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内侍不在家中等他,竟然急匆匆地路上来寻,显然是陛下那头出了什么要紧大事,一刻都等不及了。如今这个时候,能让陛下心忧的,恐怕也只有不破关的战事了。
    “把大小姐送回家去,不得有失。”霍青别叮嘱完车夫,下了马车,道,“我雇顶轿子入宫去,叫温嬷嬷不必备饭。”
    霍淑君眼见霍青别下了马车,便大大地松了口气——看起来,是不用挨九叔的训了。
    待霍青别走后,马车继续向前。没一会儿,便与另一辆马车狭道相逢。此处的道路并不宽敞,仅能容一辆马车通过,这势必得有一方退让。霍家的车夫对霍淑君道:“大小姐,对面是叶家的马车,要不,咱们让让?”
    霍淑君一听是叶家,立刻怒道:“让叶家人给本大小姐让道!”
    车夫得命,不敢违背。双方的家丁对峙了一番,那叶家人才老老实实地退让了。霍淑君从车窗里探出去一瞧,才发觉对头那马车里坐的是叶婉宜。
    叶大小姐去尼姑庵里住了那么些时日,昔日风姿绝艳、美冠京城的第一美人,如今却憔悴瘦削了一大圈。霍淑君瞧见她时,她正低声与车夫说着话,一副魂不守舍的黯然模样。她慢慢抬起眼皮瞧了霍淑君一眼,似是精气神都被抽干了。
    霍淑君的马车先从道上过去了,车夫有些担忧,问道:“那位到底是叶家人,叶家在京城可不好惹,会不会……”
    车夫的担忧不无道理。叶家钟鸣鼎食数辈,便是如今因淮南王谋反一事受了牵连,门庭渐渐冷落,但瘦死的骆驼终究有些分量。
    “怕什么?”霍淑君却毫不担忧,自顾自哼着畅快的小调子,“便是天塌下来,那也有我爹娘在呢。他们敢惹我爹么?”
    车夫闭嘴。
    霍大小姐定是上辈子行了无数善,这才会投了这么好的人家,有个权震天恭的爹爹能保她一世无忧无虑、荣华富贵。
    ***
    霍青别雇了轿子,到了宫里。李延棠在清凉宫等他,神色凝重。
    “方才收了关城的飞马快报,不破关那头的战况愈发不妙了。”李延棠凝视他一会儿,指一下桌案上的信纸,道,“右相自己看便是。”说罢,便侧回头。
    霍青别拾起那信纸,扫了一眼,便觉得一阵惊愕。纸上字迹草草,写得却是一道惊雷也似的消息——不破关战况告急,霍天正与敌将魏池镜交手后行踪不明,生死未卜,极有可能被大燕人掳了去。
    这又如何不使人惊愕?
    霍青别来不及担忧兄长安危,心底便兜转到了国计上。连曾踏破大燕国都的霍天正都不敌,可见大燕人这一回如何来势汹汹。且,若不破关没了霍天正,可否还能如从前一般,坚如顽石、抵御万敌?
    霍青别微弯身子,拱手上言:“陛下,为今之计,只有令赵祥等人再拖延一段时日;再命江家亭风火速回关,抵御大燕。或派人传信于魏池镜,以质易质,将我兄长换回……”
    “右相。”李延棠却倏忽打断了他,道,“朕,有一个不太可说的想法。”
    “陛下?”霍青别微惑,问,“不知臣可否有幸一听?”
    “……朕,”李延棠的眸光垂了下来,叹息绵长,“不想与大燕再度开战。”
    日光斜落,年轻帝王的面孔上染着一分落寞。他摩挲着自己指腹,喃喃道:“朕偿于不破关生活,见惯了战乱流离、百姓失所,心知这两国交战,最终苦的还是无辜黎民。”
    霍青别听了,亦是一声叹,道:“陛下仁厚,心向万民,这本是好事;但大燕国贪得无厌,索城无度,若是放任不管,恐怕会给百姓更添困苦。”
    李延棠安静一阵,又道:“总归该试试。”
    “陛下想如何试?割地议和,亦或是和亲?”霍青别说的话甚是直率,“如今霍大将军不在,我天恭在弱,大燕在强;若想不耗丝毫便议和,恐怕不易。”
    李延棠摇头,道:“和亲之法,是万万不可的。家国大事竟要纤弱女子牺牲婚嫁之幸,这又算什么事?朕认得魏池镜,虽不算深交,却也有些了解。……兴许,还真有些机缘。”
    霍青别思忖一会,心底略有无奈,道:“既陛下已定下了,那臣便遵旨吧。”
    李延棠点头。
    君臣二人又商议一阵,霍青别才告退。踏出清凉宫前,霍青别忽对李延棠道:“陛下,臣有一事,烦请陛下成全。”
    “何事?”李延棠问。
    “我那侄女儿,自幼金娇玉贵;若是知道我长兄下落不明,恐怕会备受打击。如今兄长虽行踪不明,但尚有回环余地。还请陛下……莫要将此事告知淑君。”霍青别弯腰恭敬道。
    李延棠点了头,又忧虑道:“这等大事,是必然瞒不住的,恐怕未几日就会传到京城来。明日朕便为亭风加封,嘱他回不破关去;你若要瞒,也瞒不了多久。”
    说罢,他苦笑一下。
    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他不希望江月心知悉此事,可他也明白,顾镜的事儿,是必然瞒不住的。兴许今夜,或是明早,江月心就会知道的一清二楚。
    只能期望如今的小郎将已淡忘了那背叛的副将,不会视顾镜如手足兄弟了吧。
    霍青别道:“能瞒一日,便是一日吧。……臣,告退。”
    ***
    霍淑君回到家后,日子果真过的比从前严苛多了。这一回,不仅仅是平日一行一坐都有人管着,连书信往来、出门闲逛都是不行的,终日里都被闷在家里。
    霍淑君也知道,这是极正常的事儿。自己逃家了那么久,若是九叔还和从前一样松松地管着自己,那才叫奇怪。但被人这样管着,多少有些烦闷。
    她甚至想着,哪一日再溜出去一回,叫那段千刀带自己再四处晃悠一番。这姓段的名声虽不好,对吃喝玩乐倒是精通的很;京城哪儿有好吃的、好玩的,他来的时日不久,却是一清二楚。
    霍淑君托着双颊,坐在石阶上,一脸闷闷地瞧着院里一棵树。那树合抱这般粗,因秋意渐至,已开始飘起转黄的叶片。她身旁的温嬷嬷压着脸,正在念叨着规矩。
    “淑君小姐,坐在地上是使不得的,还会寒了身子……”
    瞧着瞧着,那墙头外忽扔进了一面风筝,也不知是哪家小孩儿失手所致。霍淑君拍拍裙摆,站了起来,小跑过去捡起了那个风筝。
    “这是哪家丢进来的!”温嬷嬷微有不悦,也跟了上来。
    霍淑君低头一瞧,却看到那风筝上写了个“今夜子时于……”,落款是个段字,她立时知道这是段千刀找主子来了。
    “淑君小姐,这风筝……”温嬷嬷伸手要来拿,霍淑君却眼疾手快,把风筝又给扔出了墙头,叉腰道,“别管了!”
    这风筝飘飘悠悠的,落到了墙头外。
    外边的段千刀捡起了风筝,摩挲一下,心底道:霍妹妹如今正是需要安慰的时候,我可不能伤了她的心。
    第70章 段千刀(三)
    夜半, 霍府侧门。
    霍淑君提了裙摆,低弯着腰,蹑手蹑脚地在侧门附近徘徊。月上柳梢头,夜色昏黑,只有远处几点模糊灯影依旧散发着茕茕光火。
    这侧门早就落了锁,守门的婆子在耳房里呼呼睡得正熟。霍淑君伸出手指,扣了三下墙壁;没一会儿,外头便传来了应答声。
    “霍妹妹,你来了!瞧着下边有个狗洞没有?快出来快出来。”段千刀小声说着。
    霍淑君:……
    “你让本姑娘钻狗洞?”她大为光火, 死拽着袖口,压着嗓音,怒道, “当然是你从这狗洞里滚进来。”
    外头的段千刀面色一青,也怒道:“你让本大少钻狗洞?”
    “本小姐就让你钻狗洞怎么了!”霍淑君可不把他的少爷派头当回事儿。
    “你!你好大的胆子!”段千刀怒极。但这怒意仅有一瞬, 段千刀就压低了声,好声劝慰道, “霍妹妹,这狗洞这么小,我又人高马大的,要如何钻的过去?”
    “就你那没几两肉、风吹便倒的柴干子身形,也叫做‘人高马大’?”霍淑君毫不客气地耻笑他, “你瞧见过小郎将的哥哥没有?那才叫做人高马大!”
    段千刀吃瘪。
    但是,他还记挂着要好好哄哄霍淑君的重要事儿。眼见着四下无人,他便做贼似地往地上一趴, 咬咬牙,在心底默念道:只要没人看见,本少爷就是没钻过狗洞的人!
    他哭丧着脸,一点点从那个墙下的小洞里钻了进去,一副吃了大亏的模样。好不容易到了院里头,霍淑君瞧见他,便立时露出了嫌弃神情,道:“瞧你这副灰头土脸的样子!真是惹人嫌!”
    段千刀:……
    他内心道:够辣,小爷喜欢!
    这想法才晃悠了一瞬,段千刀便想起了此行的目的——霍天正大将军下落不明,不破关军情告急,天恭百姓议论纷纷。这个时候的霍淑君,定然满心都是忧虑不安。
    如此一想,段千刀瞧着霍淑君的神色便有些怜悯了:哎,霍家妹妹这般埋汰别人,也不过是强颜欢笑,用蛮横霸道的外表来掩藏自己担忧不安的内心罢了!
    于是,段千刀露出关切之色,道:“霍家妹妹,你可万万不要太伤心了。霍大将军吉人天相,定然会化险为夷。指不准,明天大将军他就会全须全尾地回到不破关城里去,再把大燕国人打个落花流水。”
    霍淑君听了,懵了一下,恼道:“你这张臭嘴巴,说什么不吉利的呢!我爹好端端的,什么化险为夷、落花流水的?尽胡说!”
    段千刀小小抽了一下子自己的脸蛋,道:“好好好,霍妹妹,是我浑说。总之,不破关一定会安然无恙的,不必多忧虑,不必多忧虑……”
    霍淑君又懵了。
    这段千刀所说的话,有头有尾的,不像是胡说八道。她心底忽而咚咚地跳了几下,紧张起来:“姓段的,你仔细说说,我爹怎么了?不破关怎么了?”
    段千刀听她这么问,有些摸不着头脑。
    ——莫非,是霍家妹妹还不知道这件事儿?
    转念一想,这也不是绝无可能。霍淑君自幼被捧在掌心,出了这么大的事,家人不想让她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担忧,便干脆瞒着藏着,那也是极有可能的。
    真是失算!
    段千刀有些懊恼自己嘴快。下一瞬,他啪啪轻轻抽了自己两下耳刮子,道:“瞧我说梦话呢!霍妹妹,你别当真,是我这张嘴乱咒人呢,你可什么都没听着。”
    霍淑君哪会信,当是时就急了起来:“好啊!我明白了,怪不得九叔这几天都关着我。不是怕我跟着你跑了,就是不想让我知道我爹出了事儿!”
    说罢,两眼即刻通红起来,一副天塌地陷了的样子。
    霍淑君平日里都是娇滴滴的,几时有过这等可怜巴巴的模样?那眼眶里挂着的几道泪水,叫段千刀看了都心疼,只得哄道:“霍妹妹,你一介姑娘家,想太多也无益于是,倒不如先放宽心,照料好自个儿……”
    霍淑君鼻子酸了下,小声道:“我这就要回去问九叔去!这事儿到底是真还是假!”
    段千刀喊住她,道:“霍妹妹,这可不行。你要是问了,那便是打草惊蛇,右相为了让你少操心,只会瞒的你更死。”
    “那怎么办呀?”霍淑君抽抽噎噎的,“我想家了!我想回不破关去了!我娘现在孤苦伶仃的,我定要陪在她身边才行!”
    “回去做甚?那头兵荒马乱的……”段千刀小声嘟囔了一阵,见她似要大哭起来,连忙哄道,“我的意思是,你去了不破关,只是给家人平添担忧,倒不如好好待在安泰的京城。”
    顿一顿,他又道:“退一万步,你若真要想回不破关去,也不可贸然自己行动。就凭你那三两头脑,还没踏出你的闺房,就被右相差人逮回去了。”
    “那要如何?”
    “霍家妹妹,你听我的便是。”
    段千刀拍拍胸脯,深藏功与名。
    ***
    不破关边情告急的消息,很快便扩散到了京城。北关守将霍天正行踪不明,不破关百姓唯恐没有霍天正与江亭风的关城抵挡不住大燕人的铁骑,纷纷收拾细软家什,南下逃散。这逃难的人一茬接着一茬,将官道挤得满满当当,也将边关的消息一路散播南下,百姓想不知道都难。
    消息到京城时,京城的百姓也甚是惊动。
    两朝之前,便有大燕人攻破天恭京城,掳走李氏皇族北上的耻辱之事;看如今大燕人来势汹汹,莫非这耻辱旧事还要重演?
    京城人对这等事本就极为敏感,一时间,满京皆是骚动不安,也无人在议论那逃出京城的淮南王去了何处,也无人问起叶太后被贬去佛山静修后的叶家会如何。
    在一片不安之中,陛下赐下旨意,御封江亭风为安国侯,又赐下府邸珠宝、金银宝马,最后,则命新封侯的江亭风火速赶回不破关去,抵御大燕人。江亭风早上在家中接了圣旨,还来不及招待上门送礼的无数宾客,午后便打点了行装,骑马出京城北上去了。
    这么大的动静,要想瞒住江月心,那是不可能的。
    江月心知道这事儿的第一时间,便立刻收拾起了行李。她一边折着自己的衣物、收拾着短刀长剑,一边在心里思忖着该用如何理由与李延棠说这事儿。
    “心肝小宝贝,对不住,北关和你一样要紧!”——这好像有些太耿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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