来,根本无法张嘴说话。
    前朝宗室早在伊德尔登基时,零落的七七八八,上哪寻去?不过自古以来起义军拿来的招牌实锤的少,注水猪肉的多。鱼腹藏书都能耍几万人,果真找不到宗室,随便弄个像模像样的世家公子冒充,便也罢了。
    遂,几个人略谈了几句,便转到了下一件事。只见聂童蒙指着舆图道:“我们胜在人多,姜戎胜在马壮,不宜硬碰硬。然,兵强马壮须得上好的粮草去喂他。我们不必打他们的城池,只管在城郊县里,把那投降了姜戎的汉奸除掉,他们没了养分,自会枯竭,便不攻自破了。”
    几个人接连叫好,唯有张云亭一言不发。众人以他为首,不由问道:“首辅有何忧虑?不妨与我等分说一二。”
    张云亭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诸位的计谋自是好的,可如今天下并不止有姜戎。我们毁了姜戎的根基,岂不是为梁朝作嫁衣裳?”
    易含章拍案道:“难道我们就不能在她南朝如法炮制?照例毁了她的江山?”
    欧鸣谦毕竟是兵部尚书,比易含章更懂军事,十分委婉的道:“姜戎的均田令,便是我们不反,他未必能推行。梁朝却是真的人人有田种。我们带着兵马过去,那头喊两声分田,只怕有奶便是娘的泥腿子们,立刻要倒戈,我们谨慎为上。”
    张云亭吐出一口浊气,看向几位盟友道:“从那日我们议定起义,我便一直在想。想我们的出路,想天下的局势。”稍作停顿,又继续道,“去岁春日里,太子布日古德亲率精锐、协同贺赖乌孤一齐攻打应天,铩羽而归。可见虎贲军战力之凶猛。虎贲军崛起仅仅十数年,据伊德尔收集的谍报,其阵法、武器常有更新。待过今年,战力又当如何?”
    虎贲军作为炎朝的头号大敌,伊德尔自然少不得在朝堂上时有念叨。迄今为止,炎朝对上虎贲军,从未打过胜仗,是不争的事实。张云亭等人连应对姜戎且只能迂回行。事,对付虎贲军,无异于痴人说梦。现管平波窝在南方不动弹,然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张云亭作为首辅,这点眼光还是有的。
    聂童蒙苦笑道:“她……的确难对付。”
    欧鸣谦道:“虽目光当长远,却得顾了眼下。姜戎是再不能容我们的,我们得自己挣出份前程来。上策一统江山,夺回陈朝失地,我们做那中兴之臣;中策乃把姜戎撵回草原,与梁朝划江而治;下策……”欧鸣谦忍着不悦道,“投降梁朝,接着熬。”
    听欧鸣谦说完,聂童蒙开始思考投降梁朝的可能性。张云亭定然是想过的,不然不会泼冷水。那么,张云亭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梁朝实行的是王田制,投降梁朝意味着,即便做到了高官,亦难在家乡囤积土地,于家族长远发展不利。史上王田均田的不少,开国之初,均贫富是必要的,这样能很快的稳定局面,坐稳江山。但时日长了,便渐渐废止。如此想来,投降梁朝并不是不可接受的。他不信林望舒等人肯认命,谁不想家族富贵绵长,江南党也不会例外。奈何此言不好当众说,于是聂童蒙耐着性子,等着大家讨论完了上中下策,又说完了日常调度,在散场的时候刻意留在最后,终于等到了与张云亭独处的机会。
    他那点小动作,张云亭心知肚明,直接开口道:“巽之有话,直说便是。”
    巽之是聂童蒙的字,取“谦让恭顺”之意,与其名童蒙交相呼应。光从名字上便知他亦是有些家底的。可惜世道纷乱,有家底也难保潇洒,要紧关头,便开门见山的道:“方才欧尚书所言下策,首辅以为何?”
    张云亭神色疲倦的道:“我们有的选么?”
    聂童蒙无言以对。
    “我们要想的不是上中下策。”张云亭苦笑着道,“而是怎样积累‘功勋’,借着匡复河山的大义,去与梁朝的皇帝谈。如若我们带人去投,能许我们怎样的将来?”
    聂童蒙道:“总归要在朝中有一席之地。”
    张云亭按着太阳穴。道:“我不怕她不答应,可林望舒会答应么?朝堂统共那些位置,你若是江南党,不会从中作梗么?”
    聂童蒙怔怔的看着张云亭,他此刻方知,高举义旗的张云亭心中竟是如此纠结与彷徨,不由问道:“那……大人为何要反?”
    张云亭的眼神倏地变得犀利,看向聂童蒙,一字一句的道:“因为我不想死无全尸!”
    第336章 忘祖
    第133章 133忘祖
    逐水草而居者为游牧, 他们幕天席地、来去如风,又因边境苦寒,个个打熬的好体格, 加之有好马, 历朝历代皆是中原王朝的心腹大患。然而,游牧天生的优势, 亦是他们天生的劣势。此时不比后世, 单兵作战能力强, 往往代表的是自由散漫, 各有想法。民间的风气影响到朝堂, 便是伊德尔也无法做到言出法随。
    没有皇帝不想大权独揽、对臣下指哪打哪,偏偏炎朝囿于传统,伊德尔每每下令,都要均衡各方势力。这便罢了,平衡,是所有帝王都应该掌握的技巧,古今中外概莫能是。但要命的是,朝堂的运营不总是公平的, 有时候难免有局部的牺牲。部落制的弊端便暴露的尤其明显。贺赖乌孤第二次攻打应天, 便凡事躲在布日古德身后, 不肯尽全力。对上陈朝无所谓, 对上梁朝,便是岌岌可危了。
    伊德尔早在孔彰投降飞水不久,便知管平波非池中物, 想了不少办法,盼着让孔彰把人拐回去,未果。次后眼睁睁的看着她地盘越来越大,岂能毫无防备?因此,他迫切的希望整合朝中各方势力,把南方半壁江山收归麾下,于是多有扶植汉臣,希望汉家的三纲五常,能够帮到自己。
    然而,朝堂的锅着实不大。哪怕汉臣只有几根小勺,亦让姜戎旧部极为不满。谁都不是傻。子,伊德尔扶持汉臣打的是什么主意,大家心知肚明。几大家族谁没有自己的地盘?奉伊德尔为老大哥,与俯首称臣是有区别的。与其说姜戎抵制汉臣,不如说君臣以汉臣为由,进行拉锯与博弈。均田令便是博弈的结果,很显然伊德尔的大。腿没拧过麾下数根胳膊,不想让炎朝分崩离析,只能妥协。
    而陈朝留下的臣子,论太祖定国,心里未必有数;论勾心斗角,个顶个的行家。张云亭只消半日,便想明白了其中关窍。伊德尔与几大家族,就好比拔河的两个壮汉,夹在中间的汉臣,便是被当做绳子的稚。嫩幼童。双方拿他们角力,分出胜负前,他们早已粉身碎骨。因此张云亭为何当机立断的撤离,可谓老辣。高举义旗,不论是圈个山头自立为王,还是带着流民去投南边,皆有生机。而留在炎朝京都,却是连个站队的机会都不会有。老油条的选择,并不意外。
    炎朝君臣正撸袖子拔河,绳子自己跑了!双方皆被摔了个灰头土脸,好不狼狈。恼羞成怒的姜戎部族立刻把屠刀砍向了无辜的汉臣们。幸而伊德尔尚有理智,强行阻拦,保住了大部分汉臣,至于先前被砍死的,只能怨命不好了。
    为此,君臣矛盾一触即发,伊德尔在延春阁对着旧部破口大骂:“没脑子的东西!冤有头债有主,谁叛变砍死谁!你们倒好,抓不着罪魁,拿着忠心耿耿的撒气。我就问你们,北方数郡,你们管的来吗?”说着,他指着兵部左尚书、自己的小舅子贺六浑骂道,“放你儿子出去当个官,镇日间斗鸡走狗,万事不理,好好的个县令,硬叫当地大户架空,税钱都收不利索,长此以往,我们大家喝西北风!?”
    贺六浑自知理亏,顿时怂了。
    伊德尔又指着户部左尚书莫葫芦夸吕骂道:“你别以为源赫倒腾战马给李恩会能把我蒙在鼓里!光顾着自家发财,肆意截流税款,你们有脸问我要战马、要长枪、要盔甲!你们自己摸着良心想想,我他。妈。的有钱给你们吗!?”
    毫不留情面的指责,不独莫葫芦夸吕,其余的朝臣不论服不服气的,皆低了头。
    伊德尔把几个刺头骂了一轮,开始扫射:“你们会打仗,会治国吗?蒙古人怎么被撵回草原的?他们不信汉人,不叫汉人入官场,豪强起兵了都不知道!那般悍勇的铁骑,硬是被姓唐的打到丢盔卸甲,丢了西域,方有我们祖宗的崛起。不懂汉人的历史,自家祖宗的行。事也全都忘了吗!?”
    姜戎数部,都是叫伊德尔打趴下过的,见他动了真怒,登时噤若寒蝉。毕竟,伊德尔虽无法灭了几大家族,把朝堂诸位砍了再扶持旁支,着实太容易。
    朝臣都吓成了鹌鹑,布日古德只得劝道:“父皇息怒。”
    为保皇家威严,太子的面子是要给的。尤其是伊德尔已是七十多岁,乃是老健春寒秋后热的年纪。布日古德本就战败,再叫他当众训斥,万一自己蹬腿,更压不住朝堂中的妖魔鬼怪。狠狠瞪了儿子一眼,表示了愤慨,又猛的抬手在案几上重重拍下:“而今,张云亭在直隶作乱,你们说,如何是好?”
    帮姐夫站台是小舅子应尽的义务,贺六浑硬着头皮出列:“臣请带兵围剿,带了张云亭的项上人头回朝,杀鸡儆猴!”
    伊德尔冷冷的道:“然后呢?”
    贺六浑茫然的看着伊德尔。
    伊德尔接连深呼吸好几次,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没了张云亭,还有赵云亭、钱云亭!你们不肯吐出田产,汉人比你们蠢是怎地?”
    吏部尚书出连树落干瞠目结舌的道:“难道要废除均田令?那税收从何而来?”
    均田令的颁布,正是因为豪强与姜戎趁着战乱,将土地兼并到了完全无法容忍的地步。炎朝的半壁江山下,休说自耕农,连中小地主都所剩无几。布日古德想起当日虎贲军以炮洗地的霸气,便心生惧意。再不让田地里恢复生机,炎朝必定不战而败。均田令之事,绝不可妥协。
    预备颁布均田令时,此番道理掰开了揉碎了讲,列位高官皆清清楚楚,他们也都支持均田令,现在的问题是,怎么让汉臣乖乖的交出土地来。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土地是家族延续的命脉,谁都不可能退让,于是变成了死局。
    刑部尚书可朱浑长儒出列道:“一年之计在于春,正是农忙时节,流民肆虐,恐误农时。且先设法将流民引回原籍。据臣所知,几郡不少荒田,休管有主无主,但见不曾种植的,一律收归朝廷,分派给流民,稳住直隶为要。”
    连连战乱,乡间十室九空,确实留下了大批的荒田。豪强趁机圈地,奈何人口不足,不可能尽数耕种。因此他们虽然圈着,依旧是抛荒。这种时候,朝廷便可用荒田无主为由,强行分田。豪强自家种不完,又是巧取豪夺而来,没特别强硬后台时,通常不敢硬抗,正规军杀到门前,可不是闹着玩的。于是,至少三年内,“荒田”上可养活自耕农。至于三五年后,豪强使出什么手段,迫使田产回到自己手中,那是将来的事了。
    贺六浑头痛的道:“那岂不是又要跟豪强磨牙?”
    豪强可谓是帝制时代最令皇帝糟心的顽疾,一时半刻解决不了。当务之急是如何摁住张云亭,防止流民蔓延。
    家族封地在海右郡的贺六浑又忽然道:“孔家,千年名门,亦要遵均田令否?如若他家不尊,旁的汉臣定然不服;如若要他家也尊,孔家在海右郡能掀起的力量,可就不是区区张云亭可比了。”
    此言正中核心,均田令不废,何止孔家?各地豪强皆要顽抗。伊德尔进退维谷,他不能枉顾姜戎的利益,否则想朝陇西贵族下手的隋炀帝就是前车之鉴;他亦不能无视豪强的诉求,否则治下豪强齐造反,其后果不堪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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