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张向来从容自持的脸上,罕见的激动神色,姜红菱只觉的手心里微微有些冒汗。
    顾思杳鲜少动怒,记忆中她只见过两次,一次是上一世他丢了玉佩,再一次便是当前。
    这一次,他还是生气了。
    她不大明白,这件事上他总还算是迁就她的。每一次被她拒绝,他虽然有些不大高兴,却又并不见如何。为何这一次,他会光火如斯?
    再则,他要这两个丫头,又作何解释?
    想到此行目的,方才被顾思杳一番质问压下去的火气又再度冒了出来,姜红菱抬起头,晶亮的眼眸对上了他的,她开口:“因为我不给,所以你便去找旁人?老太太打发这两个丫头来是做什么的,你心里不明白么?你留着她们做什么?!”
    这话语森冷,顾思杳自那双圆睁的妩媚杏眼之中,看见了深切的质疑与激愤。他胸口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一般,一股股的苦意翻腾着向上涌来。
    他看着她,微微颔首道:“不过是两个下人,旁人说了几句,你就能来与我大动干戈。红菱,你我相识了多久?是三五日还是三五个月?是足足七年又八个月!你我相识了两世,我的为人,你还不清楚么?”话至此处,他一手撑在了姜红菱脸侧的墙壁之上,将她困在了怀中。
    凝视着那双明亮的眸子,看着自己的身影倒映其上,顾思杳沉声问道:“红菱,我在你眼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姜红菱没有答话,她抬头望着顾思杳,半晌才轻轻说道:“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
    顾思杳默然不语,许久开口:“既然你自己说过的话,你不想认,那也罢了。如我之前所说,我不会迫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情。”话音淡淡,却透着冷意。
    抬手握住了月洞门上垂下的珠帘,撩起了一人的高度。十指紧握成拳,指节突起,似是压抑着极大的怒气。
    姜红菱看了他两眼,没有言语,转身出门而去。
    看着那窈窕的身影远去,顾思杳猛然松开了手,帘子上串着的珠子碎了十好几颗,滴滴答答落在地下。
    他走回桌畔,重新跌坐在太师椅中,望着窗外浓郁的夜色,胸口是化不开的苦闷。
    一直以来,他都有一种感觉,似乎在感情上,红菱根本就不需要他。
    起初她来找他,他便认定了她心中是有他的。他向她剖白了心意,她也没有拒绝,他更是笃定了如此。然而,两人在一起之后,红菱却似乎总是躲着他,于两人的事情,能不提就不提。即便是来找他,也是有正经的事情要他去做。两人之间,那为数不多的亲昵,也多是他强要来的。
    原本,他以为她是担忧处境凶险,唯恐哪日事发被宗族处置。所以,他尽力的筹谋,将族中大权捏在了手中,将她笼在自己的羽翼之下,想着她大约该没了顾忌,然而却依旧如原来一样。
    感情上的不满足,让他想要的越来越多。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只是想找到两人之间这段情意的证明。所以这一次,当红菱亲口答应了愿意给他的时候,他欣喜若狂。然而转头,她却又缩了回去,仿佛全然没有发生过这件事。
    有一件事,一直压在他心底,他从来不敢去想。
    当初红菱来找他时,是被形势逼的走投无路,想要逃离上一世悲惨的结局,除了他之外她根本别无选择。毕竟,在这样的世家豪门中,一个没有子嗣的寡妇,再如何也终究是要受人摆布的。
    所以,她来找他,之后便是顺势而为。也所以,在他看来的两厢情好的相处,在她眼里却成了他的强迫。
    现如今,甚而还疑心他的品行。
    难以忍受的孤寂如潮水灭顶而来,顾思杳宛如溺水一般的痛苦。
    一直以来,他都是一个人,直至红菱的出现。
    然而现下,他却有些不明白自己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屋外传来一阵裙子响声,轻盈的步履迈进了屋中。
    玉秀立在他身后,轻轻道了一声:“二爷,已送大奶奶回去了。”
    顾思杳不言,半日才道:“去打一壶松叶烧来。”
    玉秀低低应了一声,转去外头,不多时便捧着一方托盘回来。
    她双手轻快的将盘中的酒壶酒盏放在桌上,斟了一杯酒,双手放在了顾思杳手边。
    顾思杳举杯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入喉,带着些许苦意,如一道烧热的利刃直划了下去。
    他放在酒盏,却见瓷白的杯盏上染着些许红痕,微微错愕,抬手一瞧,掌中有着几道深浅不一的血痕,想是方才被那些珠子划伤的。
    玉秀在旁瞧见,细细说道:“地下的珠子已扫去了,天气热,伤口这样放着怕沾了水不好,替二爷包着?”
    顾思杳不语颔首,玉秀便取来一条手帕,替他扎上。
    顾思杳看着那条手帕,素白的丝面,绣着一丛梅花,细软凉滑。
    尽力的将红菱带给他的焦虑与暴躁压了下去,他抬眼看着玉秀,淡淡问道:“听口音,不似本方人士,是吴中那边过来的?”
    玉秀微微一顿,温然笑道:“是,我祖籍吴中,今年方到江州来。蒙府上抬举,进来服侍,是三生有幸。”
    顾思杳细细打量着手上的帕子,莞尔道:“你很会说话。”言罢,又扫了她一眼:“规矩学的不错。”
    玉秀不防忽被他夸奖,细白的脸上透出些绯红来。
    顾思杳摆了摆手:“夜深了,这儿不必你服侍,下去罢。”
    玉秀顿了顿,微微欠身,出去了。
    姜红菱不知自己是怎么从坤元堂出来的,只是迎面一阵风吹来,她方才回过神来,竟已到了洞幽居门外。
    如素见她回来,胸口一块石头方才落地,连忙迎上前去。
    正想开口询问,却见自家主子脸上那失魂落魄的神情,想到大约是出了什么变故,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她扶着姜红菱回至房中,姜红菱跌坐在床畔,怔怔的出神,她便去倒了一盏热茶过来。
    姜红菱接了过来,却依旧是茫然无措,也不管水热不热,举杯就吃,险些被烫了,这方醒悟过来。
    她将杯子递给如素,吩咐道:“你去歇着罢,这儿不必管了。”
    如素有些担忧:“可是……”
    姜红菱却甚是坚决:“去罢,这儿没事。”
    如素无奈,只得说道:“我同如锦就在外间,奶奶若有事,喊我们就是。”说着,便出去了。
    姜红菱蜷缩在床上,将头埋在了膝间。
    七月底的夜间,天气尚热,但她的身子却冰冷僵硬。
    她也不知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她分明是去问他那两个丫头的事情,却被顾思杳问到了无话可说。
    然而顾思杳问她的话,她却答不上来。
    这次的事情,她或许是不该这样一字不提的就混了过去。然而,她着实不知如何跟顾思杳说起。
    其时,她心底里一直是隐约知道顾思杳大约是喜欢她的,从前世到今生。
    而她自己呢?
    顾思杳于她而言,也是特别的。不然,当初她无路可走之时,不会孤注一掷的去找上他。
    但她心底里也一直不敢去想这份特别到底是什么,直至顾思杳将心意剖白在了她面前。这一世的顾思杳行事手腕强势,将她逼迫到了没有回头的余地,她接受了他,也将他当做了自己这一世的倚靠。但心底里,她总还是有那么一处角落,能让自己躲在其中,谁也触碰不着。仿佛在那个壳子里,她是安全无虞的。
    也是因此,前些时候她误以为顾思杳嫖院时,纵然生气难过,却并不如何伤心,更没有什么过激之举,她是将自己再度封在了那个壳子里。
    然而近段日子以来,这个一直以来都坚固的壳子似乎出现了裂缝,又好像顾思杳正在一点一点的挤进来。她的喜怒哀乐越来越多的牵挂在这个男人身上,也是因此,之前她才会鬼使神差的答应他,跟他约定了日子和他好。但之后她又反悔了,她害怕将自己彻底交出去之后,便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意。
    害怕受到伤害,所以不想给,也不敢给。
    这样的心情,要她如何向顾思杳说起。怕不是要让他以为,她只是利用他,为自己筹谋一个无虞的未来。
    可是不管她如何作想,心绪却越来越不受控制,所以在听闻顾王氏给他安插丫鬟时,明知顾王氏大约是在离间他们,却还是忍不住的动怒。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关心则乱?
    之前那次窑子的事,她是避而不见,可这一次她却全没想到要跟他分开,只是想跟他问个明白。
    好像,自己是真的离不开这个男人了。
    顾思杳问她,他在她眼中是什么样子。
    他强势、霸道、还狂妄,几乎不将世俗放在眼中,却也十分的可靠。似乎有他在,任何事情都无需担心。
    这绝然不同于上一世谦谦君子的他,但上一世的他也绝对干不出要嫂子的事来。
    思绪茫然混乱,夜色渐深,却睡意全无。
    姜红菱就这样,在床上枯坐至天亮。
    隔日,二爷同大少奶奶吵嘴,且还砸了一个盅子的消息,在侯府中悄悄的不胫而走。
    这消息传进顾王氏耳中时,她正在观音座前念着早课。
    听着顾婷的言语,这老妪眉眼不抬,嘴角却泛出了一丝得意的笑意。
    她还当这姜氏能有多大能耐,也不过如此。
    顾思杳到底是个男人,且还正是气血方刚的年纪,身边没有个女人又怎么成?
    她就不信,这世间还有不馋腥的猫!
    那两个孩子,是她私下托人自声色坊中觅来的,容貌固然及不上那姜氏,但胜在温柔婉转,机灵懂事。这男人哪个不喜欢知情识趣儿,温婉可人的女子?可不比那满身是刺儿的姜氏好上百倍!
    起初,人同她说起顾思杳往日里在西府踢丫头下床的旧事时,她心中便不大相信。如今怎样,不也如此么?
    也不知绿珠明月这两个丫头是如何蠢笨,不晓得取悦男人方才会自讨欺辱罢!
    想至此处,顾王氏心意畅快,颔首说道:“你二哥是该好生收收心了,人大了收房里人不算什么事。但神三鬼四不走正途,可就不对了。那姜氏也是自不量力,有她的安生日子过就罢了,难道还想当侯爵夫人不成!”
    顾婷听她这言辞颇为亵渎姜红菱,心中不悦,忍不住说道:“我瞧着,二爷这几日也不高兴。大奶奶跟他不和,他心里也未必痛快,怕是还惦记着奶奶呢。”
    顾王氏不以为然:“跟谁吵了嘴,心里也不会痛快。不过三五日,也就丢开手了。”
    顾婷没话可说,只好垂手侍立。
    自打那夜之后,顾思杳依旧每日外出,似是十分忙碌。两人既不曾提起那夜的事情,也不曾去看过彼此,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只是就此断了往来。
    顾王氏看在眼中,满心暗喜,私下便也留意起江州城中各家的名媛闺秀,想着要替顾思杳正经说上一门亲事。
    这般,又过了两日。
    这日清晨,天色不过微亮,顾王氏便被顾思杳请到了松鹤堂正堂之上。
    她坐在上首,一脸寒意的望着下头。
    玉秀与玉珠两个婢子,跪在堂下地平上,娇小的身躯缩成一团,正兀自瑟瑟发抖。
    顾王氏又惊又怒,望着顾思杳,淡淡问道:“孙儿,这是怎么回事?”
    顾思杳向顾王氏莞尔一笑:“老太太,这两个婢子自到孙儿房中,行事鬼祟,举止不轨,且还私藏秽书淫药,意图引诱于我。这等淫邪的家婢留在家中,怕是要败坏门风,孙儿以为还是处置了为好。只是她们是老太太所赐,所以还当来跟老太太说一声。”
    顾王氏脸上颇有几分挂不住,这两个丫头她买进府来时,私下是示意过的。故而,她们能行出这样的事来,也是她这个侯府老夫人唆使之故。
    顾王氏有些讪讪,顿了顿说道:“这事虽说不合规矩,倒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你也大了,不能没个正经房里人服侍。我看明月绿珠跟了你这么久,想必你心里是不中意的,所以特意挑了这两个孩子过去伺候你。你若不喜欢,也是好说的,何必硬要处置了她们。”
    顾思杳面上笑意渐深,又道:“既是如此,那么她们偷盗孙儿的书信,也是老太太示意的?我倒不知,老太太倒要把孙儿的往来信件送到府外去做什么?”
    这番话,令顾王氏瞠目结舌。她可并没指使这两个丫头去偷顾思杳的书信。
    但听顾思杳又道:“但凭前面的事,我或可饶了她们。但这等事情,我却不能放过她们。”这话语已带上了几分寒意。
    跪在下头的玉秀,似是知晓这一次必定在劫难逃了,却倒不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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