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如此,每日需要萧景铎过目的卷宗还是有很多,绣坊、西市、农田、南诏人、商队……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都需要他来出面,更别说,还有好些热情的阿婆时刻惦念着他。
    三月底,一个阿婆敲响了衙门口的大鼓,吵吵闹闹地一定要让萧县令来给她主持公道。
    “我信不过你们,萧县令不在吗?”
    萧景铎能怎么办,他只能放下手头的账册,到前堂来审案。
    “阿婆,我在。你所为何事?”
    “萧县令我和你讲,我们家丢了一匹马,那可是我们家二郎用来运货的马,居然就这样丢了!”
    萧景铎默了片刻:“那我派人去帮你找?”
    “我们一家人找了,找不到!”
    萧景铎更无奈了,那来找他有什么用,难道他连这都要管?
    “县令,老婆子我总觉得我们家马不是走丢的,是被人偷走了!县令你不信随我来,我指给你看!”
    主簿一看这情况着了急,绣坊和商队的人还等着萧景铎回话呢,哪能被这个老妇人耽误。主簿连忙凑上来说:“县令还忙,我随你去看看吧。”
    阿婆自然不依,最后萧景铎忍无可忍地说:“行了,都别说了,我去吧。”
    阿婆心满意足地拉走了人,徒留主簿在后面着急地直跺脚。
    “县令你看,就在这里!”阿婆指着围栏处的缺口,说,“你看这个大洞,分明是人扯开的。还有这里的泥,像不像人的脚印!”
    阿婆家养了马和牛,院子里没有足够的地方,于是就围了个大木栏,一起圈在墙角。而现在,围栏角却破了个大洞,马就从这个洞逃走了。
    萧景铎蹲下身,仔细看着阿婆所指的地方,若有所思地点头:“确实像是人的脚印。”
    围栏由一根根木头搭成,因为牛和马都是大件,围栏便没有做的多么精细。看木头上残留的脚印,像是一个成年男子踩在木头上,从外面翻进来的。
    如果这样,偷窃的可能倒更大一些。
    看到萧景铎没有反驳,阿婆骄傲地说:“县令我没说错吧,就是那个杀千刀的贼子把我们家马偷走了,县令你可一定要抓住他……”
    “阿婆。”萧景铎突然打断了阿婆喋喋不休的话语,指尖拈起什么东西,说话的语气突然变得严肃,“你们家有这种糖吗?”
    阿婆低头瞅了瞅萧景铎手上的糖渣,摇头道:“没有啊,县里没有卖这种糖的,我们多买霜糖。”
    阿婆本来还想说西市那家霜糖生意有多么好,但是看着萧景铎的表情却不太对:“萧县令,怎么了?”
    萧景铎站起身,脸上一点笑都没有,大步就往外走。
    “召集所有衙役,除了巡逻之人,其他人立刻回府。”
    “是。”
    跟随着萧景铎查案的官兵铿锵有力地应了一句,然后就立刻去执行命令。阿婆有些懵怔地看着众人往外走,站在马圈里低声喃喃:“只是丢了匹马,用不着闹这么大的阵仗吧……”
    萧景铎召集所有人回衙的消息立刻就传遍了,县衙众人疑惑不解,他们正议论着,随即就看到萧景铎满面寒霜地从外面回来。看到萧景铎的脸色,立即再没人敢说话。
    萧景铎将晋江县为数不多的官兵召回,发布了一个没头没脑的命令:“带上最好的人手,现在就去南边查探,一旦看到可疑人手,立刻回来禀报。”
    几个衙吏彼此对视,疑惑不解:“县令,什么叫可疑人物?”
    萧景铎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怀疑南诏要派人来偷袭晋江县,现在,知道什么叫可疑人物了?”
    第80章 战事
    天色擦黑后,探路的官兵一脸凝重的回来:“县令, 属下翻了两重山, 果然看到了一只军队鬼鬼祟祟地藏在山林里, 正朝我们县里摸来。”
    萧景铎面色凝重, 这个消息虽然绝对称不上好, 但也并不意外, 早在萧景铎引入玉石买卖的时候,他就料到迟早会有这样一天。
    戎州在剑南道最南端, 是拦在南诏和蜀都腹地的屏障, 而晋江县比戎州还要再靠南一点, 翻过几重山就是六诏边界。原来晋江县地方小, 没名气, 外人懒得理会这样一个小县城,可是如今晋江县逐步富裕,但外围的军事部署却还是老样子,这无异于三岁小儿怀抱千金过市, 怎么会不惹人眼红。
    萧景铎站起身, 在屋子里走了两圈。“你可看清楚了?”
    “属下保证, 绝无虚言。属下走了两重山, 伏在树上看到了对面山林里有人迹。虽然隔得远看不清楚, 但能看到他们个个穿着青甲,列队在树林里走, 行迹鬼祟人数众多,绝不会是寻常百姓。”
    “县令, 现在可怎么办?”其他人都被这个消息吓住了,纷纷围上来,眼巴巴地望着萧景铎。
    萧景铎为官四年,第一次感受到棘手。戎州是边疆重地,重兵把守,但是兵力都集中在戎州刺史手上,晋江县除了二十几个捕头衙役,并没有其他兵力。若是发现敌袭,他这个边陲县令自然是立刻上报刺史,让刺史发兵救援,可是,这反而是萧景铎最害怕的事情。
    萧景铎去阿婆家看马圈,他本以为这是一起寻常的偷窃案,可是却在脚印旁发现了掉落的糖渣。几年前先帝特意高价从天竺引回炼糖技术,并下发给各州府,让州府督促本州炼糖的发展。因为朝廷重视,所以宣朝的糖业这几年进展很快,许多地方都已能提炼出白色的蔗糖,民间称为霜糖。霜糖在繁华点的地方都能买到,晋江县商队往来频繁,自然也不例外,所以本地百姓吃的多是白色的霜糖。可是那日萧景铎在马圈旁,却拈起了褐色的糖渣。
    南诏没有引入炼糖技术,制糖自然不及宣朝,用南诏本地的技术提炼出来的糖都是黄褐色的,萧景铎还曾见过南诏商队里人带来食用。按理来说,晋江县有这么多南诏人,本地人好奇买些南诏糖尝鲜也不无可能,可是在西南边陲,这样一个敏感的地方,萧景铎却不得不往坏处想。
    马喜甜,所以富裕些的人家都会喂马带有甜味的苜蓿草,军队中为了快速安抚马匹,也会拿一块方糖让马舔舐。用糖块喂马是军队的习俗,而且马圈掉落了黄褐色的糖渣,萧景铎猜测这是一个南诏士兵偷偷潜入此地,为了快速赶路,所以用糖安抚马,最后悄无声息地牵马走了。既然对方需要偷马,为此甘愿冒着被发现的危险,那至少说明,对方已经打探到需要的消息,现在要立刻赶回军队,报告军情。
    而阿婆家丢马后,她们自己找了好几天才报案,这样一耽误,恐怕南诏已经得了消息,现在正全力朝晋江县赶来,伺机偷袭。
    萧景铎被自己的猜测压得心头沉重,他问道:“你们发现敌迹在什么地方,预计还需多久到晋江县?”
    探路的人已经面如死水,他想了想,艰难地报出一个数来:“属下熟悉山路,新装从简,来往尚需一天,他们大军行进,最多三天就可到达。”
    “三天!”屋里的人几乎都惊得站不住了,“三天怎么来得及和戎州请兵?”
    县丞看众人都有些慌,连忙说道:“诸位不必惊慌,只要我们固守县城不出,撑到刺史救援就好了。”
    “可是城墙是几年前修的,并不算高,能防得住几天呢?而且我们城里不过有衙役二十人,这怎么守得住?”
    “住口。”萧景铎的声音冷得掉渣,他凉凉扫了说话官员一眼,说道,“大敌当前,再有人扰乱军心,即刻关押。”
    众人这才收起了脸上的惊慌之色,对萧景铎拱手道:“县令,你看该如何?”
    萧景铎叫来探路的人,询问:“对方有多少人,能看得出来吗?”
    探路之人沉吟:“他们藏在山林里,缓慢前行,不然也绕不过边疆守卫的眼线,不过依属下眼力,他们至少有四千人。”
    四千人放在戎州刺史眼中不值一提,可是对晋江县却无异于灭顶之灾。若他们存的是偷袭的念头,洗劫了晋江县就撤退,恐怕戎州军备也很难拿他们怎么样。
    这个情况实在不能更糟糕,萧景铎心不住往下沉,但他的脸上却还是沉着稳定,胸有成竹的样子:“我们县里的府兵有多少?”
    前几年天下才太平下来,所以不少人家都有征兵的经历。新朝稳定后,先帝觉得用不着这么多军队,也可能是朝廷养不起,所以就遣散了许多杂兵。这些杂兵卸甲归田后并不是真的成了农民,宣朝设了府兵,寻常时在家务农,值守或者起战事时要应征入伍。晋江县内也是一样的情况,虽然没有军营,但应急时召集府兵也是朝廷允许的。
    “现在正是农忙,恐怕许多人都不愿意来,一时半会,估计只能召齐几百人。”
    几百人对四千,就是战神再世也打不过。
    但是到了这个地步,他们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萧景铎对众人说:“赵三,你带着人去城里征兵。若是百姓问起……你就说有敌人偷袭,我们需要组一只队伍护城,若不然,晋江县的基业就保不住了。”
    大敌当前,民心绝对不能乱,若是将敌袭的实情告诉他们,百姓惶恐之下指不定能做出什么,到时候都不用南诏来打,他们自己就先乱了。但是若瞒着百姓,他们还是太平心态,不会将这次危机当回事,那晋江县一样要完。
    所以萧景铎只能换一个说辞,将来意不善的南诏人说成偷袭抢劫,这样既能安稳民心,又能调动民愤,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
    赵三领命走后,萧景铎继续吩咐:“李四,你挑上两个人手,立刻骑马去和戎州报信。我这就修书一封,你带着我的书信,去找刺史求援。记住,一定要快。”
    李四领命。然而萧景铎和李四都清楚,李四再快也不可能在三天内走一个来回,更别说调兵不是小事,刺史先得核定军报的真假,然后安排将领准备军粮,等大军真的开拔到城下,晋江县已经成了什么样子了呢?
    和来势汹汹的南诏军队比,晋江县的城墙如同虚设,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屋里好几个人没说话,但是低着头,已经在考虑弃城逃跑的事情了。
    萧景铎坐在桌案后写信,落笔之后用官印封好,递给李四。等李四走后,屋里只剩下要留守晋江县的人,四下顿时陷入一种危险的沉默。萧景铎也不着急说话,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就放下。茶盏放回桌案时,发出微弱但清脆的响声。
    “大军临境,事急从权。我已经吩咐了赵三,现在想来城门已经关了。”萧景铎语气平静,但咬字却清晰,“没有我的手令私自出城者,一律按投敌叛国之罪,就地格杀。”
    “什么?”好些人大惊,“你方才明明……县令你这是何意,何故要偷偷关城门?”
    “关上城门,断绝其他干扰,方可心无旁骛地对敌。”萧景铎眼睛看着面前这几人,锐利如刀的视线从他们身上一一扫过,“你们说可对?”
    城门都关了,现在还能说什么。既然偷摸出城的路已经被堵死,剩下的官吏只能暗暗怄气,强撑着摆出一副孤勇的派头来。“县令说的是,我等愿意与晋江县共存亡。”
    “这就好。”萧景铎这才从桌案后撑起身,大步往外走,“现在所有人随我出去,做紧时间做战前部署。”
    西南久无战事,晋江县被攻,戎州刺史就算为了政绩也不会坐视不理,所以援兵一定会来,他们要做的,就是尽量撑得久一些,若是能捱到援兵到来最好不过。
    萧景铎就是朝这个方向准备的,有敌袭的消息很快就传遍晋江县,紧接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城门次第关闭。百姓原来还将信将疑,等亲眼看到城门上栓,他们才不得不信了这个消息。
    这下大伙心底最后一丝侥幸也被压灭了,许多人自发地加入官兵的队伍中,帮着准备石头滚木,还有人提了自家的桐油出来。
    绣坊早就提前散了课,陈词和秋菊、惜棋三人步履匆匆地往县衙赶。路过一条长街时,陈词眼尖地看到熟悉的身影,立刻抛下了秋菊两人朝这里跑来。
    “萧明府!”
    萧景铎回头,意外地说道:“怎么是你们?如今街上太乱,我安排人送你们回去。”
    “不必,你正是用人的时候,不必浪费人手在我们身上。”陈词说完,一双眼睛直直地望向萧景铎,语气中似是有些无助,“萧明府,这是真的吗?真的有人要攻打晋江县?”
    萧景铎叹气:“是真的。是我的错,年初你的姑母送信回来,我应该立刻送你回长安的,如今一耽搁,反倒是害了你。”
    陈词摇头:“你这是说哪里话,我虽然只是一介女流,但是家国大义还是懂的。再说,能和萧明府一同死守晋江城,是我之幸。”
    两年前萧景铎托朝廷寻找陈词的族人,找了很久之后,终于打听到陈词的一个姑姑外嫁后随着夫家迁徙,现在已经在长安落脚,若是陈词扶棺回乡,就只能去寻她的姑姑了。
    萧景铎接到陈词姑姑的消息后,原本是想立刻送陈词回去的,奈何绣坊里一时脱不开身。陈词还没把绣坊里的事打点好,南诏人的军队却先一步到来了。这种情况下,萧景铎不可能送陈词出城,只能让她留在城内,赌一赌晋江县的气运了。
    陈词一个弱女子能说出与城共存亡的话,旁人听着都感动不已,萧景铎看起来却没什么感动之色,只是坚持:“你们几个女子在外面不安全,我送你们回去。”
    “不必浪费人手了……”陈词还想再劝,可是萧景铎已经转头去唤人。陈词叹了口气,既然拗不过萧景铎,她便也不再坚持。
    两个衙吏听了萧景铎的吩咐,护送着陈词和秋菊几人就往县衙走。秋菊几人都有些恋恋不舍,显然待在萧景铎身边更让她们有安全感,见此,萧景铎只能说:“你们先回去罢,我还要做些安排,一时半会走不开。”
    陈词点点头,顺从地往外走。走了两步后,她又停下来,回过头问道:“萧明府,城外的百姓该怎么办呢?绣坊商队这些,还能保住吗?”
    陈词等了一会,没有等到答案,她沉重地叹了口气,不再执着于回答。
    萧景铎没有说话,目送陈词和秋菊等人走远。直到这一行人再也看不见,萧景铎还是没有收回视线。
    仔细看,萧景铎的视线并没有焦距。他定定地站在原地,心里却也在想,是啊,并不是所有人都住在城内,晋江县外还散落着许多村落,这些人按理也是他辖下的百姓,他们要怎么办呢?
    萧景铎仰起头看着不甚明朗的天空,心里复杂极了。他也曾是乡下的普通百姓,八岁那年他亲眼见到秦王攻打幽州,他们村便没有任何人管。萧景铎现在还记得祖母和堂妹们抱头痛哭的惶恐模样,虽然后来萧家乃至桐木村都秋毫无损,但那是秦王治军严厉,可是六诏军队也会如此吗?
    而且,就算他们侥幸撑到了援军到来,可是晋江城内的建筑却是保不住的。这是他精心谋划了三年的基业,他真的甘心看到自己的心血就此毁于一旦吗?
    有人跑过来询问:“县令,守城用的石块桐油都放到库房了,接下来还要做什么?”
    “你熟悉这一带的地形吗?”
    “啊?”
    “你问你,你可熟悉这一带的地形?”
    小衙役满头雾水,虽然不明白萧县令为什么这样问,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小的从小在村里长大,小时侯淘,没少往山里跑。再远了不敢说,咱们县城这一带我还是熟的。”
    “那再往远走,还有谁认识路?”
    “这个不好说,我去问问其他猎户,他们时常在山里走,应当是认识的。”
    “好,你这就去寻对山路熟悉的人,越多越好,找齐后立刻带他们来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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