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别来了。容宅人多,眼杂。”
    虞墨戈微怔,看了她半晌,笑着点了点头,将药放在了床边的小几上悠然起身。莹缜修长的手指挑了挑她的肩头的发,再无他言,默默离开了……
    杨嬷嬷从后门接的他又从后门将他送走,眼看他上了车,她还是忍不住唤了声。
    “虞少爷。”
    虞墨戈回首。
    “……我家小姐命苦。她经不起,她……”杨嬷嬷不知如何开口。
    虞墨戈淡淡一笑,留了句“我知道。”便一跃登上了马车,走了。
    ……
    接下来的几天,容嫣基本没出门,可计划没停。她安排几个护院帮她四处打听消息,她则在家中做信息整合。
    三日后,和钱员外约定的期限到了。容嫣疹子退得差不多,脚虽未愈不过搀扶着也能走动。
    二人约定在福聚茶楼谈。
    容嫣备了她喜欢也是钱员外最爱的六安;知道他喜美食,又点了清蒸石鸡、香菇盒、杨梅丸子等一桌子的徽菜。钱员外见到家乡菜不免勾起思乡情,夹起一块石鸡肉,细细品味。
    “肉质细嫩柔滑,鲜醇香郁。嗯,不错,只是这火腿味道淡了些……不应用全熟,八分即好。”钱员外放下筷子,笑容可掬道。他人斯文儒雅,声音也极润和。
    容嫣笑笑。“虽是徽菜,可到底不如家乡的纯正。您致仕在即,品味乡情也不远了。”
    钱员外含笑点头。小姐殷勤,她的用心他不是不知。有诚意便好,自己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钱财都是身外物,无需分厘不让。可毕竟要衣锦回乡,花费的地方太多,也不能太过含糊。
    “虽我不懂农作,但外人皆知我这田庄是片沃土,价格我可以降一些。现价五两每亩,我如今最低,也只能给您四两五钱。三百七十亩,也就是……”
    “一千六百六十五两。”容嫣笑道,可还没待钱员外应声,她摇了摇头又道:“怕您的地不值这些银子。”
    “此话怎讲?”
    “靠山种植果树的土地言道近百亩,其实不然,我去过了,也算过,起码要有一百二十亩开外。您知道瓜果再贵,它终不及粮食,这便不值。再者池塘和清水河相连,是不怕旱季,可倘遇水灾,第一个毁的便是您的田庄。还有,刨除池塘和占山的面积,您这三百五亩都不足……还有其它我都记了下来,您可以看看,我便不一一列举了。所以,我给不了您四两五钱。我只能给您四两,共计一千四百八十两。”
    “不行,不行。”钱员外摆手皱眉,“这生生抹掉了近两百两,不行……”
    容嫣莞尔,从容道:“您先听我说完。我不会给您一千四百八十两,我只给您一千两。”
    话音一落,差点没把老先生惊得拍案而起。他以为她是抱着诚意来了,这分明是在欺负人!小姑娘才多大啊,连他祖辈的先生也敢戏耍!
    “不卖了!”读书人的意气上来,他怒叫了一声。
    可容嫣不慌,看了赵护院一眼,赵护院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是一叠纸笺。
    她微笑,嘴角露出浅浅的小梨涡,一张小脸清媚而娇嫩,看上去也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可那一笑一颦,却沉静地超出了年龄,眸光流转,莹澈得宛若水中青莲。
    容嫣声音清透,柔和道:“您先别急,看了这些您再言是卖还是不卖……”
    第15章 陪衬
    一场大雪将云毓院铺陈得白茫茫不留一丝杂色,看上去宛若九霄云外。
    虞墨戈不许下人扫院,独自踏在白雪上。一身素衣,阳光下明朗朗的,却不带柔和之色,清冷得像云端漫步的天神,俯瞰芸芸众生,耀眼而不真实。
    身周极静,唯有脚下积雪发出的声音击动耳膜,捋着心中的忧丝万缕。
    “京城如何了?”
    他突然驻足而问。廊庑下,默立的九羽应声。
    “世子爷去找了首辅,首辅面上虽撤回佥都御史,可背地里却派了锦衣卫去查。”
    “他是想握住英国公府的把柄。”虞墨戈冷道。“你那边查得如何了?”
    九羽就待这句问话呢。他神情难得波动,笃声道:“证据确凿。”
    虞墨戈扬首,下颌紧绷,精致的轮廓扯出硬朗的线条,冷峭清冽。他望向无云青空,眸色深得诡异,宛若蓄着的是几世的怨毒。
    “好。”他莫测一笑,薄唇噙着抹凉薄。“暗送都察院,直接交给左都御史。悄悄给严阁老也送一份!”
    贪墨百万军饷,虞晏清,这次你想逃都逃不掉了……
    “还有,不能让任何消息传入辽东。无论如何虞抑扬不可踏回顺天府半步。”
    “是!”九羽沉声而应。默立半晌,似又想起了什么,犹豫道:
    “容家小姐……”
    “如何?买下了?”虞墨戈淡然问,语气轻得如房檐落雪。
    九羽点头。“买下了。”
    “哪家的?”
    “……两家都买下了。”九羽淡定道,“一共田地六百七十亩,花费两千一百四十两。”
    虞墨戈微惊,侧目瞥了他一眼。“两千一百两?”如此算下来,岂不是每亩三两都不到?这生意也会有人和她做?
    九羽把探到的消息叙述来:容家小姐和钱员外交易时,她只给出一千两。钱员外恼羞成怒,一口回绝。可容家小姐早有准备,将周庄头这些年私立契约,截吞佃租,以及行恶的所有证据一一列举出来。
    周庄头和佃户实际上订两份契约,一份给钱员外,一份则署自己。五成的租子,他收七成,两成被他私吞。故每年多收出近二百石粮米,折成现银便是一百余两,十年下来,千两有余。
    钱员外若用容家小姐收集的证据将周庄头告上公堂,必胜。且周庄头用这些钱给自家儿子置办了田产,总额超过千两,若一并收回稳赚不赔,可是比单单只卖个田庄所获更多。
    钱员外自然接受了小姐的提议,宁可晚走几日也要出这口气,将官司打到底……
    九羽话落,虞墨戈不禁失声笑了。声音朗朗,一时间清冷散尽,连眸色都淡了下来,目光柔和地落向地面。
    白雪映眼,明晃晃地,他想到了那日雪地里崴脚的姑娘,娇软柔弱得像个小猫,连说话都如猫爪轻挠,软糯糯地在心头绕……
    没想到她果真有这能耐,越来越有趣了。
    “她人此刻在哪?”虞墨戈问道。
    九羽想想。“下晌临安伯世子夫人来请,她人应在临安伯府。”
    “走,去临安伯府。”虞墨戈言道,连游廊都没绕,直接趟过雪地奔正房去了。
    ……
    容嫣连轴忙了几日,终于把买地的事办妥了。
    她和杨嬷嬷对了租赁情况和佃户明细。六百多亩,数据量也不算小,她觉得眼下该寻个经验丰富的人帮忙打理。
    二人正商议着,临安伯府突然来人,青窕来请容嫣了。
    有段日子不见,青窕请了她几次,不过容嫣一直忙,且不想让表姐知道她脚受伤,一直推脱。眼下都定下来了,也该给表姐送个信。于是留杨嬷嬷收拾账本,她带着云寄去临安伯府。
    姐妹相见,青窕欣怡,不过瞧着精神不大好。
    “前阵子因澜儿的病熬神,没缓过来,不然早就去看你了。你可难请呢!”青窕佯做不悦瞪着她道。
    容嫣笑了,歉意道:“这不是因田庄的事耽搁了。”
    “对呀,我正是想问你呢!听李管事说你买了,买的哪个?”
    青窕极是关切。表妹女儿家一人,生怕她亏了,特地嘱咐李管事定要一帮到底,可之后表妹再没麻烦过临安伯府,也不知近况如何。
    容嫣劝她莫要操心,一切都办好了,买下两个。
    闻言,青窕惊讶得半晌没说出话来,眼神闪烁拉着她左右端详,不可思议道:“两个?只用了两千两?你如何做到的?这还是那整日躲在我身后的小丫头吗?”
    容嫣赧笑。
    她没多言,转了话题要去见澜姐儿。
    澜姐儿见了容嫣好不开心,窜进她怀里便不出来了,又要抱又要亲,圆嘟嘟的小脸蹭着容嫣,把容嫣哄得心里一片柔软。
    容嫣点了点她的小下巴,笑道:“澜姐儿可好了?”
    小东西咯咯笑了,露出丁点大的小白牙,奶声奶气道:“澜儿不痒了,小姨亲亲就好了。”
    容嫣微怔,精致的眉眼方露出一丝笑意忽而又凝住,脸霎时间红了。她想到了自己起疹子时,他说的话,“亲亲就不痒了”。那次后,许久都没见他了。
    正想着,小厮突然来报:世子回来了……
    容嫣知道徐井松对自己有偏见,且自从陈侍郎纳妾这段插曲后,二人对彼此的疏离也就不加掩饰了。所以见了表姐夫,她礼节性问候过,便告辞。
    徐井松也不过象征性地挽留,可青窕不舍,正劝她留下用晚饭,临安伯府又来客了——
    是虞墨戈。
    三少爷一来,徐静姝必出现。出现便罢了,总要扯个人给她做“陪衬”。嫂嫂要避嫌,嫁过又没有夫君的容家表姐便再合适不过了。
    容嫣明白,徐静姝也未必想用自己来衬托她什么,她只是担心在虞墨戈面前没有可以展示自己的话题,尬坐到最后也没招来人家一个侧目。这就是姑娘家的小心思:拉个人在,偶尔和她聊聊,做出某种举动,既刷了存在感引起对方的关注又不会显得太刻意。
    别问她为何知道的这么清楚。前世她就是怀着这种心理拉着闺蜜去约会的,结果——
    容嫣推辞,可徐静姝哪肯,拉着她撒起娇来,惹得大家把关注点都放在了她身上。一旁的虞墨戈清冷而笑,道了句:“盛情难却,容家小姐忍心么。”
    效果来了吧。
    听到目标人物发声,徐静姝更来了劲头,干脆拉容嫣坐在了正堂上。
    到底还是留下了。
    饭桌上,徐井松瞥了眼容嫣,想到她买地的事便问了一嘴。还没待她应声,青窕便兴奋道表妹不但买了,而且两个都买了,只用了两千一百四十两。
    这可是出乎意料,徐井松惊讶不已。只钱员外那田庄便是一千五百两都不能够的,她竟把汪家的也买下。怎可能?
    一边讶异,又生怕寻不到话题的徐静姝来了兴致,缠着她左一句右一句地问。容嫣只得轻描淡写地将原委道来,从去田庄到交易。
    只是,整个经过都没提虞墨戈半字——他知道她在有意回避,于是只淡淡道了贺。
    徐井松捏着酒杯笑了。看来自己还真是小觑了她。怪不得最近听闻钱员外总往衙门跑,原是为了这事。
    静姝是佩服得不得了,拍手直赞她头脑精明。
    可对面人却道:“这事也未必做得对。”徐井松冷笑:“身份摆在这,钱员外势在必赢,可那庄头也不是个安分的,只怕他报复不得,反过来针对你。”
    话一出口,气氛有点僵——
    容嫣浅淡一笑,从容道:“许会吧。即便我不出此策,也免不了辞退他,到时候更是针锋相对。如此我不出面,他也没理由寻我麻烦。况且经了这官司,他也没这能力了。”
    说的是。青窕和静姝频频点头。
    看着妻子和妹妹应和,徐井松不满蹙眉,警告似的对着二人道:“女人就不该抛头露面,惹这些是非。”
    这话针对性太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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