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静晏眼神都没移一下,带着芦烟和拂冬款款地走了过去,她今个穿的是一身半臂紫衫和藕色月华裙,外披一件藕色的对襟纱衣,挽着四指来宽的杏黄遍花窣地披帛,一举一动皆无意间流露出唯有底蕴深厚的大家族才能蕴育出的风华气度,便是曹秀兰,也下意识里觉得这般贵重的女子,怕是才能当这侯府的主母。
    不自觉地便将头低得更低了。惹得曲妈妈一个接一个的眼刀飞过去。
    等人走远了,曲妈妈冷冷地对侄女道:“你还尚未进府,也是正经人家的女儿,用不着在她面前做这么一副卑贱样子。”
    曹秀兰愕然,吞吐道:“她,她是侯府夫人啊!”自个一平头百姓家的女儿,难道不应该在侯夫人跟前姿态谦卑吗?
    曲妈妈恨铁不成钢地怒瞪了侄女一眼,“走吧,等回来府里有消息了,我再和你娘说。”
    ***
    云玹殿里头,杨惠妃半倚在贵妃榻上,一边吃着小宫女剥的葡萄,一边听着自家娘亲说着陈荨的事。
    “穗儿,福州杨家想借我们国公府的势力,重新在陛下跟前露脸,你爹的意思,是让你借机在陛下跟前提一提。”
    杨惠妃听娘亲说完,眉头微皱了一下,心上有些犯难,前些日子,她才向陛下提了让叔岱跟着张相身后历练一番,早两日,她和陛下提过自家舅舅为官清廉却止步于一州知州,今个若是再提,她怕陛下会不耐烦。
    杨国公夫人看出了女儿的犹疑,拍了拍女儿的手,言之凿凿地道:“陛下现在最是疼宠你,你又怀了身孕,依娘看着,这后宫里头,是无人能遮了我女儿的尊荣的。”
    杨惠妃细声道:“娘,我看这事还是暂且不提吧,你看看长宁殿里那位,陛下宠了十多年,不是说不要就不要了。”
    杨惠妃虽是护着娘家人,也知道此回娘说的福州杨家和先前叔岱、舅舅的事不同。
    叔岱和舅舅的事,于陛下而言不过是一两个小官职,多给些俸禄而已,可是福州杨家不仅仅是一家一族,而是一方势力,已然涉及到前朝的平衡,她若贸然开口,陛下定会不喜。
    杨惠妃摸着自个的肚子,孩子才月余,她的腹部还是平坦的,可是一想到这里正在孕育一颗新生命,杨惠妃浑身上下都散发出柔和的气息。
    心下更明确,为了孩子和自己有个好前程,她不能再一味地压榨陛下对她的恩宠。打定主意对福州杨家的事闭口不提。
    杨国公夫人看女儿的神色,便猜出女儿的态度,摇了摇头,微叹了一声,凑在女儿耳朵边轻声解释了一句:“福州杨家若是起了,就是我们杨国公府的势力了。”说着,意有所指地望了眼女儿的态度。
    意思很明显,杨国公府在为杨惠妃肚子的孩子在筹谋。
    杨惠妃心口噗通直跳,“娘,还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杨国公夫人忽地笑了,笑得高深莫测,“是位皇子。”
    杨惠妃眼里已然不再是惊吓,而是恐惧,娘家已然做好这一胎必然是皇子的准备,杨惠妃咬了一下下唇内侧的软肉,“娘……阿翁知道吗?”
    在杨惠妃的心里,一家子最明白的便是阿翁了。
    杨国公夫人轻笑了声,摇手道:“你阿翁年纪大了,说放手这些事,现在整日里在家钓鱼呢!”
    杨惠妃眼前一黑,阿翁竟然放手不管了!
    眼下杨国公府出了一个宠妃,一个皇子妃,原本就被架在火架上烤,娘亲不知道收敛锋芒,反而越来越张扬,福州杨家的事,岂是她一个妃嫔可以置喙的。”
    以前杜贵妃盛宠的时候,杨穗儿郁闷、失落,觉得谁也比不上杜贵妃在陛下心中的地位,等那遥不可及的杜贵妃一朝失宠被赶出皇宫,杨穗儿时时觉得宫殿里头冒着寒气,每每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常常不由问自己:连盛宠十多年的杜贵妃都可以被厌弃,陛下对她的恩宠又可以延续到几时?
    杨穗儿不知道是怎么送走的自家娘亲,等贴身的宫女说陛下来的时候,才勉强打了点精神,起来迎接陛下。
    赵元益握着她手道:“你既是有身孕,这些礼节便免了。”
    杨穗儿先前恍惚的眼睛,顿时柔和了一些,又听陛下问她:“听说国公夫人今日来了?”
    杨穗儿咬了咬唇,“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恳请陛下饶恕。”
    赵元益的眸子暗了一些,别有深意地问道:“哦?穗儿这又是何从说起。”
    杨穗儿眼皮直跳,闷着头将娘亲的来意说了,杨国公府想作死,她不能陪绑,她还有肚里的孩子。
    可是等杨穗儿一股脑说完以后,头顶的目光似乎更寒了,她觉得脖子有些冷缩缩的,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良久,才听到上头的人悠悠地叹了口气,“穗儿有心了,此时既是国公夫人提起,朕安排下去便是,穗儿有了身孕,万不可再这般跪在地上。”说着,吩咐了两边的宫女将惠妃扶了起来。
    杨穗儿见陛下如此看重她,不仅没有在意娘亲和杨国公府妄议,竟还答应了将福州杨家的事儿安排好,抬起头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好像从来不曾认识过眼前的人一样,柔柔地唤了一声:“陛下!”
    赵元益揽了她到怀里,笑道:“不是多大的事儿,既然杨将军想回太原,等沈溪石将太原的事儿办好了,我便让他们回太原府,穗儿先别和国公府说,不然,还以为穗儿什么事都能办,日后,岂不是什么人都要求到穗儿跟前来。”
    “是妾身给陛下添麻烦了。”
    赵元益笑笑不语。
    他不过三十多些,正是丰神俊朗的时候,一番晓意温柔,杨惠妃感动得泪水涟涟。
    等出了云玹殿,赵元益面色便冷了下来,径直往御书房去,又看了一遍昨日沈溪石送来的密报,永庆军果真溃不成军,沈令毅连自己的一对龙凤胎都被拓跋部掳走,更遑论庆州的百姓和粮草了。
    更可恶的是,福州杨家知道了太原府那边的情况,不想着献计解决此次的难题,竟反而暗暗地谋划家族的兴起,难道赵国的疆土在那些人眼里不过是自己加官进爵的砝码而已?
    这一天御书房里碎了官家最喜欢的一套青白玉双璃龙纹笔架,还出了三道圣旨。
    一道是给林承彦,一道是给沈溪石,还有一道是让在福州的骠骑大将军杨平广进京面圣。
    桂圆公公亲自收拾着碎得四分五裂的笔架,心疼道:“陛下,为了那档子混账东西,您何苦动怒呢!”
    赵元益轻声道:“溪石已经稳定了汾州的拓跋宏,可是朕忽然有了一个好主意。”说到这里,赵元益的眸色狠烈。
    远在汾州的沈溪石辛苦奔波半月,总算突破了拓跋宏那边,夜里正与景行瑜对月喝着百花酿,景行瑜笑问:“我们出来半个多月了,也不知道京中情况怎么样了,我家好歹有我爹镇着,出不了什么事儿,倒是你府上,只有嫂子一人,要是出了事儿,啧啧。”
    景行瑜说着咂摸起了嘴,意犹未尽的模样。
    沈溪石凉凉地看了他一眼,“你爹会先顾着你娘,你娘会先顾着我息妇。”
    景行瑜懵了一下,等绕清里头的关系,不由蹦了起来,“沈溪石,沈彦卿,你不要脸,自个的息妇自个不照顾,还托,托给那个女人!”
    沈溪石喝了一口清冽的酒,凉薄地道:“那个女人是你娘!我息妇是你娘的姊妹,你是不是该喊我一声姨夫?”
    景行瑜气不忿,又和沈溪石灌了几大碗,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开门的时候,一阵舒爽的夜风吹了进来,沈溪石望着窗外的半个月盘,心里的担忧犹如荒草一般蔓延开来。
    他走得匆忙,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安排,也不知道阿倾能不能対付那些牛鬼蛇神?
    第74章 风暴
    陈家花宴这一日, 顾言倾有意将自己打扮得低调些。
    三千鸦丝分三鬟于顶,结成百花髻,发髻底部插了一枚金镶玉蟾宫折枝分心, 两侧又贴了金九凤钿儿, 凸显出清晰优美的颈项,一身杏黄底小茉莉花窄袖衫子, 淡紫罗裙,裙裾上缀着一朵朵茉莉小珠花, 外头是一件芙蓉色直领对襟短褙子, 松松地挽着一条浅石绿披帛, 清雅又不失庄重,很好地诠释了顾言倾作为新婚小妇人的身份,却又不过分得华贵张扬。
    待上好薄妆, 藿儿蹙眉道:“主子,这般是不是太素淡了些?”
    顾言倾笑道:“无事。”今个陈荨定然会找她的麻烦,她打扮得太浓重,不是太给陈荨脸上贴金了?
    荔儿瞥了一眼藿儿, “主子喜欢便好。”
    藿儿也笑了,自家主子先前因各种原因,行事多有顾忌, 后来认了杜姨做娘亲,衣着上也是往华贵明丽上打扮的,此时听荔儿一语点拨,才醒转过来, 嫁给沈枢相的主子,已经有资本在汴京城的勋贵圈子里头,按自己的心意行事了。
    顾言倾出门的时间,不早也不晚,到得陈大学士府上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朱漆黑底的门匾,陈荨的爹爹是翰林院大学士承旨,而陈荨的爷爷以前是龙图阁大学士,陈家也算名符其实的书香世家了。
    上一辈的小娘子,有现为贤妃的陈语冰,这一辈的小娘子有嫁给福州杨家的陈荨,其实说起来,陈家在对小郎君和小娘子的教养上都不曾松懈过,明明都并不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可是陈家却在这些子孙辈的努力下,一直稳如泰山地屹立于汴京城的勋贵圈子中。
    顾言倾对着门匾望了一会,一抬头便发现先前从马车上下来的是张相夫人,寿安郡主,顾言倾微微垂了眸子,自上次在杜姨府上落水以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寿安郡主了。
    寿安郡主身份尊贵,上次杜姨明显与她争锋相对,那许多贵夫人在,陈家想必也知道丁点,今儿将她请来,也不知道是有意为之,还是凑巧?
    顾言倾没有多想,前头陈家的仆妇已经过来将她们迎进府,陈家的大少夫人肖氏见到顾言倾,眉眼弯弯地笑道:“先前我一直在府中坐月子,还是第一回见到沈少夫人呢,当真和她们说得一样是个和蟾宫媲美的美人。”
    肖氏许是刚生了孩子的缘故,长得有些圆润,团团脸上一双内深外阔的丹凤眼,望着人的时候,眸子清朗,带着几分温婉。
    顾言倾倒是不讨厌她,甜甜地唤了声:“嫂子好。”
    肖氏眼神一闪,握了握顾言倾的手,轻轻拍了拍,“今个人多,不好多留顾妹妹多说,顾妹妹先去后园凉亭里坐会,等回头我单独下帖子请顾妹妹。”
    肖氏对她的称呼,一下子从“沈少夫人”到了“顾妹妹”,顾言倾也有些意外,对于肖氏十分明显的交好,顾言倾自然地应了声:“好。”
    跟着陈家的仆妇到后园的时候,顾言倾不由感叹,陈家的花宴虽帖子下得仓促,但是置办上倒是颇费了一番心思。
    一眼看去约有九个凉亭,三个凉亭周围是各式的白色和白绿相间的菊花,两个是粉色和□□相间的菊花,两个是黄色和红黄相间的菊花,还有一个凉亭是各色比较罕见的菊花。
    光是白菊就有白松针、白鸥逐波、白玉珠帘、白毛狮子、白牡丹、天鹅舞、雪海、胭脂点血、残血惊鸿、草舍如篱,粉色的有飞鸟美人、平沙落雁、粉荷花、粉葵、粉旭桃、龙吐珠、清水得闲,也有红黄抱团的鸳鸯荷,赤色的花瓣上点缀黄色珠光的赤线金珠,,还有几盆罕见的仙灵芝、香山雏凤、羞女、玄墨、龙吐珠、绿水秋波。
    后园的墙角有几处看似随意生长的小雏菊,风吹过,柔软的茎叶活泼泼地弯了花朵,空气里都是菊花清冽的淡淡香味,每座凉亭间隔十来米,这场赏花宴不可谓不大动干戈。
    若说没有所谋,顾言倾是不信的。
    陈家仆妇将她引到了最前面的一座凉亭里,里头坐着张相夫人、杨国公夫人、魏国公夫人、徐参知夫人,顾言倾略略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这些人和她关系都一般。
    她一坐下,便听到了杨国公夫人与魏国公夫人徐氏说着喜饼的事,想来和魏凝萱即将出嫁有关,张丞相夫人偶尔也会插几句嘴。
    顾言倾曾经为了敏敏,曾经打过廖氏的注意,再见不由对廖氏多关注了一些,见廖氏依旧沉默寡言,只是手会时不时的拂过腹部,心下暗暗猜测,难道是有了身孕?
    陈家上的茶是滁菊,糕点除了墨子酥、杏仁酥、核桃酥等常见的之外,还多了菊花云片和菊花酥饼。顾言倾不想插话,便默默地喝起了茶,吃起了糕点。
    对过的廖氏,见顾氏和她一样沉默,忍不住开了口,“沈夫人,这糕点可还可口?”
    顾言倾微愣,抬头见到廖氏有些局促又黑亮的眼睛,伸手便递了一块给廖氏,“你尝尝,这时节的菊花清火明目,偶尔吃一块还不错。”
    廖氏接到手里,小小地咬了一口,“嗯,是不错。”
    顾言倾见她喜欢,又另递了其他的糕点给她,那廖氏也不知怎的,竟换了位子到她身旁坐下,低低地问顾言倾今年多大,在汴京城里头待得可还自在,不一会儿又问起蜀地的事儿。
    顾言倾借用的“顾絮”的身份,是杜姨精密安排的,所有的边边角角都打理妥当,是以顾言倾也不担心被廖氏看出什么,坦荡地和廖氏说起了蜀地的光景,连慕庐的存在也没刻意隐瞒。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寿安郡主、徐氏和杨国公夫人听到顾絮说起自个以前的事儿,都竖直了耳朵听,顾絮来京城尚不过一年光景,便从芙蕖巷子的一个小寡妇一跃成为了枢相夫人,外人每每看到顾絮,难免有几分揣测。
    过了一会廖氏也发觉了周围人看过来的眼光,不再打听顾絮在蜀地的生活状况,和顾絮说起蜀地的饮食和风俗来,反倒越听越起劲,待顾絮说起那里的各色吃食的时候,廖氏的眼睛也亮了亮,笑道:“听沈夫人这般说,益州真是个好去处呢!”
    “对啊,那里的茶叶不错,下雨的时候听着雨打芭蕉的声音,沏一壶八宝茶,吃着香甜可口的八宝糕,真的是人生一大幸事。”
    廖氏的眼里不觉便带出了一点向往,如果,如果自己离开汴京城以后,蜀地也是一个不错的去处,她曾经听说过林将军也在蜀地避过风头,帮着当时的通判歼灭了蜀地的匪寇,现在蜀地被治理得很好,但是汴京城的势力依旧很难渗入到蜀地,似乎因为蜀地有个“慕庐”,好像是陛下安插在那里的人。
    只要徐家的手伸不到蜀地就行,她可以过着清朴一点的日子,过正常人的生活。
    顾言倾并不知道廖氏的打算,一边和廖氏聊着天,一边注意着院中的景象。许久没见到魏静晏,心下倒是奇怪,吩咐荔儿去前头看看。
    廖氏看了颇为羡慕,“沈夫人和侯夫人感情真好。”
    顾言倾笑道;“魏姐姐待我好。”
    旁听了这么一会,杨国公夫人忽地笑道:“沈少夫人许是不知道,景阳侯府人先前不喜与人打交道,在汴京城里这些年,先前也只与承恩侯府的小娘子交好呢!”
    徐氏也笑道:“阿晏自小性子有些孤僻,不过说来也是巧,阿晏似乎只喜欢和顾姓的小娘子一处玩。”
    顾言倾呷了一口茶,脸上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徐氏和杨国公夫人,“是吗?那魏姐姐和顾家的小娘子真是有缘分。”
    一道清冷的声音忽地道:“说来,若不是沈少夫人,汴京城里头,怕是都已经忘记了有承恩侯府这么一门了,当初顾家的两位小娘子在汴京城里头也是精彩绝艳丽的人。”说这话的是寿安郡主。
    凉亭外有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道:“可不是,当年顾明嘉和靖侯府议亲,说是议亲,我记得那时候,关小世子非常喜欢顾明嘉,非卿不娶的,这亲议不议,都是那么一回事儿,不然也不至于顾明嘉死后,关小世子心灰意冷,连仕途都弃了,放逐于乡野间了。”
    来人是陈荨。
    顾言倾捧着茶碗的手微顿,垂了眼眸,陈荨拿姐姐的名声刺激她!
    陈荨挨着顾言倾坐下,笑问:“都是姓顾,沈少夫人和承恩侯府不会是本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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