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前世里,韶亓荇却成功接近了他,在母妃薨世之后的开头两年里,成了他在宫里最亲近的人之一;另一个最亲近的,是他的父皇--大兴宫之主承元帝。
    到后来,他听从母妃临终前的叮嘱,“不去争皇位”、“不去争帝宠”、“渐渐做些让父皇不喜的事”,最终从“承元帝最心爱的儿子”变成了“大周朝众多皇子之一”,还是最没出息的一个。就这样,韶亓荇成了他最亲近的人,没有“之一”了。
    再后来,韶亓荇跟他说他要夺太子之位,只是他没有母族,也没有足够的银钱支持,请他援助。那时他已经连朝议大夫的散官都辞了,只专心在行商上,父皇大骂了他一顿之后也随他去了。
    大概是他母族祖上的血脉相连,他虽政事上不得力,行商上却如鱼得水,不到十年便攒下万贯家财。争储这事,他答应过母妃不会掺和进去,只经不住韶亓荇的恳求,才提出折中之法--他会领着韶亓荇几个门人行商,以便那些门人得利,用以韶亓荇行事之资。
    想到这里,韶亓箫苦笑。这完全是他自欺欺人罢了。其实他还是违背了母妃的遗愿。
    平子和安子望着韶亓箫一会儿出神、一会儿苦笑的样子,心里没底。平子率先跪下请罪道:“请殿下恕罪,奴婢和安子并非有意揣测殿下,而是……”他偷偷抬起头来望了望韶亓箫,见他并未勃然大怒,才接着说,“殿下最近的言行着实奇怪了些,奴婢们既是怕陛下怪罪,也是担心殿下您……”
    “好了,”韶亓箫打断了他,“我并未怪罪你们。”
    他从病榻上溘然长逝之后,原本以为可以去阴曹地府与阿禾请罪了,却未想到再次醒来,会是自己少年时在珑翠宫的寝殿中。珑翠宫在母妃薨世之后就再没有妃嫔住进来过,他前世一直在这里住到了大婚前;即使后来,父皇仍然叫人完整的保存下了这珑翠宫中的样貌。因而即使个别小地方有差,他也一眼就认出来了。
    随后,到处是素色的灵幡、年轻的康平、年轻的林嬷嬷、母妃的灵柩,还有年少模样的自己……他费了一番功夫才确定自己回到了母妃刚薨世的时候。
    这志怪一般的经历让他这几日有些浑浑噩噩,只有皇父的问询他才能勉强打起精神来应付几句。
    今日,他听到韶亓荇在殿外施恩于珑翠宫的宫人,他才出言一试。--前世里,他完全不知韶亓荇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背叛他的信任和兄弟之情的?还是说,从一开始,韶亓荇就是有目的地接近于他?
    而试探的结果--韶亓箫真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
    失望的是,韶亓荇的确一开始就不怀好意的接近他,他选了母妃薨世、他正脆弱的时机,把与他交好当做一项难关来攻克着,而非出自真心的关怀他。其实也不难理解,此时他还是父皇最心爱的儿子。此时与他交好,透过他与父皇多亲近些,何乐而不为呢?前世里,即使后来他故意惹了父皇厌弃,韶亓荇不还照样得了兄友弟恭的美名。
    而松了一口气的原因,则是在他还未想好今生如何对待这个前世的“好兄弟”的时候,韶亓荇也算帮他做出了选择。前世他们之间的恩怨,他前世已经报复过了;今生,假如韶亓荇一开始的确是真心对待他这个弟弟的,那他还真无法决定要怎么对待韶亓荇了。
    如今也好,韶亓荇既不择手段的利用母亲之丧来与他接近,那他也不必在乎他们之间那虚假的“兄弟之情”了。
    韶亓箫又看了一眼母妃的寿棺,心中戚戚。他遗憾自己即使重活一世了,也未能再见母妃一面,但也知母妃这些年来活的其实很辛苦。就像她自己临终前所说的,也许死亡对她来说才是解脱,只她放心不下自己唯一的儿子才是。
    如今,他表面还是十二岁的孩子,内心却是经历过承元朝后期那残酷的夺嫡之争、又从地狱里爬了回来的长庆朝璟王了!
    【所以,母妃…您安心去吧。这一世,我有足够的能力和心智照顾好自己了。
    这一世,我不会再只能被动的随波逐流了。皇位,我不会去要;但帝宠、权力,我却不能不去要!
    母妃,你不会知道空有皇子头衔的人,在夺嫡之争中根本无法置身事外!相比一个不受宠的皇子,父皇更在乎江山社稷和朝堂平衡,对于皇子被卷入夺嫡从不会多加干涉,没权的皇子只能身不由己!】
    就如他前世一般,除了不屑于暗中耍手段的三皇兄,其他几个成年皇子谁都可以来踩他一脚,直到后来他成了韶亓荇的钱袋子,才被他暗中护入羽下。
    说起来他也真傻得可以,竟丝毫没觉出韶亓荇对他的态度上,前后竟是如此的不一致。他保持中立的时候,韶亓荇只会言语开导他几句,遇事从来袖手旁观;到他带着韶亓荇的门人赚钱了,韶亓荇却会让他手底下的人为他挡开些不必要的灾祸。真是迟钝得可以!
    但这一世,他不会这么傻了!这一世他会好好的活着!
    韶亓箫思忖之间,习惯性的把手伸入怀中,入手却是空空如也……
    韶亓箫随之一怔,暗笑自己糊涂了,今年他才十二岁,他与阿禾的初遇还要等到七年之后,那荷包也是那时候被他捡到的……
    只这一次,一切都还未发生,他就是抢,也要把她抢过来!
    韶亓箫再一次看向母亲的寿棺。【母妃,请您在天之灵保佑我!】
    平子见自家主子说过一句话,又是恍惚起来,这恍惚也不是他这些天第一次见着了。他犹豫一下,出言道:“殿下,您千万保重自己呐。不然就像五殿下说的那样,皇贵妃娘娘可怎么安得了心。”
    韶亓箫定定神,说道:“平子,五殿下可不是他表现出来的那般无害的。你与安子一起,把今天的事从头到尾去跟林嬷嬷说一遍。她自会告诉你厉害。”
    林嬷嬷前世里,眼看着他与韶亓荇交好,曾多次劝诫过他,说他一个出生就没有母亲、宫外也没有母族的皇子,却可以在宫中混的无人小瞧,心机必定不小,让他慎交。却被当时正感动于“兄弟情深”的他认为林嬷嬷挑拨他们兄弟之间的关系,后来渐渐疏远了她。最后林嬷嬷可能是心灰意冷,才在他表妹进门、府里有人管理之后被独子接回去养老了。
    且不说平子与安子两人如何满头雾水去寻了林嬷嬷,又被林嬷嬷如何劈头盖脸教训了一顿,之后又陈述种种利弊。
    单说韶亓箫在两人恭敬退出后,又默默坐在馆前的垫褥上发起呆来。直到殿外代表着圣上亲临的击掌声响起。
    前朝虞朝时期的皇帝喜以百人鼓乐为号,以示帝皇至尊。大周太|祖嘉元帝不喜这一奢侈作风,在登基之初便改了这一规制。除了驾幸宫外彰显皇家威仪之时,在大兴宫中只以简单的击掌声为号。太|祖之后,历经几朝,及至承元帝,都作风简朴,沿用了这一规制。
    韶亓箫耳听着承元帝在殿外问了赶来的林嬷嬷这几日儿子的饮食起居,过了一会儿,听得他们说得差不多了,才慢吞吞地起身,行到头戴金龙玉冠、身着藏青团龙连珠纹对襟长袍的承元帝面前,下跪叩首。
    第5章 承元帝
    十二岁的韶亓箫已是少年模样,身量开始拔长却身板单薄,这些日子来他伤心过度,脸上更是添了一份消瘦苍白。
    承元帝见此,心中不免酸楚,立时上前亲自将他扶起。
    “这样的大热天,怎么手还这么凉?”承元帝蹙眉,就要问责于宫中下人。
    韶亓箫赶忙阻止道:“父皇,是我昨日未睡好。今晨林嬷嬷已经传太医来看过了。”
    承元帝面色稍缓,又问起林嬷嬷太医的说法。
    年过五旬、近来因皇贵妃过世而愈加苍老的林嬷嬷上前,嗓音嘶哑地上前答话:“请陛下安心,太医看过,说小主子乃是夜不能寐,身体疲劳才致体虚。太医已开了安神的药,老奴已命人熬上了。”
    承元帝一听,更加忧心忡忡:“你母妃还要停灵四十多日,你再这样该如何是好,日子还长着呢。”
    他拉着韶亓箫径自坐在地上的蒲团上,跟儿子絮絮叨叨地说着。
    韶亓箫看着这样的父皇,心中不禁茫然起来。前世他听母妃的临终之言,行事渐渐不羁又不服管教,让他的父皇失望了一次又一次,最终沦落为一个爹不喜娘已死的纨绔皇子。如今父皇这样温和的神色,他有多久没见过了?
    偶尔,他也会后悔,为何一定要惹父皇失望,可一想到母妃临终前的殷殷期盼,他又觉得他完成了母妃的遗愿,也算值得。
    见儿子又一次开始发呆了,承元帝心中叹息,不免又想起他的母亲在得知当年自己进宫真相时的伤心欲绝,也时常像这样发呆。
    直到后来他派人在她耳边提醒儿子的存在,才让她稍稍振作起来,但无奈心结已经种下,那个原本温婉柔和的女子渐渐在这个庄肃的皇宫中渐渐凋零,直至薨世,他即使身为帝王,心中也是对她愧疚的,对这个本就长得像他真正所爱的女子的儿子,自是更加怜惜。
    承元帝与韶亓箫如平常人家的父子般,私语片刻之后,就有帝王身边的内侍总管冯立人匆匆而来,稍稍见礼之后,他便凑到承元帝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承元帝听罢,眉峰渐渐拢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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