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街市热闹。
    连凤丫悄然到闻府的时候,连竹心已经在闻府闻老先生的书房里,看上好一会儿书了。
    连竹心说不得话,寻常的教授方式,自然并不适合他。
    于是,在闻府之中,便有这样一幕。
    一老叟,一童子,同在书房之中,相安无事。
    书房西窗前,童子正襟危坐,手中捧着书册,稚嫩的小脸却有着这么年纪人没有的沉着和专注。
    书桌一旁,老叟面前一张棋盘桌,黑白双子自攻自守。
    这老叟这童子,似都在做着自己的事情,各自不搭理对方。
    但每每有府中的下人从敞开着的窗前经过,或者远远看到这一幕,却觉得这一幕画面,无比和谐,仿佛这一老一小,本该就是如此。
    昨日又下了一夜的秋雨,丝丝凉意入了骨,老叟从黑白子的棋盘上抬起头,眯眼老眼看了看窗下桌前的童子,不动声色地冲着门口守着的罗管家招招手。
    罗管家小步走过去,凑耳过去。只见老叟在罗管家的耳边嘴唇动了动,后者瞅了窗前专注于书册的童子一眼,转身悄无声息出了书房。
    不多时,又折返回来,手里多了一个托盘。
    他把托盘放在桌子旁,一碗热腾腾的鸡汤,上头飘着青葱,顿时书房里香气扑鼻。
    “小公子,天凉了,喝些热汤润润胃吧。”罗管家轻声说道。
    童子看一眼热汤,放下手中书册,抬起头来冲罗管家暖暖一笑,似在说“谢谢”。
    没急着喝汤,又朝一旁的老叟看过去,星眸清亮,眼儿一弯,顿时叫人看着欢喜,老叟眼中微暖:
    “喝完继续把手中书册看完,下晌我要考校考校你。快喝,莫要耽搁了学业。”
    童子又是弯眼一笑,伸出小手,捧着便喝起来。
    罗管家走到老叟身边,弯腰在老叟耳边说了什么,老叟点点头,站起身往外走,走前又对童子说:
    “好生看书。老夫去去就来。”
    说完便出了书房,踱步往待客的厅堂去。
    站在门口,老叟顿了一下,才抬脚进了去:
    “你来了。”
    厅堂正中,女子眉心微挑……听这口气,俨然闻老先生是早就猜到她会来找他了。
    “先生既然早有预料,那凤丫也就不绕圈子了。”她倒是果断的很,直指来意:
    “我想先生帮我忙。”
    闻老先生看了一眼女子身后的彪形大汉,打扮得倒是像个家丁模样,但寻常家丁,怎么会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
    “老夫性喜安静,不爱热闹。老夫的身份,也不适合卷进某些纷争之中。”
    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连凤丫自然听得明白。
    闻枯荣既然能被世人尊为当代大儒,自然不是泛泛之辈,看来她家此时此刻的处境,堂上老者早已经耳闻了然。
    但对方,显然并不想插手其中。
    连凤丫并不恼怒,她原本也不想把别人拉进这个是非圈中来。
    “凤丫今日所来,只有一件事,要求得先生帮忙。”
    堂上老者目不转睛看着堂下女子,她之诚恳,无需言语明示,已然在神情之中表露无遗。
    下一秒,老者惊诧大作:“你……”
    那女子,豁然之间,撩起裙摆,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印象之中,此女那双膝盖鲜少跪地,此刻却……
    “凤丫只有一事求先生。”她道:“那就是……”她飞快说完她的恳求,闻老先生满脸凝重。
    “老夫理解,但……”他看着跪地的女子,对于刚刚女子提出的恳求,他既怜惜她的慈孝之心,又感叹她将要面对的一切。
    “先生,我知你为难,凤丫这一次,却不得不让先生为难了。”她说:
    “先生,凤丫今天就耍一耍这无赖的伎俩了,先生莫怪。”
    话落,手掌撑地,脑袋砸向地面,重重磕了一头:“先生不同意,凤丫就不起来了。”
    堂上老者刚刚还惋惜怜悯,此刻满面愕然地盯着堂下那女子的黑脑勺子看……这还真是个无赖伎俩。
    又好笑又好气,老者无奈,摇摇头:“罢了,你先起来吧。”
    “先生是答应了吗?”她却不急着起来,反要问的清楚明白。
    “你……”还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啊……“老夫答应你了,起来吧。看你跪着,老夫眼睛疼。”
    “那就多谢先生了。”她这才眼儿露喜的站起身。
    “先回去吧,老夫答应你的事情,万没有后悔的。竹心下学的那个时辰,老夫送他回去。”
    这话听着寻常,但连凤丫一听,眼睛一亮,抬起头来,烁烁盯着闻老先生看:
    “先生想的周到,竹心下学那个时辰,凤丫一定也将一切安排妥当。”
    闻老先生不说话,只是捧起一旁的茶盏来。
    连凤丫闻音知雅意,眼神从茶盏之上扫过……端茶盏,这是送客了。
    别人不说,她却不能厚脸皮的赖着。
    “先生,凤丫告辞了。”
    出了闻府,走在大街之上,忽然在首饰店前停了下来,问:“后面有几个人跟着?”
    谢九刀诧异了一下,她也知道身后有人跟着?
    却道:“三人,从我们出了百桥胡同,一直跟着。”
    女子点点头,继续往百桥胡同的方向去。
    ……
    另一边
    连海清那边,自打连家老宅一家子搬来淮安城之后,他边托人先赁了一个院子。院子不算大,勉勉强强挤下一大家子的人。
    连老爷子正蹲在石阶上“吧嗒吧嗒”一口一口抽着烟枪,眉心不平,见中午时分,连海清回来,立刻站了起来。
    “阿爷,你怎么蹲在这里?”
    连老爷子却不理会这话,只急着追问起连家二房大宝小宝读书的事儿来。
    “那老大一家,就还没有给个说法?”连老爷子心急火燎的。
    连海清只得劝说起来:
    “阿爷,这事儿也确实像是大姐姐他们说的那样,能够拿主意的是闻老太傅。
    老太傅不点头的话,大宝小宝想成为二狗子的书童,那是没可能的。
    阿爷您也放宽心,大宝小宝真的愿意读书识字,咱们把他们送去私塾便是。”
    连老爷子一听,想都没想,连忙摆手:“这哪儿行?大宝小宝咋能够上私塾?私塾哪儿比得上人家老太傅啊?”
    连海清心中冷笑……二房那两个怎么就不能够上私塾了?他当然知道闻老太傅比私塾好上千万倍,这两者之间,压根儿就没有可比性!
    可老爷子是傻了吧?
    他看这老爷子不知是着了什么疯魔了,非得跟当朝太傅杠上了,还真以为自己那二房的一双孙子是个什么了不得的宝了!
    他还想成为当朝太傅的学生呢!
    “不行,我要去老大家去。”老爷子手中烟杆子一丢,转身就要走。
    连海清忙拉住他:“阿爷,你去大伯一家作什么去?”
    “我得催一催他们,这懒黄牛就是得抽一鞭子,才能走一步。我不催一催,他们一家子就不把我这当爹的话当一回事儿!”
    “阿爷,这真不是大姐姐他们能够做主的!”连海清也一肚子火气。
    他倒不是要为了连凤丫他们一家子说话,只是看不惯连老爷子这一心帮着二房那两个愣头愣脑的傻子谋前程。
    当初他要拜闻老太傅为师,都是难上加难,最后无疾而终。
    就二房那两个愣头小娃儿,还想要沾闻老先生的光?
    名义是说是给那哑巴儿当书童,谁不知道老爷子心里的那点小心思?
    可老爷子也要看看,那两个成天留着口水鼻涕,在门口院子里玩儿泥巴的傻蛋儿,能不能入得了当朝太傅的眼啊!
    “瞎说八道!我看就是他们没好好办事,不肯出力气!”老爷子偏执地认定了,一脸怒意地挥开连海清的手臂:
    “今儿个,我非得去好好问问他们去!”
    连海清望着连老爷子微驼的背影,眼底一片阴翳,胸口起伏不定。
    “罢了!随你们闹去!”一挥袖,踱步转身,气冲冲地就出门,一出门,便撞上了一个青布衣的小厮。
    “连公子,我们家老爷有请。”
    张家的人找连海清,青布衣的小厮头上长着硕大一个癞子,这种人在张家,只会是最低等的杂役,连海清看着,狠狠咬住了牙根,藏在身后的手,一点一点握紧……这是羞辱!
    他拳头藏在身后,握得颤抖。
    强行压住心口涌出来的屈辱,平复情绪,再抬头,已然温和的少年书生模样:
    “这位小哥,劳烦前面带路。”
    ……
    连凤丫刚到家中,前脚进,后脚身后门板就被“砰砰砰”的砸响。
    砸门声十分急促。
    她眉宇之间露出不喜。
    转身去开门,门一开,门口站着一个人,抬手指着连凤丫的鼻子就质问:
    “大宝二宝的事情咋还没着落?
    我看你们就是不想看到大宝二宝好!
    那是你亲弟弟,你却不肯帮忙,不肯出力。
    连凤丫,我看你们还要怎么欺负我这糟老头子!”
    轰!
    山火喷发,她火气腾腾地往上翻涌!
    眼神瞬间冷冰冰,视线落在连老爷子指着她鼻子的那只手指上,缓缓挪到对面连老爷子的脸上去。
    伸手,握住了连老爷子指着她鼻子的那只手指,没到数九寒冬,她的声音,透着漫天飞雪的寒气:
    “连!有!德!你再敢指着我的鼻子试试看!”平生最恨别人拿手指着自己的鼻子,连凤丫周身寒气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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