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单邪问她。
    姜青诉指着自己院子的一角道:“单大人,你快看啊,那可是梅花?”
    粗壮树干的垂枝梅一片繁茂,上面红粉色的花朵绽放鲜艳,长在墙角,大半在院子里,小半长到了院子外,白雪在上头覆盖了一层,地面还落了许多花瓣,浅淡的香味儿顺着风吹过来。
    单邪道:“有三十年多了吧?”
    姜青诉抿嘴叹了口气:“是啊,姜家平反的那一日我种下的,没想到这么些年无人打理,居然还活下来了,长得挺好。”
    她点了点头,玩笑似的顺口一问:“十方殿可能种花?”
    问这话时,她正往自己的房前走,单邪跟在她身后问:“为何要种花?”
    “单大人哟,你在十方殿不知住了多少年,早就看惯了地府那模样,可你瞧瞧人间,花草各异,地府一片灰暗,唯一的花儿还是彼岸花,碰都不能碰,更别种在家门前了。”姜青诉伸手将门推开,大步朝里走:“十方殿造得好看归好看,但总觉得冷了些,若能种些花草,肯定鲜活多了。”
    她说完,双手叉腰,左右看了两眼自己的房间,熟悉且陌生,一个是在人间住了二十五年,一个是在地府住了二十六年,按照时间来算,二十六年胜。
    姜青诉一路感慨完,这个时候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和精力去缅怀过去了,她还记得自己儿时藏东西的地方,就在她床板下头有个暗格,里面放的都是自己的宝贝。
    儿时的玻璃珠,人生第一次收到的珠花,妹妹亲手绣的手帕,宇儿哥成亲时新嫂子给的耳环,还有赵尹送的玉佩,她宝贝的东西都在里头,当然,除了这些,还有从赵尹娶妻开始,断断续续,也不知写了多少,多久的信。
    信件一封都没送出去,她也全是写给自己看的,抒发抒发内心的感情而已。
    姜青诉从怀里拿出了自己今日写的三封信,然后将信放入其中,又摸了摸那些自己不舍的东西,终究一样也没拿走,全都放了回去。
    趴在地上艰难地将暗格塞回,姜青诉这才拍了拍手呼出一口气:“现在,只等我将这地方告诉许文偌了。”
    单邪问她:“除了这三封信,你可还有其他招?”
    姜青诉走到桌边,轻轻擦过桌上的灰尘,一层灰尘厚厚地堆在指尖,她吹了口气,将灰尘拍开才说:“我心中已经想到了退路,这一招就算无法及时为我洗刷冤屈,也至少可以让大理寺重审此案,但我有感觉,光是这点儿矛头,就够赵尹和许文偌抓起来大做文章了。”
    “既然该放的都放了,不如我陪你再在姜府里转一转?”单邪道。
    姜青诉眼眸一亮:“单大人何时学会安慰人了?”
    单邪抿了抿嘴,眼眸之中闪过些许情绪,不过他这人向来藏得深,姜青诉见他手背在身后嘴角动了动便知他自己会说,于是也不去猜。
    果然,出了这个院子,姜青诉就听见单邪道:“你的生死簿早被烧了,我无法查到你的生平,亦无法了解你的过去,难得有机会来你曾经的住处,就当是让我与过去的你见个面吧。”
    “那你肯定不会喜欢过去的我。”姜青诉咧嘴一笑,突然想到了什么拉着对方的手说:“我想起来了,我家后院有一棵冬枣树,我院子里的梅花都开得艳,说不定枣树也还活着,我小时候经常去摘,走,我们现在去摘枣子吃!”
    姜青诉拉着单邪的手往后院跑,即便几十年没回来过,她对这里也分外熟悉,顺着自己回忆中的小路一路跑回去,到了后院池塘边果然看见了枣树,几十年的枣树非常粗壮,上头结的枣子有许多,密密麻麻爬满了枝头,好些都落入了一旁的水池子里。
    这时的池子里早就长满了野草,高高地堆了出来,枣子散在其中,有些埋入了雪中,姜青诉抬头看了一眼枣树,道:“你等着,我去摘。”
    “太高了。”单邪也略微抬头看了一眼,枣子多半都红了,大雪压低了枝头,他伸手就能够着一些。
    姜青诉道:“那些泛黑了不好吃的,上头有红的,瞧见没?绝对甜,你不是说想见过去的我?我便让你看看,年纪轻轻的我在家都干什么事儿。”
    她说完,拍了拍手,顺着树干就要往上爬,单邪在下头看着,姜青诉借着陆馨的身体爬树倒是顺手,几下就到了树枝分叉处,她踩着树干居高临下对着单邪笑。
    “单大人,你若见到这样我,还会喜欢吗?”姜青诉站高了问他。
    大雪依旧纷飞,单邪一席黑衣站在白雪之中,老旧围墙旁边一棵枣树上站着黄裙青腰带的明朗姑娘。他背在身后的手握紧扇子,微微眯起的双眼似乎透过了姜青诉此时披着的皮囊,看透了她的魂魄,一直看穿到她十五六岁时。
    她的眼底没有家破人亡的悲,亦没有遭感情背叛的凄,更没有多年为官的淡,唯有那双明亮纯澈的眼,和无邪的笑。
    单邪眉眼柔和,嘴角轻扬:“喜欢啊。”
    第89章 君臣辞:十三
    站在树上的姜青诉听见单邪这话微微一愣, 脸上表情有些羞赧,撇嘴转身给他摘枣子吃。
    姜青诉摘枣子一点儿也不斯文,她并非一颗一颗摘, 而是直接折了枝, 一挂堆满了枣子的树枝被她扔在了雪地里,单邪往后退了一步, 挑眉看向这粗鲁直接的摘法,再抬头,姜青诉折了第二枝。
    姜青诉折了三枝枣枝就停了,一双手在雪里冻得通红,她小心翼翼地下了树, 低头看了一眼陆馨握笔的手,心里有些惭愧。
    有的人的身体,就是从小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 与她这种野大了的不一样。
    走到单邪跟前,姜青诉道:“这些我们都带回去吃吧,正好给沈也尝一尝,咱们把他丢在客栈时你瞧见了吗?他那脸鼓得……”
    单邪打断了姜青诉的话,盯着她微微发红的脸道:“我想吻你。”
    姜青诉一愣, 睁圆了眼睛看向对方,突然听见这话有些局促, 呼吸都停了, 一双冰凉的手在身旁的衣角蹭了蹭,她眨了眨眼睛, 问:“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因为喜欢。”单邪说话没有拐弯抹角,直白到姜青诉现在的脸正如躺在雪地里的冬枣,红了一片,她脚下动了动,抿嘴:“这事不是该问人说出来的。”
    “我知道,但我不想吻她,所以说给你听,你出来。”单邪道。
    姜青诉反应过来她此时还在陆馨的身体里呢,单邪若是现在吻过来,吻的是陆馨不是她。
    姜青诉有些犹豫,单邪这话说出来让她有些为难,她现在若出去了,好似不够矜持,显得她多想被对方吻似的,但若不出去,姜青诉也的确被单邪说动心了。
    只是沉默了片刻,姜青诉还是从陆馨的身体里出来了,一缕魂魄离开了年轻的驱壳,陆馨在被姜青诉离体的那一刻就倒在了她的怀里。姜青诉将人扶到了枣树下让她靠着,起身,单邪就在距离她的三步之处。
    姜青诉朝单邪走了三步,鞋尖对着对方的鞋尖,她已经不算年轻了,死时毕竟二十五岁,即便一直保持着这个容貌没有再变老,但也与陆馨这般十七、八岁的女子比不了。
    她从没在单邪面前考虑过容貌问题,二十多年来都是一身白衣,换来换去就那几件,头发永远都是一根玉簪子簪着,也懒得买什么珠宝首饰,甚至连钟留和沈长释假借单邪名义送的耳坠她也没有戴过。
    此时靠近单邪,她的脑中突然想,若能将头发梳整齐些就好了,若出门前能抹一些胭脂在脸上就好了。
    单邪并不在意,说了要吻便在姜青诉靠近之时直接伸手揽住了对方的腰,然后垂头吻了上去。
    姜青诉的双手贴在对方的胸膛,手下抓着单邪银狐毛的领子,指尖抓得发白,雪花簌簌,这一刻她能听见风声,雪声,与彼此呼吸声和心跳声。
    单邪的手掌穿过了她的披风,搂着披风里头只穿着单薄白衣的腰,宽大的手掌贴着她的背,姜青诉的手逐渐不受控制地搂上对方的肩膀。
    他们呼吸缠绕,气息交换,闭上的双眼睫毛轻轻颤抖,姜青诉觉得心口一阵狂跳,说是人死后是没有心跳的,可入了十方殿,她死后沉寂了五年的心渐渐复苏了起来,为单邪,不知多少次心动过。
    “我看到了你给我写的信。”单邪的嘴唇还贴着她,半睁着的眼睛看向姜青诉轻眨数次的眼,声音压低,甚至有些沙哑地说出这话。
    姜青诉愣住了,原以为单邪会不开心,却没想到他的凤眼弯弯,搂着她的手收紧,眼眸低垂,又是一吻袭来:“我喜欢。”
    靠着枣树的陆馨觉得自己的头有些疼,她迷迷糊糊睁开双眼只看见满眼的白,还有白雪中站立着拥在一起的男女,只此一眼,身体的无力感让她再度晕了过去。
    姜青诉从姜府出来时站在门口的两个守卫看着她手中拿着三节枣枝有些惊讶,姜青诉伸手摸了摸鼻子,若无其事地离开。
    枣子带回客栈让人摘了洗一洗拿过来吃,果然又甜又脆,向来不让人喂到嘴边就一口不吃的单邪都吃了好几颗,更别说沈长释这种视吃如命的鬼,一口一个别提吃得有多快,姜青诉都和他抢不过来。
    最后剩下了几个沈长释还想吃,被单邪的视线给盯得怎么也不敢出手了,姜青诉吃够了刚好饭菜上桌,她写情书和去姜府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下午还得去大理寺找许文偌,聊一聊关于姜府里的信。
    陆馨就比较倒霉了,一直都蒙在鼓里,总觉得奇怪,每次见到白夫人都好像会失忆一样,就比方说今天上午,明明准备和白夫人一起去买书的,结果白夫人说她走在巷子里被人从窗户上扔出来的杯子砸到脑袋,晕了过去,她就带她回客栈休息了,一觉睡到中午,索性人没事儿。
    陆馨感激白夫人对自己用心,却又想不起来自己怎么被杯子给砸了。
    姜青诉要借陆馨的身体,只能编了谎言骗对方,索性她也不是第一次骗人,胡话都是信手拈来。
    她买了一方新丝帕,借着送丝帕的名义去了诗书茶楼找陆馨,陆馨接到丝帕倒是很开心,在她眼里,姜青诉是个神秘的女人,在姜青诉的背后必然有庞大的势力,虽没见她使过,但气质如此。
    姜青诉与陆馨说了会儿话必然是要借对方的身体了,她附身之后,拍了拍衣裙,伸手捂着心口的位置,掌心下的跳动有些快,姜青诉叹了口气:“明日过后,我就不会缠着你了,为了报答你借我三日身体,我会给你求得官职的。”
    说完这话,她出了诗书茶楼,撑着伞往大理寺的方向走。
    今日的雪尤其大,好似从元朔那日开始,大雪就没停过,京都城中有些小河都已经结了冰,乌篷船都划不动了。
    姜青诉走在雪地里心中还想着见到许文偌如何开口,却没想到还没到大理寺,她便在半路中碰见了许文偌。
    许文偌坐在一个素色的轿子里,叫住陆馨的时候姜青诉停下脚步,便瞧见他在轿中掀开了窗帘,对自己露出了浅笑。
    轿子在陆馨身边停下,许文偌下了轿子让轿夫和府丁先走,自己站在了姜青诉跟前:“巧了,我正要去诗书茶楼找你。”
    姜青诉见对方肩膀上落了雪花,于是将手中的伞递过去,许文偌比陆馨高出许多,站在伞下略微弓着身体,恐怕是不太舒服,于是他说:“我来撑吧。”
    姜青诉点头:“不知许大人找我有何事?”
    “你今日没去大理寺。”许文偌眉头轻轻皱着道:“我交给你的事虽然棘手,但是上头给我的时间也不多。”
    姜青诉哦了一声:“原来如此,我今日早上去了姜府一趟。”
    许文偌知道她去姜府了,此番过来便是要问话的,见对方主动坦白便知道陆馨对他没有戒备,于是问:“可发现了什么?”
    “发现了一些东西,不过在说出这些之前,我想问许大人几件事。”姜青诉道。
    许文偌挑眉:“你问。”
    “要为姜相翻案,是皇上的意思吧?”姜青诉问。
    许文偌深吸一口气,点头:“的确是皇上的圣意。”
    “昨日在大理寺,我听许大人说了一句话‘有的人犯错,必须得有人来弥补’这是何意?”姜青诉又问。
    许文偌微微皱眉,因为听见这话不悦,不过在看见姜青诉那双眼时略微怔住,这不像是一个年纪轻涉世未深的女子的眼,反而透露着凌厉,早就超越了此时站在他面前的这副皮囊,倒像是能将他给看穿了。
    “许大人既然答应让我问,必然要以诚回答。”姜青诉垂眸:“我知道皇上与你都是在利用我,一我朝中无背景,身份干净,二我年轻气盛,不畏强权,三我仰慕已故姜相,你知我若是为了帮她翻案必然会尽全力,四……即便在这件事上败了,许大人与皇上皆不出面,伤不了,为朝堂之火所伤的,只有我而已。”
    许文偌见她居然能分析透彻,将始末看清,心中惊讶,本身对陆馨只有几分欣赏,这个时候才开始逐渐好奇她这个人了。
    “你当真不简单。”许文偌道。
    姜青诉再看向他:“我知道这些,还愿意成为许大人手中的刀,那也恳请许大人对我坦诚相待,切勿欺瞒我。”
    “我父为朝中礼部尚书你可知晓?”许文偌问。
    姜青诉点头:“知道。”
    “二十多年前,我父亲就已经是礼部尚书了,当时皇后本家背景深厚,在朝中扎根已深,我父亲是寒门子弟入仕,全凭着本分办事,一步步爬上了礼部尚书位置,可却走错过一步棋。”许文偌道:“他为了巩固自己尚书之位,攀附皇后本家,借由皇后生辰准备铺张庆祝,被当时的丞相姜青诉参了一本,从尚书贬为了侍郎。”
    姜青诉知道这事儿,的确是她做的没错,前几天还看见了许文偌的爹呢。
    “他孤身一人在朝中想要找个靠山并无错,错就错在当时他对姜青诉气愤,遭人利用,有人告知他姜青诉叛国,并且交了几封书信给他,信中是姜青诉爱慕南夷将军的证据。我爹特地找来姜青诉的字迹对照,发现并无差别便写了奏折递了上去,他是第一个递折子的人,正因为有他这次开头,才有了后来不断将姜青诉推入死亡的推手。”许文偌朝姜青诉看过去:“他以为自己没错,直至姜青诉死后,他在客栈门前看见一名男子摆摊访字,背后全是名家字帖,他学了九分像。”
    “凭这个他就能断定姜相是无辜的?”姜青诉问。
    许文偌摇头:“不,他信世间有巧合,所以他买了一副字画让自己心安,只是第二日,那名访字的男子便死了。”
    姜青诉一怔。
    许文偌缓缓勾起嘴角:“这二十多年来他一直都在不知自己究竟是对是错的纠结中度过,人也死了,找不出切实可靠的证据,并不能证明姜青诉是被冤枉的,只是这个结一直长在他的心上了。”
    姜青诉抿嘴:“也长在了你的心上。”
    “是,所以当我得知皇上有意翻案后,便在谋划合适的人选,直至见到了你。”许文偌的手轻轻落在了姜青诉的肩头:“或许我的动机并非单纯为姜青诉翻案,却也不是要利用你做什么坏事,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姜青诉低头看了一眼许文偌放在自己肩上的手,道:“没了,但……我要见皇上。”
    第90章 君臣辞:十四
    许文偌能对姜青诉坦白, 姜青诉心里感激,扎在他父亲心中二十多年的刺,他身为儿子的看在眼里, 自然也想为父亲解开这个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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