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阿姨十分坚持:“有什么不好解决的问题?和阿姨说说看。”
    许星洲挫败地摇了摇头。
    ——这已经是老问题了。
    这些令她唉声叹气的东西,甚至从她发病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存在。许星洲在无数个夜晚中意识到自己与师兄的不相配,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家庭鸿沟,和那些所复苏的、许星洲的骨子中铭刻的对一个家的渴望,和对‘不相配’一事的、近乎逼人逃避的恐惧。
    许星洲害怕得要命,却又不能对任何人提起。
    许星洲不知道该如何对别人说,也惧怕别人的嘲笑,那些她的认知中存在的‘门当户对’与‘豪门联姻’。更可怕的是这些东西并非杜撰,而是真实存在的。
    许星洲望向姚阿姨。
    姚阿姨看上去至少已经四十多岁了,她是一个天真善良的人,却又活得极其通透、人情练达。许星洲对这个年纪的人的现实感有着极其明确的认知——四五十的人已经非常现实了,何况姚阿姨还天天想着勾搭自己做她儿媳妇,总之不可能看好许星洲和秦师兄。
    但是姚阿姨却说:“星洲,我们也算认识一个暑假了呀。”
    许星洲:“诶……?”
    “我们都认识一个暑假了呀!”姚阿姨皮皮地眨了眨眼睛:“阿姨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
    “所以,星洲,阿姨请你喝杯咖啡。”
    “——我们去聊聊好不好?”-
    …………
    ……
    大概是疯了。
    星巴克里咖啡豆磨碎的香气扑鼻,落地橱窗洒进碎金。分明是下午时分,人却不太多,姚阿姨笑着和熟识的店员女孩点了点头。
    许星洲挠了挠头,腼腆道:“阿姨,不让你破费啦,我自己买就好。”
    姚阿姨说:“大学生能有多少钱——”
    “可是我现在有工作了的嘛。”许星洲笑道:“阿姨,还是我请你吧,你都请我这么多次了。”
    姚阿姨就不再推辞。
    许星洲点了一杯红茶拿铁和一杯美式,两个人在窗边落了座。
    姚阿姨抿了一口美式,莞尔笑道:“星洲,你居然还知道我的口味的?”
    “嗯?加糖去冰多水嘛——”许星洲笑了起来:“阿姨,不是我吹,我讨我家后宫欢心就是靠我的细心!没有人不会为细心的我沦陷!”
    姚阿姨笑得发抖,说:“行吧,行——来,说说看,你一下午都在叹气些什么?”
    许星洲停顿了一会儿……
    要不然装作是作业的问题算了?许星洲那一瞬间闪过一丝大胆的想法,接着就听到了姚阿姨的声音。
    “——除了作业。”姚阿姨冷酷地说。
    许星洲:“……”
    “如果你和我说你的暑假作业的话,你就是在糊弄我,”姚阿姨漠然地说:“请我喝咖啡就是为了缓解糊弄我的愧疚。这种招数我五岁的时候就用过了。”
    许星洲:“……”
    这是哪里来的秦渡的精神挚友!许星洲简直惊了,觉得俩人分析的脑回路都一毛一样……
    许星洲:“呜好吧……”
    “是、是这样的,”许星洲愧疚而痛苦地道:“阿姨,我……确实是我男朋友的原因,我以前没有提过他的……嗯,他的家庭。”
    对面的姚阿姨一怔。
    “是、是这样的……”
    许星洲羞愧得耳朵都红了:
    “……他家,其实,特别有钱……”
    第93章
    “……他家, 其实, 特别有钱。”
    许星洲说完,观察了一下姚阿姨的表情——姚阿姨表情似乎非常漂移。
    ……似乎不太理解,许星洲想。
    毕竟大多数人对有钱二字的概念是和他们同一个次元的——而家里有一个那种规模的上市公司显然是另一个维度了。有钱人分两种,只需要对自己和少数人负责的普通有钱人和需要对成千上万员工和社会负责的企业家,秦渡家里显然属于后者。
    “非常、非常有钱,”许星洲认真道:“具体能有钱到什么地步,我其实也不了解——我师兄……就是我男朋友,曾经告诉我, 他家的公司在他读初中的时候上市了。他曾经和我开过玩笑,让我要分手费的时候朝着九位数要。”
    姚阿姨深深地看着她:“……嗯。”
    许星洲端起红茶拿铁摸了摸,塑料杯身外凝了一层凉凉的水雾。
    “而他本人, ”许星洲挠了挠头:“……虽然我经常吐槽他,骂他是个老狗比。可是他真的很优秀。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会长, 学习为人都无可挑剔, 玩玩得来, 学习也比所有人都强,人生的履历, 当得起金碧辉煌四个字。”
    姚阿姨点了点头,示意许星洲继续说。
    许星洲坐在阳光里,又微微停顿了一下。她的头发扎在脑后,脖颈细长, 眼睫毛垂着,手指搓揉着柔软的杯子。
    “……可是我, ”许星洲低声道:“姚阿姨,我和路人甲也没有两样。”
    许星洲挠了挠头,自嘲地说:“……不对,也许我还不如他们呢。”
    “我从小就没有家。”
    许星洲垂下了脑袋,低声道:“……我爸妈离婚了,都没有人要我,从小就有小孩嘲笑我是没人要的野孩子,说是因为我不听话爸妈才离婚的。只有奶奶是爱我的,可是她在我初中的那一年就去世了。”
    “我精神一直不健康,”许星洲嗫嚅道:“抑郁症重度发作过三次,最长的一次住院住了半年,最近的一次是今年五月份,我一旦发作,就满脑子都想着去死……”
    姚阿姨怔怔地看着她。
    许星洲莞尔道:“阿姨,是不是很神奇?其实我自己有时候都不理解……”
    “为什么我明明这么喜欢这个世界,我自认为我挺活泼也挺开朗的,”许星洲沙哑道:“……可是却受了来自死亡的诅咒。”
    姚阿姨酸楚地唤道:“……星洲……”
    许星洲又挠了挠头,笑着说:“不过,这个都不重要啦。”
    “还是说回我师兄好了,”许星洲笑道:“他对‘师兄’这个称呼可执着了,说是很有亲密的感觉——我不理解,但是叫得也挺顺口的。”
    “我师兄,和我不一样,他出生在一个很和睦很温暖的家庭里。”
    许星洲说着,喝了一口红茶拿铁。
    “——他的父母对他大撒把,却也非常爱他。”许星洲笑道:“是不是很奇怪?明明是面对那么多诱惑的家庭呀……所以我真的觉得,他父母应该会是非常美好的人。”
    姚阿姨嗯了一声。
    许星洲说:“而我从小到大,最想要的就是那样的家庭。”
    然后许星洲叉起了一小块三明治-
    “我从小就想要那样的家庭,”许星洲低声道:“……可是我也知道,他的父母没有任何理由喜欢我。”
    姚阿姨难受地道:“星洲……”
    许星洲自嘲地说:“我这种人,就算放到我们当地的媒婆堆里,都是要招嫌弃的。”
    姚阿姨似乎隐忍了一下,拿着咖啡说:“星洲,你怎么会担心这个呢,你男朋友那么爱你,我要是你,我根本都不会操心的。”
    许星洲笑了起来:“阿姨,你和我好朋友都是一个论据诶。”
    “我家雁雁也说,你男朋友爱你不就好了吗。”许星洲笑得眉眼弯弯地道:“她说只要男朋友站在我这一边就不会有问题。他既然都说了,肯定会把家里那边给顶住的。我男朋友确实也是这么说的,他让我别担心,他家的那边他会搞定。”
    姚阿姨放松地道:“嗯……这不就行了吗?”
    “长辈晚辈关系就是这样的哦,”姚阿姨调皮地笑道:“只要男人能争气,那么所有问题就都不是问题啦!我老公就很争气。”
    许星洲却说:“……不是的。”
    姚阿姨一愣。
    “我怕他从此和他家里有隔阂了。”许星洲小小地捏住了自己的虎口,“……那毕竟是我从小就想要的家庭,我不愿意……”
    “——就算我没有办法拥有,“她说:“我也也不愿意破坏它。”
    那一刹那灿烂的阳光浇没了那个女孩。
    窗外行人与车匆匆而来攘攘而往,白色大鸟穿过城市上空,遮阳伞上云流如川,烁金万里。
    姚阿姨怔怔地看着她。
    ——面前的女孩她几乎不以任何伤口示人,赤子而干净,甚至从未细想过这个对她这么好的阿姨,究竟是谁。
    ……
    姚汝君第一次见到许星洲,还是五月份的时候。
    那时这个女孩以一个无助而绝望的姿态蜷缩在床上,她的儿子站在门口——而姚汝君对这个女孩的第一印象,只不过是‘长得漂亮’,可是却‘总是在哭’。是抑郁症发作了。
    怎么能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经历这种事儿,一个这么年轻的女孩儿?姚汝君觉得可怜,她抚摸了那姑娘的额头,于是许星洲奇迹般地睡了下去。
    姚汝君直觉认为,她其实会很喜欢这个姑娘。
    ——可是再喜欢也不行,那时的姚汝君这样想。
    她毕竟是母亲。
    而母亲总是负责想东想西。
    如果秦渡只是受了蛊惑呢?
    他们家庭条件终究不太一样,如果这女孩其实居心叵测呢?那是她从小到大尖锐到交心都困难的儿子,对这家庭出身平凡甚至恶劣的女孩,这个连自己的情绪都无法控制的姑娘露出了死心塌地的神情——她的身上会有什么令儿子如此着迷的东西么?
    五月份的姚汝君这样询问自己。
    想谈恋爱就随意吧,但是‘家庭’两个字太奢侈了。
    ……姚汝君不愿意干涉,也不愿意接纳她。
    可是,尽管如此,姚汝君还是能从她身上觉出一丝‘特别’之处。
    那一丝温柔的情绪牵着姚汝君的手指,另一头则细细地拴在许星洲的指尖——那个蜷缩在床上的、犹如凛冬大宅门前的襁褓一般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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