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令仪身为大梁唯一一个郡主,虽是女流之辈,站得却也较为靠前…何况前头站着的都是儿郎,她一袭烈火红衣,自然很是醒目。
    就在众人的注视下,霍令仪的面容却未有丝毫的变化,她的脊背依旧挺直着,就连迈出去的步子也很是沉稳,不见丝毫慌乱。她今日穿得是一身鲜红的胡服,满头青丝用束带高高束起,此时冷风吹过她的发,也迷了众人的眼。
    众人就这样看着她一步步往前走去,眼中还是忍不住闪过几分痴迷。
    世人皆好美色,尤其是像霍令仪这样的美人,明艳之中又透着几分凛冽,明明近在眼前却又仿佛远在天边,令人这般瞧着便越发有几分心痒难耐。
    柳予安如今虽然仍旧任翰林院一职,可他已是定下的驸马,与天家沾了个边,自然站得也较为靠前。如今他眼看着霍令仪款款走来,袖下的手还是忍不住紧紧一握…自打红枫林一别之后,他便再未见过霍令仪。
    如今这般看着她由远至近…
    柳予安的眼中还是忍不住露出了几分怀念之色。
    原本他与晏晏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如今呢?如今他却是连这样看着她都得小心翼翼,生怕入了旁人的眼又要生出别的是非…柳予安想到这,眼中还是忍不住显露出了几分伤怀,他袖下的手因为用力而使得整个身子颤抖着。
    众人此时皆看着霍令仪,自然未有人察觉到柳予安的异常。
    可有个人却注意到了…
    正是周承棠。
    周承棠一直都在注视着柳予安,这段日子她与柳予安私下也曾见过几回,他仍旧如往日那样温润如玉、就连说话的语调也很是温和体贴,倒是让她因为这一身污名才不得不嫁给他的心也好受了许多。毕竟是自己所深爱的人,他若能好生珍惜予她,即便名声再不好听,可她也甘之如饴。
    可如今呢?
    周承棠看着他脸上的异常,放在扶手上的手还是忍不住攥紧了几分,打前几日才修缮过的指甲此时正紧紧压着手心的皮肉,可她却丝毫未曾感受到疼痛…她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柳予安,看着他面上的变化。
    自打霍令仪出现后,柳予安面上的神色就没有正常过。
    此时周承棠看着他紧合双目的眼皮还在打着颤,仿佛是在压抑着极大的痛苦才会如此…痛苦?他是为什么而痛苦?因为霍令仪吗?周承棠想到这,紧压着皮肉的指根是又攥紧了几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是拧头朝底下的霍令仪看去。
    霍令仪已然越走越近,寒风拂过她明艳的面容,不仅未曾带走她的半点容色,反倒是让她越发多了几分凛冽美艳的味道。
    周承棠就这样看着底下的霍令仪,素来娇矜的眼中还是忍不住显露出了几分阴沉,如今她已得偿所愿被赐婚给了柳予安。她以为自己赢了,可如今看来她还是输了…不管柳予安待她如何温和,可一个人的眼睛却不会骗人。
    柳予安还是忘不了霍令仪,他的心中还是有这个贱人!
    周承棠的身子因为气愤而止不住打起颤来,她想起今日刚进猎场的时候,众人朝她看过来的眼神,即便再怎么遮掩、再怎么避讳,可那些人眼中的神色却还是让她如坐针毡,她甚至还听见那些命妇、贵女私下讨论着,说她抢了原本属于霍令仪的夫君。
    往日那些人说起霍令仪的时候也不见她们有丝毫的避讳,可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倒仿佛成了霍令仪的闺友一般…
    若不是碍着她的身份,只怕这会都要替霍令仪来打抱不平了。
    周承棠想到这,便又忍不住咬了咬红唇,这一切都是因为霍令仪,这个女人从小就抢她的风头,如今还让她置身于这些流言蜚语之中…她恨霍令仪!
    从未像如今这样恨她!
    霍令仪已停下了步子。
    她屈膝朝位上的那人庄重得行了一个大礼,等口呼一句“万岁”之后才直起了身子,等候人的指示。
    周圣行看着底下的那个红衣女子,却是等了有一瞬的功夫才开口问道:“扶风,你可知道当日朕为何要赐你‘扶风’两字?”
    霍令仪闻言,面上也未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她仍旧挺直着背脊跪在那木台之上…此时场上并无人说话,唯有那寒风刮过外边的旗帜传出几许声响,而在众目睽睽之下,霍令仪终于开了口:“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她这话说完是稍稍停顿了一瞬,跟着才又挺直着脊背朗声与那高位上的男子继续说道:“陛下当日赐我‘扶风’两字,就是希望我如这大鹏一样自由翱翔,不要拘束于女子的身份。”
    她说这话的时候,四下是诡异的安静…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这话平时说说也就罢了,可在天子面前这般说道,委实是有些太过大胆了些。众人皆拧着心神朝那木台上的女子看去,心下思绪各异,怜悯者有之,担心者有之,自然也有看好戏或是嘲讽的…
    可就在众人猜测不一的时候…
    高台上的男子却骤然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
    近来周圣行身体欠佳,已鲜少有像今日这样肆意而笑的时候了…他是等笑过了这一阵才看着霍令仪朗声说道:“好,好一个‘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今日你就好好的跟朕的这群儿郎、大臣们比一比,也让他们看一看我大梁女儿的风采!”
    天子的笑声仍旧在这四面八方萦绕着。
    而众人眼看着仍旧跪在高台上的女子,心下却是又各自起了几分心思…这其中自然有不少年轻的郎君,他们一瞬不瞬地看着霍令仪的身影,眼中的痴迷却是比先前还有高涨几分。
    自然也有不少人朝柳予安看去。
    以往霍令仪与柳予安的名字一直被绑在一处,如今却偏偏生出这样的事…原本以为这位扶风郡主经此一事只怕会萎靡不振,哪里想到她不仅半点未显颓败,却是要比以往还要明艳照人。
    而柳予安呢?
    即便他掩饰得再好,还是有人看出了他那眼底深处藏着的几分异常。倒也怪不得,高台上坐着的那位安平公主除了身份比过这位扶风郡主,余外却是半点也比不过…想来这位柳翰林如今心下也是不好受,若不然怎么会露出这样的神色?
    可不管众人心下的思绪是如何的怪异,一年一度的冬狩还是开始了。
    在那阵阵鼓声之中,众人骑上了早已准备好的马匹,等到鼓声停,由周圣行在高台之上先射出第一支箭羽…众人便再不停留,各自赶马往那林中跑去。
    没一会功夫,那底下倒是消了个干净,有留守的命妇或是回到了自己的营帐中,或是按着关系各自去说闲话…而坐在高台上的周承棠眼看着远处那道红色的身影,大抵因为离得远,霍令仪的身影已然有些瞧不真切了。
    她放在扶手上的手又握紧了几分,而后是拧头朝周圣行看去,口中是又跟着娇娇一句:“父皇,我也想去。”
    周圣行正与李怀瑾在说话,闻言倒是一怔,待瞧见周承棠的面容,他才又温声说道:“既如此,你就去吧…林中野禽不少,你且让人跟着,若是出了事,你母后又该着急了。”
    周承棠闻言便笑着朗声应了“是”,而后便又与人打了一礼才往外走去。
    等到周承棠离去…
    周圣行才又看着李怀瑾温声说道:“外头天寒,景行不如去朕的营帐与朕手谈一局?你我二人也许久未曾对弈了。”
    李怀瑾仍旧捧着一盏茶,一双丹凤目却是不动声色得朝周承棠那处看了一眼…闻言他是落下了手中的茶盏,而后却是起身与人请行:“今日难得出来,臣倒也想去这林间看一看。”
    周圣行闻言却是一怔…
    不过也只是这一瞬的功夫,他便回过了神,笑着与人说道:“景行今日竟然也有如此好兴致?可惜朕如今身子欠佳,不然也能与景行同游了。”待这话说完,他便让人去准备马匹、箭羽,口中是又跟着一句:“既如此,朕也就不扰景行的兴致了。”
    李怀瑾闻言也未说什么,只是又拱手一礼才转身往外走去。
    …
    林中。
    霍令仪的骑射功夫一直都很好,即便比起男儿也不遑多让。
    她原本是想与许望舒一道同行,只是到了这林中,四面八方都是乌泱泱的一片人,她瞧了好一会也未曾瞧见许望舒的身影…霍令仪想了想便也未再等人,只是赶马继续往那林中走去,西华山上的雪还是未消,只是众人这一涌而来,倒是也把这原先的路开辟了几分。
    这会众人皆往那深处而去,霍令仪却未随了他们的步子,她想着先前瞧见柳予安,又想着他那双似是而非的眉目,心中便又起了几分厌恶。如今他与周承棠的婚事已然定下,若是让旁人瞧见他们在一道,还不知要生出怎样的是非来…霍令仪想到这便另辟了一条小径自行而去。大抵是小径清幽,又无旁人的缘故,她这一路过去倒是也射猎了不少野禽。
    周承棠看着不远处的霍令仪,握着弓弩的手便又握紧了几分。
    她隐于树木之后,一双凤目却一瞬不瞬地看着霍令仪的身影…围猎场上,即便有什么误伤也在所难免,何况此地清幽又无外人,即使她真得杀死了霍令仪也不会有人发现的。她想到这握着弓弩的手便又多用了几分力道,就连那双凤目也忍不住沾了几分癫狂。
    杀了霍令仪,杀了她…
    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抢她的风头了。
    柳予安也不会再记得霍令仪,从此之后,他就是属于她一个人的。
    周承棠想到这再也遮掩不住心中的癫狂,她红着眼睛从箭筒之中取了一支没有标记的弓箭,而后是一路小心翼翼得跟着霍令仪,等到霍令仪分神盯着一支野鹿的时候…周承棠便不再耽搁,径直上了箭羽朝人心口的方向射去。
    霍令仪察觉到身后传来的那道劲风,她立时牵着缰绳避开了方向…箭羽被她打落在地上,发出一道清越的声响。
    她拧着眉心朝身后看去…
    只是身后树木苍茫,霍令仪一时也分辨不清这到底是误伤还是刻意。
    周承棠看着那支落在地上的箭羽,握着弓弩的手是又用了几分力道。她紧咬着红唇,看了眼霍令仪身后不远处的那个陡坡,心下思绪微转。而后她也不等霍令仪回过神来,径直又上了第二支箭羽,这支箭羽却未曾朝霍令仪的心□□去,反倒是射在了她座下那匹马的身上。
    马儿吃痛立时便疯狂跑了起来。
    霍令仪先是一怔,而后是紧紧牵住了缰绳想让马儿停下来,只是此时马儿早已受了惊哪里还停得下来?她一面牵着缰绳,一面是往前看去,待看到不远处的那个陡坡,心下是又一惊,雪路本就易滑,如今马儿又疯了,她即便想跳马也不行…她想到这也不敢耽搁,径直取过手中的箭羽朝马的身上狠狠刺去。
    陡坡越来越近…
    她不敢有丝毫的停留,紧接着又朝马的身上狠狠刺了几下。
    马儿的气息越来越弱,可还是慢了,等到马儿倒下的那一刻,霍令仪便被甩下了陡坡…陡坡尚未有人踏足,满眼望去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她手中的箭羽刺进了底下的土壤。
    可陡坡陡峭,雪地又滑,她的身子还是止不住往下滚落而去。
    霍令仪眼看着底下仍旧是一片虚无,连个边际也望不到。她心下一惊,难不成今日真得要丧命于此处?她用斗篷紧紧覆着身子,还不等她想到旁的办法,身子便被人紧紧抱住,紧接着是一双有力的胳膊把她带到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霍令仪一愣,而后是仰头朝人看去,待瞧见那人的面容,却又是一怔,连带着声调也带了几分震惊:“是你?”
    第49章
    山坡陡峭,雪地又滑, 两人还在继续往下坠落。
    霍令仪仍旧被人紧紧得拥在怀中, 大抵是怕她受伤, 那人还伸出一只手放在她的脑后。而在这天转地旋间, 霍令仪还是从人的怀中, 稍稍抬了一双眼朝头顶看去,她的头上戴着兜帽, 此时兜帽上的那一圈白狐毛早已被雪水浸湿,有不少雪水还顺着落在她的脸上迷糊了她的双眼。
    却是过了有一瞬的功夫——
    等到那盖在睫毛上的雪水消散, 霍令仪才得以窥见眼前人。
    近在眼前的这张脸是无比的熟悉,可她心中的震惊却没有丝毫的消失…李怀瑾?怎么会是他?
    这么多年冬狩围猎,她还从未见李怀瑾参加过。
    何况——
    他怎么会跟她一道下来?
    谋算如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这么做会有多么危险?他究竟是在想什么?
    霍令仪的红唇一张一合,只是还不等她说话,便听到头顶那个人的喉间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哼,这道声响即使很快就被掩实过去了, 可霍令仪还是清晰得听到了。她忙抬了头朝人看去, 待见到他紧蹙的眉心便又担忧得问道:“您怎么了?”
    李怀瑾闻言倒是垂下了一双眼眸,他那双狭长的丹凤目依旧没有什么波澜,恍如旧日一般…唯有那眉宇之间隐约可以窥见出几分轻折的痕迹。他看着怀中人的面上是未加掩饰的担忧, 即使后背的伤势让他忍不住闷哼出声,可他口中却还是如故说道:“没事,你别担心。”
    他的声调没有丝毫起伏,仿佛先前那个发出闷哼声响的人并不是他。
    待这话说完, 李怀瑾便又重新伸手覆在了她的脑后,跟着是把霍令仪的整个身子都掩于自己的怀中。这一回,他的力道很重,霍令仪根本挣脱不得…而就在霍令仪看不到的地方,李怀瑾终于还是沉下了眼眸。
    先前见到霍令仪掉下山坡的时候他也未曾多想,径直就跟着人一道下来了。
    可如今看着底下的环境——
    他的眼睛所望到之处还是一片虚无,根本不知道尽头是在什么地方,李怀瑾看着这幅模样,心下还是止不住一沉。
    而更令他担心得就是底下这一片被白雪所覆盖的地方…白雪覆盖了原本的面貌,底下究竟是副什么模样根本就无从得知,先前他就是不慎磕在了底下的那些石头上才忍不住闷哼出声。
    即使聪慧如李怀瑾,这一时半会却也想不出一个什么好办法。他只好伸手把霍令仪紧紧拥在自己的怀中,没得她也跟他一样受了伤。好在两人身上的斗篷都足够厚实,山坡上的石头被白雪所覆盖着,倒也减少了一部分的冲击力…
    霍令仪整个身子都被埋在李怀瑾的怀中,即便想抬头也难。
    她不知道现在外面是个什么情况,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到了什么地方…她只知道即便李怀瑾掩实得再好,可她还是能从他不时发出的闷哼声中听出他声调的变化。
    他肯定受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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