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锦看了一会儿, 低声问道:“这是自家里带过来的?”
    如素应了一声, 接口道:“还是新年里头,奶奶因要出阁,收拾旧日里的东西, 将这些零碎绸缎弯角都赏了咱们。大块的我都做成小衣肚兜了,这块小的就粘个鞋面罢。”
    如锦便叹了口气,说道:“只可惜这样的颜色,如今奶奶是穿不成了。奶奶这般好的姿容, 江州城里哪家姑娘比得上?奶奶没出阁时, 提亲的恨不得将咱们家门槛也踏破。章家的公子,瞧着咱们奶奶的样子,别提有多眼热了。大爷千挑万选的, 倒给奶奶选了这么一门好亲!”
    如素鼻子里却哼了一声,说道:“你快不要提章公子了,大爷说要替奶奶定亲,也没见他怎样。之前对着奶奶赌咒发誓,说的话听着叫人心里喜欢,等顾家来下聘,他便连影儿也不见了。男人都是一个样子,嘴里尽说好听话,真到了事儿上,一个也指望不上!”
    如锦一脸愁容,说道:“话虽如此,可也未免太委屈奶奶了。大好的青春,竟然要守寡过完这大半辈子!偏偏,又摊上这么不省心的一家子。”
    如素听她说起守寡一词,不知怎么,就想起今日姜红菱同西府那边二爷私会一事,连忙岔开了念头,说道:“旁的倒也罢了,这太太也难怪人家瞧不起她。家里锅大碗小的事都断不干净,偏偏又死抓着权柄不肯放。弄到不成了,才想起来请咱们奶奶,哪有这样便宜的事?叫她多头疼一阵,才晓得自己的斤两!”
    如锦听她提起这个,想起适才绣桃过来一事,不由说道:“太太是怎么弄的,前儿我听闻为着女学先生的事,老太太还将太太训斥了一番。胡家小姐的脾气性格,咱们都知道,最是有来有往的。她要依着奶奶之前说的去请,哪有不来的道理?连这么件小事,也办不好!”
    如素撇嘴道:“她要是听了奶奶的,哪里显得出她的本事?”
    两个丫头坐在门槛上,正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闲话,忽见门上一条桃红色裙子晃过,如画兴冲冲的自门外进来。
    两人顿时停下了话头,看着如画,见她头上发髻有些散乱,额上出了些薄汗,描眉画眼,打扮的倒是艳丽。
    如画不防这两个大丫头都在院里坐着,上前陪笑道:“二位妹妹,怎么都在门上坐着?奶奶不用人服侍么?”
    如锦一声不吭,如素冷冷说道:“你晓得奶奶要人服侍,又跑到哪里去了?这一晌午都不见人影的。”
    如画脸上讪讪的,说道:“姑娘房里的小春找我过去说话。”说着,情知同她们两个说不到一起去,又是个有心病的,慌忙回自己屋里去了。
    如锦看着她的背影,嘴里便说道:“瞧这蹄子浪的,奶奶还穿着孝,她就打扮起来了。这半日不见,又不知道上哪里鬼混去了。”
    姜红菱在屋里不曾睡踏实,梦里听见两个丫头在门口嘀咕,便醒了过来。看人不在跟前,便开口呼唤。
    如锦如素听见,连忙起身进去。
    姜红菱自榻上坐起,问道:“你们两个在门上说些什么呢?”
    如素便先将苏氏打发绣桃过来一事讲了,说道:“我看奶奶睡着,便自作主张,打发她回去了。”
    姜红菱闻言,笑了笑说道:“这也好,今日也是半晌不夜了,就是过去,也做不了什么。太太这个人,是专爱拣软柿子捏的,需得好好熬一熬她的性子才好。”
    如锦又道:“适才奶奶睡着,如画那蹄子忽然撞了进来,打扮的妖里妖气,被我和如素呵斥了一声,慌慌张张的走了,看她的那神色,仿佛心里有鬼似的。”
    姜红菱听了她提及如画,朱唇微翘,泛出一抹浅笑,淡淡说道:“这些日子病着,我倒将她忘了。她可还老实?叫你们打听她哥嫂的事情,可有着落了?”
    如素听问,走去先将门掩上了,回来方才说道:“奶奶生病这段日子,如画倒没生出什么是非,只是常往外跑,涂脂抹粉,描眉画眼的,不知是去见什么人。逢人问起,便吞吞吐吐,搪塞说又是谁屋里的哪个丫头叫她过去说话。我问了两个,压根就没那回事!”
    姜红菱浅浅一笑,说道:“她自来就是个闲不住的人,先前不过是被我整治了一回,晓得恭敬了。如今看我病了,没人管的了她,自然又出去跑了。”说着,又问道:“她家里的事呢?”
    如素回道:“也打听了,她哥哥先前在侯府这边管马厩,后来因为吃醉酒和人打架,被人打发到庄子上去了。”
    姜红菱闻言,心里微微盘算了一回。
    如画是去做什么了,她不用多想便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这女人向来心性高,又怎会心甘情愿枯守在这小院里?
    侯府里,她能巴结上的人,也就只有那么一位了。
    姜红菱微微冷笑,待拿住了如画的把柄,倒可反将那人一军。
    至于如画的哥哥,虽然远在庄子上,她鞭长莫及。但如今她同顾思杳联手,顾思杳西府的二少爷,行事比她方便的多。只消寻个时机,打发人给顾思杳送个信儿就是了。
    想起顾思杳,她脸上不禁微微有些烫热。不知为什么,同他相对之时,看他的神情,似乎他想要的远不止是侯爵之位。炽热的目光交缠在自己身上时,令她不得不多想几分。
    然而顾思杳到底想要些什么,同她却没有什么干系。只要能扳倒了顾忘苦,将来顾思杳承袭爵位,成了这一家之主,能给她这寡妇一个好日子过,那就是好的了。顾思杳是个宽和之人,想必不会为难她一个孀妇。
    旁的,她倒也并没那么多奢求。至于顾家的将来,顾思杳并非是目光短浅之辈,待料理干净了后宅事宜,同他细细剖析,他该能听得进去。
    收拾下满腹的心事,姜红菱靠着软枕,望向窗外,却见日光渐渐挪过廊下,照着院中的扶疏花木,花影深深。
    这日,一日无事。
    隔日清晨,天色亮透,姜红菱方才慢慢起身,下床走到梳妆台旁,慢条斯理的洗漱梳妆。
    如锦在后头替她梳着头,说道:“如今天亮的早,这会子也还不算迟,只是奶奶还是快些收拾了,不然太太那边就等急了。”
    姜红菱拿起日常所用的蔷薇花膏,拈了些许,匀在脸上,淡淡说道:“就是要太太多等上一等,不然一大早就赶过去,倒叫她以为我上赶着去帮她呢。”
    如锦听着,想想这些日子苏氏行事做派,心里觉得此话倒也有理,便也没再多说什么。
    姜红菱梳妆已毕,略吃了两块点心,喝了一碗粳米粥,便换了衣裳,打扮的精神齐整,出门往馨兰苑而去。
    因着有上一世的经历,她算准了时辰,这会子正是府里各管事的去回话讨话的时候。
    才走到馨兰苑院门外,果然见府里的下人进进出出,川流不息,院中人声鼎沸,吵吵嚷嚷。门上守着的小丫头子瞧见姜红菱过来,连忙向里面报道:“大少奶奶来了!”
    院子里围着的下人,听闻这一声,顿时住了话头,齐齐向外望去。
    姜红菱缓步走进院中,她今日穿着一件天青色绣梅花竹叶纹高腰襦裙,上头是一件藕荷色丝绸单衫,外头披着一条丁香色薄罗披帛。头上发髻乌亮,斜插着两股白玉大凤钗,耳下挂着琉璃耳珰。虽是脂粉不施,却难掩这段天然的光华,走到这群插花戴柳的妇人堆里,倒越发显的端庄自持,冷艳出众。
    姜红菱容貌绝佳,又向来不喜言笑,令人只觉冰冷而难以亲近。她目光在这些人脸上一一扫过,触及之处,无不垂首,让出一条道来。
    姜红菱向堂上走去,只听身后窃窃私语。
    一人道:“这会儿乱着,大少奶奶来这儿做什么?”
    另一人道:“你不知,太太见这两日实在不成章法,又没那个本事,便把大少奶奶请来了。”
    先前那人鼻子里哼笑了一声,说道:“大少奶奶才来咱们家,太太都做不好的事,她能做好?这么个才出阁的青年妇人,能济什么事!太太也是病急乱投医,有这功夫,不如把李姨娘重新请出来是正经!”
    姜红菱耳里听着这些恶言恶语,倒也不以为意,拾级而上,步入正堂。
    苏氏在堂中上首坐着,被家中管事的娘子们拿各样事务问着,正如过热堂一般。
    见她过来,如同天上掉下来一般,连忙起身,上前拉着她的手说道:“你怎么才来!等你好一会儿功夫了!”
    姜红菱含笑说道:“昨儿睡起来,就听丫头们说起太太这边叫。丫头自作主张回了话,倒叫我好一顿数落。今日我本打算是一早过来的,太太也知,我近来身子一直不大好,早上竟然起不来,还是丫头们把我叫起来的,倒拖到了这个时候。”
    苏氏晓得她大病初愈,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拉着她的手,到上首坐了。
    姜红菱略让了让,便在一边坐了。
    苏氏说道:“今儿找你过来,实在是为着府里近来事情繁多,我一人忙不过来。你是咱们家媳妇,虽说念初不在了,也该学着管些家务。找你过来,一则是与我分担分担,二来也是要你历练历练。”
    姜红菱听了这话,面上不动声色,微笑说道:“太太说得有理,这也是做媳妇的分内之事呢。”
    苏氏点了点头,便向下说道:“你们有什么事,一一来回吧。”
    那些人适才冷眼旁观,都不将姜红菱这才到家中的年轻主子放在眼中,何况又是个寡妇,有意要给她一个下马威,一齐围了上来,对着苏氏七嘴八舌,千头万绪一起砸来。
    苏氏被她们吵得头晕目眩,听了这件又忘了那一件。
    姜红菱将这屋中之人看了一遍,见都是些侯府里有脸面的下人,其中便有赵武娘子、章四娘子。
    这两人上一世都是李姨娘手下的走卒,没少与她使绊子。她临死前的那晚,便是这两人到她屋里去查抄的屋子。
    姜红菱本也是官宦之家出身,又是在侯府里待了一辈子的人,哪里不知这些人肚子里的算盘,当下微微冷笑,开口喝道:“都退下去,这样乱吵吵的,成什么样子!侯府里的规矩,都被你们吃了不成!”
    那些人不料她竟忽然开口斥责,各自一怔。
    章四娘子皮笑肉不笑道:“大少奶奶不知道,咱们这些日子存了不少要紧的事,急等着太太的示下。”
    姜红菱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便是再怎么急,也要一个个的上来,一件件的说,一件件的处置。这样一股脑的堆过来,太太能听得明白哪些?!你们往日在李姨娘手下听差时,也是这个样子不成?!”
    章四娘子便说道:“姨娘也没那个本事,把府里的事情堆积成这副田地。”
    她这一声虽轻,却依然传进了姜红菱耳朵里。
    姜红菱本就要抓人出来做榜样,正巧这个家人伙里头一个有脸的撞进来。她浅笑问道:“你适才说什么?”
    章四娘子见她目光冷冽,身上忽然打了个寒噤,有些不敢言语。
    但她是家中的老人,祖上三四辈都在侯府里服侍,就是顾王氏见了她,也要给上三分薄面。在李姨娘手里听差时,又一向风光得意,嚣张的惯了,哪里把姜红菱这个才来的新鲜奶奶放在眼里。
    当下,她皮着脸笑道:“奶奶病了这几日,想是耳背了?我再说一遍给奶奶听,我们是无礼闹了太太,只是姨娘也没曾像太太这般,把府里的事堆成这个样子。奶奶不知道前头的事,还是少说两句吧。说的多了,必然说错,闹出笑话,叫我们大家伙是笑还是不笑?”
    姜红菱看了她一眼,忽然一笑,起身向外扬声吩咐道:“来两个人,将这老奴拉到二门上,重打四十板子!”
    第43章
    这一声落地, 屋里众人面面相觑,便是苏氏也呆了。
    这章四娘子, 不比旁的家奴, 在家人堆里,可是极有脸面的。她先前是在老太太屋里做事, 嫁人之后便被顾王氏指派为家中的管事,渐渐升到了管家。之前的七八年, 一直在李姨娘手下做事。
    李姨娘倒也甚是倚重她, 将她视作左膀右臂。她在家中这些年来,极是风光得意, 还从未有一个主子, 责打过她。
    如今听姜红菱竟然要杖责她, 这章四娘子脸也气歪了, 她哪里将这才进门的年轻奶奶放在眼里!
    眼见底下暂且无人动弹,她脸上一阵狞笑,说道:“大奶奶才来家中, 不知咱们家的事。你管我叫老奴,凡事还需得向我这个老奴请教咧!我在这家里管了十几年的事,谁也不敢打我一下,奶奶今儿要打我, 也得瞧瞧有没有人敢动这个手!依着我说呢, 奶奶既然是个寡妇,就该关起门来安分守己的过日子,手伸这么长, 也不怕人笑话!”
    赵武娘子听她这话说的放肆,不禁在旁伸手扯了她一下。
    章四娘子不为所动,她是李姨娘手下的人,如今太太掌家,凡事便觉不便。眼下太太已被她们挤兑的管不下去了,又冒出来个大少奶奶。若是将她也压下去,这家子往后,便还是她们说了算。
    一时里,屋中寂静无声,连着院中也是声嗽不闻,一双双眼睛都盯在姜红菱身上,看她如何是好。
    姜红菱微微冷笑,看了如素一眼。
    如素会意,走到那章四娘子跟前,仰手便是一记清脆的耳光。
    这一巴掌,把章四娘子的威风打了个干净,更把满堂下人打了个愣怔。
    那章四娘子呆了半晌,方才白着脸,指着如素,哆哆嗦嗦道:“你、你这么个毛丫头片子,竟然敢打我?!”
    如素浅浅一笑,说道:“得罪嫂子了,嫂子既欺凌主子,挨罚也是理所当然。”
    姜红菱在上头,缓缓起身,向着外头扬声又道了一句:“章四家的对上不敬,言语冲撞太太,罚她重打四十大板,以儆效尤!”说着,略顿了顿,又道:“你们手都捆着不成,主子已经使不动你们了?!”
    众人这方回过神来,晓得这位少奶奶是动了真怒,也不敢真的不听吩咐。院中那一众仆妇里,更有好些往日便看章四娘子不惯的,得了这样大好的时机,自然不肯放过,当即齐齐应了一声,进得门内,就要拖了章四娘子下去。
    那章四娘子这方怕了,跪在地下,咚咚磕头,涕泪横流道:“老奴猪油蒙了心,言语无礼,顶撞了奶奶。求奶奶看在老奴这一把年纪的份上,饶了老奴罢!老奴这个年岁,四十板子挨下去,命也要没了!”口里喊着,看姜红菱不为所动,又爬去求苏氏。
    苏氏倒也怕弄出人命来,便向姜红菱道:“这……”
    姜红菱心底会意,顿了顿,向下睨着那章四娘子,口角浅笑道:“我要饶了你,然而这话已放出去了。这口子开了,往后我不好管人。既然太太有饶恕你的意思,那么看在你这把年纪的份上,就减为二十大板,就在这院里打罢!”
    那章四娘子面色如土,她晓得家中那板子的厉害,又是个养尊处优的身子,哪里受得了这个!
    然而姜红菱也再不容情,面色一凛,张口厉声道:“还不拉下去,愣着做什么!”
    几个身体粗壮的仆妇上来,将章四娘子按倒,立时便拖了出去。
    院中的下人听见里面的动静,正在窃窃议论,见了章四娘子被人自屋中拖了出来,各自噤声。那四个仆妇将章四娘子拨了下衣,按倒在地,当即就取了板子来,一下下重打在章四娘子的腰身之上。
    这些人都是往昔在章四娘子手下吃过亏的,心里存恨,得了这样一个好时机,公报私仇,手下怎肯容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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