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铎正望得出神,身后隐隐传来脚步声,侍女娇柔的问好声响起:“侯爷。”
    他回过身,果然看到萧英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萧景铎也一点一点收敛了外泄的神情,武装成漠然又无谓的模样,微微躬身道:“竟然是定勇侯,失礼了。”
    听到萧景铎的称呼,萧英极为不舒服。然而萧英仅是皱了皱眉,并没有纠正此事,而是说道:“一次就能考中进士,原来倒是我小瞧了你。”
    萧景铎唇边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意,转瞬即逝:“不敢当。”
    “考中了总是好事,都说成家立业,你今年已经十七,也该准备成亲的事情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既然这里没有外人,我不妨实话告诉你,我不会如你的意的。”
    萧英笑了起来,他脸上的笑意还没有退散,眼神却尖利的宛如雄鹰:“怎么,终于肯说出你真实的想法了?你在母亲面前装了这么久的乖孙子,现在怎么不继续了?”
    “因为,没有必要。”萧景铎笔直地站着,寒风从萧景铎身边卷过,隐约带着早春料峭的寒意。在这样的夜晚中,他的声音也仿佛随着寒风结了冰。
    萧英当然能听出来,萧景铎说在老夫人面前有必要装个样子,和他却不必。这实在是一种过分的冒犯,萧英一有侯爵护体,二有军功傍身,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敢这样和他说话了,可是偏偏,他自己的儿子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他的底线。
    “萧景铎,你或许以为十七岁就中了进士很了不得,可是我还是要提醒你,不过中了进士而已,又不代表一定可以做官,就算你通过了吏部的选试,官和官之间,也相差极大。我见过许多进士,一朝高中风光无限,到了官场却碌碌无为,至今也只是一个校书的小官。我是真的希望,你不要成为这种江郎才尽的例子。”
    萧景铎只是笑了,“这就,不劳烦定勇侯操心了 。”
    萧英感到奇怪,饶有兴致地问:“你对你自己总有一种不切实际的信任,我倒想知道,你哪里来的自信,认为你可以被吏部分派一个好的官职,又哪里来的自信可以忤逆我?”
    “因为我相信公理自在人间。”萧景铎抬起头,直直地对上萧英的眼睛,“你为了荣华富贵休弃发妻,纵容吴君茹逼死母亲,你这样的人,迟早都会有报应的。”
    “你还在计较当年的事?”萧英好笑地摇摇头,“她自己不想活,能怨得了谁呢?”
    “呵。”萧景铎忍不住笑了,这就是他的父亲,每次都能刷新他对绝情的认知。“你或许觉得这件事无足挂齿,可是对我而言,那是从小养育我到大的母亲,这世上对我最重要的人。你只知她怯弱和软,撑不起侯夫人的职责,可是你怎么会知道,在涿郡的那九年,她是如何辛苦地操持家业,又因为你受了祖母多少迁怒。你只嫌她委曲求全,但为何不想想,她为什么会养成这样的性子?”
    提起赵秀兰,萧景铎的情绪又激动起来。他闭上眼,让胸腔中躁动的怒火平静下来。一会后,他的声线终于恢复平直:“你如今飞黄腾达,自然不想让旧人折损你的荣耀,母亲是如此,我也是如此。既然你不愿意承认过去,那就这样好了。”
    “我的事情,你以后不必再管。我不会娶程慧真,你也不要妄想给我身边塞人好挟制我。如果逼急了我,我也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姑母和表妹毕竟还要在萧家里久住,到时候,谁都不好看。”
    这件事情终于敞亮地说开了,说完之后,萧景铎和萧英再无话可谈,于是他静了一会,就直接往后走。
    萧景铎没走多久,又被萧英叫住:“你口口声声说不必我来管你,那你可知道,五月就要选官,在这个紧要关头,你就真的不怕吗?”
    “对你无求,自然无惧。”萧景铎没有转身,就这样背对着萧英说,“其他家的儿子或许需要父亲帮忙打点,可是我不用。你不必为我费一丝一毫的心思,就当府里没有我这个人好了。如果吏部选试没过,那我明年再考,如果派了一个极差的官,我亦甘之如饴。哦对了,如果你不放心我,想要和吏部提前放风,好让我落选的话……”
    萧景铎轻轻地笑了:“那也随你。总之,科举在一日,我就考一日,总有一天,我能靠自己的努力中举做官。”
    早春的风还带着寒意,从屋宇间刮过时,发出呼啦啦的声音,正如这对父子之间的裂隙,越裂越伤,越行越远。
    萧景铎快步离开那处回廊,渐渐的,寒风越来越远,灯火越来越近。
    守在外面的丫鬟看到萧景铎吓了一跳:“大郎君?你怎么会在此处!”
    萧景铎停下脚步,敛眸捏了捏眉心,一点都不想提方才的事情:“祖母还在里面吗?”
    “是,老夫人刚才和特意派人出来问了,打听大郎君在何处。郎君,你现在要回去吗?”
    萧景铎没说话,他直直地站在那里,透过光秃秃的枝桠,抬头朝宴客的屋子看去。
    屋子外面候着许多丫鬟小厮,穿着长裙的婢女来来往往,繁忙地传达着各位主子的命令。掀开那道厚重的门帘,里面坐着许多衣着华美、云鬓凤钗的夫人小姐,其中有他的祖母,有他的妹妹,也有他名义上的母亲。
    可是,他的祖母只想利用他给她的二孙子谋前程,他的妹妹们舌灿莲花巧笑倩兮,却没有一个是为了他着想,只是想利用他的名声和价值,至于他那所谓的“母亲”,不说也罢。
    萧景铎站在原地,突然感到这个宅子没意思极了。父子猜忌,嫡母暗杀,姐妹利用,他在这里从九岁待到十七岁,到最后却依然只有他一个人。
    “大郎君?”婢女本来打算带萧景铎回去,她走了两步,却久久没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疑惑地回头,就看到萧景铎无喜无悲地站在那里,宛如一尊雕像。
    还没等婢女再次出声,萧景铎就动了。他抬起脚步,却并不是朝老夫人所在的屋子走去,而是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你回去告诉祖母,就说我不甚酒力,先回去了。”
    “啊?这怎么成!大郎君,大郎君……”
    因为和萧英那场不愉快的对话,萧景铎连着几天兴致都怏怏,虽然表面上他还和原来一样,疏离又有礼地参加一场又一场宴会,可是萧景铎自己却知道,这只是最后的平静。
    这几天萧英没有什么动静,似乎真的放弃了给萧景铎娶妻的打算,而吴君茹也温柔妥帖地笑着,宛如一个最标准不过的世家嫡母,但是暗流却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涌动。
    新科进士已经放榜,这无可更改,可是接下来能不能选中做官,选中后又能做什么官,却有太多人为操纵的空间。
    清早,萧景铎照例去给老夫人请安。
    高寿堂里许多人都在,大家看到他,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说话。
    萧景铎穿着一身绯红衣服,圆领上绣着黑边,衣服在腰身处收窄,系以黑色腰带,连袖口都是窄窄的,最外边翻出一块黑色的护腕。他整个人包裹在黑红两色中,色彩浓烈,在这样冲撞的颜色下,他的眉眼也艳丽生动起来。
    老夫人看到萧景铎这样的打扮,试探地问:“铎儿,你这是要……”
    “今日在芙蓉园有马球赛,为了方便动作,只能换上胡服。”
    老夫人了然:“原来是这样。我听说马球危险的很,铎儿你可要小心,如果可能,最好不要上场……”
    萧玉芒眼睛却亮了:“芙蓉园的马球赛?是不是所有新科进士都要参加的那一场?”
    “对。”
    “祖母。”萧玉芒立刻扭过身去求老夫人,“今天是新科进士马球赛,这是多热闹的事情啊,我们也去看看吧!”
    进士中举后,要在芙蓉园举办一场马球赛,以示新科进士的风采。这历来都是长安百姓关注的焦点,所以可以想象,一会又是一场万人空巷的盛会。然而虽然外人对这场比赛无限向往,事实上这场马球赛却是以表演的性质居多,毕竟宣朝即使尚武,也不可能每一个人学生都文武双全,更别说要在全城百姓的观看下进行。所以他们这二十来人早就商量好了,差不多意思意思就行了,甚至私下里已经排练了好几遍。
    所以要萧景铎自己说,这场马球赛没什么好看的,但是架不住后宅里的小姐娘子热切向往,最后,老夫人还是在几个孙女的撒娇攻势下同意了。
    老夫人一点头,萧玉丽几人立刻发出一阵欢呼,就连屋子侍奉的丫鬟也露出开心的笑容。大好季节里去看新科进士郎的马球赛,想想就心花怒放。
    萧玉丽几人立刻要回去换衣裳,在她们几人的带动下,老夫人的心情也不知不觉大好,笑容满面地说:“你们几个皮猴,说好了今日叫牙婆子进府,好好给各房挑几个丫鬟。结果你们倒好,牙婆子还没到,你们自己倒先出去玩了。”
    围在老夫人身边的人大笑,程慧真坐在老夫人身边,讨好地说:“外祖母,儿不用再挑人了,我昨日上街,偶然遇到一个姑娘讨饭,我见她太可怜就把她买回来了。夏风,还不快过来见过外祖母。”
    一个眉目普通的女子上前两步,头也不抬地跪下给老夫人行礼:“奴见过老夫人。”
    “你这孩子,怎么想一出是一出。”老夫人嗔怪,不过买个丫头又不是什么大事,老夫人见这个丫鬟低眉顺目,倒还知礼,也就由程慧真去了,“既然你喜欢,那买下就是了。不过丫头到底是外面的,恐怕还没教好,明日我让牙婆子带人进来,你再挑一个伶俐的好了。”
    这可是极大的殊荣,恐怕连萧玉丽几人都比不上。程慧真见老夫人这样迁就自己,立刻笑弯了眼:“儿谢过外祖母!”
    老夫人说完,这才想到萧景铎:“铎儿,你那里人手够不够,用不用再买几个?”
    萧景铎早就将视线投向程慧真身后那个一脸恭顺的丫头,那个丫鬟似乎没有感受到外人的视线,一直谦卑地低着头,直到老夫人和程慧真说话,屋里没人注意这一块的时候,她才微微侧过脸,静静地和萧景铎对视一眼。
    萧景铎心里微微一笑,转过视线,不再看她。此时听到老夫人的问话,萧景铎连忙推辞道:“不必,清泽院人手足够,谢祖母好意。”
    再添几个人手?萧景铎可不想买几个东宫的细作回来。
    没想到这么快,东宫就朝程慧真下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53章 突厥
    萧景铎之前一直犹豫要怎么对处置程慧真,舞弊那场险事全是因她而起, 如果程慧真是个男子, 萧景铎早就下手教训他了, 可是程慧真, 到底是个姑娘啊。
    萧景铎为难了很久, 现在看来, 此事不需要他来插手了。
    无论这个叫夏风的丫鬟是太子妃还是容珂派来的,以这两人宫斗的段数, 就是十个程慧真也玩不过。既然如此, 萧景铎就把战场让给东宫, 就让女人来处理女人吧。
    董鹏和程慧真都已处理妥当, 萧景铎终于暗暗舒了一口气, 舞弊案总算可以告一段落了。
    女眷们兴高采烈地讨论出门要换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萧景铎还要去和白嘉逸等人彩排马球,没待多久就告退了。
    等萧景铎走后,一个人余光往萧景铎这边扫了扫, 然后就起身, 静悄悄地走到外边。
    吴家的一个侍女低着头无声地走到吴君茹身边, 低不可闻地说道:“夫人, 东西已经送出去了。”
    吴君茹点点头, 也压低声音道:“事关重大,一定要把信件完好无损地送到父亲手中, 记住了吗?”
    “记住了。”
    吴君茹又看向萧景铎离去的方向,片刻后, 冷冷笑了一声。
    自从懿旨那件事情之后,吴家和吴君茹一下子疏远了很多,即使逢年过节吴君茹备下的节礼从不缺席,但吴家照常收下,却再也没有回过礼。
    吴君茹曾想过把她的嫡母或者姐妹邀请到侯府来,她亲自和吴家人说这些事情,可是她的嫡母怎么都不肯搭理她,无奈之下,吴君茹只能冒着风险,让下人给她的父亲送信。未出阁前,吴君茹这个庶女和嫡母关系平平,但是却很得父亲看重,既然嫡母不回应,那吴君茹也懒得再拿热脸贴冷屁股,干脆直接去找自己的便宜父亲。
    吴家虽然只是个不大不小的世家,但毕竟经营多年,在吏部也不乏吴家人供职。只要吴君茹想,让吴家的叔伯给萧景铎弄一些麻烦,甚至剥夺他选官的资格,还是不是手到擒来。
    萧景铎,看起来这几年是你赢了,坏了她的名声,让她三四年不敢出门走动。可是事实上,她却并没有什么实质性损失。
    定勇侯府里她还是无人敢惹的侯夫人,萧英和老夫人等人还是得看在吴家的面子上给她体面。在这个时代,只要吴家一日不倒,她吴君茹就会一直风光。
    可是吴家怎么可能会倒,先不说吴家本来就是一个百年世家,后面更是站着清河崔氏、当今皇后,甚至连四皇子都是吴家的底气。无论世家相互之间如何内斗,一旦有人妄图染指世家的利益,立刻就会被所有世家联合打压,碾压得渣都不剩。就连当今皇上都不敢擅动吴家,萧景铎一个小小的进士,又怎么可能真正地打倒她这个吴家女呢?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吴君茹没法粉碎萧景铎的仕途,但是萧景铎也没法将她拉下来,甚至之后的许多年还要赡养她,恭恭敬敬地称呼她为“母亲”。有吴家在,吴君茹永远都会是风光尊贵的侯夫人,赵秀兰一辈子注定只能当影子,一个见不得光的、被休弃的影子原配。
    每想到这里吴君茹就觉得快意无比,萧景铎不是想替他的母亲声张公道么,她倒要看看,萧景铎能不能扛过整个吴家的施压。何况,有她的儿子在,定勇侯府并不需要一个太出息的长子。
    就让萧景铎再高兴几天吧,等过了新科进士最风光得意的这几天,萧景铎就会知道,官场,并不是有了进士出身就能混好。
    .
    萧景铎到达约好的地方时,马球场上已经有许多人了。
    同榜的进士互称同年,在放榜到未授官这段时间,他们大概是最亲密最和谐的一帮人,无论游街还是参宴,这二十二人总要一起走,之后甚至还要一起在全城百姓面前表演一场马球友情赛。
    这场比赛,真的是很让人头疼啊。
    看到萧景铎来了,正坐在马球场旁边休息的几个进士连忙围过来:“哎呦萧兄弟你可算来了,快快上马,时间不多了,我们还能练最后一次。”
    是的,这场被众多女子尖叫向往的马球赛,其实都是私下排练出来的。
    萧景铎对此除了叹气只能叹气,他也不想这样,可是最为一年中最出风头的新科进士,某种意义上就是朝廷的脸面,他们总不能在马球场上坠了面子吧?所以萧景铎只能昧着良心给这场比赛设计动作,设计输赢。
    萧景铎是这批进士中算是出身好的,时常能接触到马球,再加上他本人擅长马术,打马球也不在话下,所以整场排练中,他是绝对的主导。
    而白嘉逸在这几年的拼命追赶中,骑术也大为增加,算是同年中除萧景铎外打的最好的人,所以白嘉逸就被分到另一队,好和萧景铎打配合。
    毕竟,大家都是同年,抬头不见低头见,总不能只有一方不停获胜啊。
    他们又练了一会,许多细节都还没商量好,就有侍童前来通报:“诸位进士,该上场了。”
    这些新鲜出炉的进士们立刻发出哀嚎:“啊,怎么这么快!”
    萧景铎几人在芙蓉园的另一处马球场排练,听到侍童这样说,他们只能暂时停下动作,果然,外面已经能听到喧哗声和笑闹声了。
    就连白嘉逸都慌了:“不是吧,这么多人?”
    萧景铎拍了拍白嘉逸肩膀,白嘉逸叹了口气,拽着萧景铎说:“兄弟啊,一会看我眼色行事,不要发太难接的球,也不要耍帅,好吗?”
    萧景铎沉默了一下:“你竟然觉得我发的球快?”
    白嘉逸拎起偃月杆,作势要打他,萧景铎笑着勒马躲过。可是还没等他们笑完,另一个噩耗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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