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叹一声,皇帝起身径直往外走:“朕去瞧瞧。”
    九重殿外的羽林卫跪了一地,拼死还是没能拦住太后。
    亲兵硬是撞开了殿门,伴着太后闯了进去。
    殿里的血腥气还没散尽,太后蹙紧眉头,看着那高高挂起的红灯笼,以及绽放的喜庆花,只觉得索然无味。凌乱的红毯一块有,一块又不见了,显得乱糟糟的。
    她一路往里走,竟然连一个奴才也没看见。
    “真是利落又狠毒。”太后禁不住啧啧。“这大好的日子,还真是难为他能这样铁石心肠。”
    “太后。”妙嫦先去看过殿里的情形,才返回来向太后禀告。“宓夫人在里头。”
    太后看她脸色沉暗,心中便有数了。其实即便她不说,凭皇帝的手段,也断然不会容留宓夫人苟延残喘。可惜啊,她还是回来的迟了。
    正殿的地上,宓夫人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
    粗麻布铺了几层,又盖了几层。还是妙嫦走过去掀开了一角,才露出宓夫人的脸。
    “丫头哇,哀家还是晚了一步。”太后倒吸了一口凉气:“十多年的夫妻,他竟也这般无情。到底是苦了你了。”
    略微收拾了情绪,太后侧首问妙嫦:“怎么死的?”
    “回太后的话,是一刀子捅进了心口。”妙嫦如实的说:“手法干净利落,想来是没有受太大的苦。”
    “没受苦。”太后看着宓夫人红肿的双眼,惋惜道:“有时候死并不是最可怕的,是濒临死亡之前的那种恐惧,眼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向死亡,却不能抗争。那滋味比死还不如。”
    说到这里,太后拧着眉头冲宓夫人直晃头:“你当初这么算计苏荷,没想到如今也追随她去了。这才相隔多久啊?连百日都不足。你说说,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皇上驾到——”德奂的声音不大,也不如以往那般嘹亮,带着一股走心的谨慎。
    太后深吸了一口气,并未转过身去,目光依旧还在宓夫人脸上。
    “拜见母后。”皇帝硬着头皮请了个安。
    不等太后开口,他兀自走上前去:“母后回宫这么大的事,为何事先不着人知会朕一声。朕也好亲自出宫相迎,以表孝心。”
    “孝心还用表吗?”太后眼底尽是冷寂:“皇上何须如此麻烦。”
    “聆听母后训导。”皇帝垂首而已,眼底并未有半点恭敬。
    太后冷笑了一声,道:“哀家老了,惹人嫌了。还有什么资格来训导你。可是皇帝,宓夫人再怎么错,她也为你生育了一个女儿。女儿身上总是流着你的血,流着皇家的血。她前脚才出嫁,走出宫门,你紧跟着就杀了她的母妃,血洗九重殿,若来日她知晓真相,会怎么看待你这位至高无上的皇帝,会怎么孝敬你这个冷酷无情的爹?你眼里,可还有半点血肉亲情?你的心只怕是寒铁铸造的吧!怎么就这么狠这么硬?”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皇帝徐徐抬起头,面无表情:“儿子的心并非寒铁铸就,而是母后所生。您给了儿子一个什么样的心。儿子的心就是什么样子的。分毫不差。”
    “你……”太后已经料到了回宫会是这样的局面。可皇帝的态度仍然让她生气不已。“哀家老了,人微言轻,这后宫里到底是皇帝说了算。无论是一条人命,还是数十条,都不过是您一句话的事情。”
    “母后这么说,就是要和儿子赌气了。”皇帝的脸上看不到一星半点温度。“母后一路奔波,想必是累了,儿子已经让奴才去打扫了福寿宫。还请母后移驾回宫,好好安歇才是。”
    皇帝说完这番话,行过礼,自行转身而去。丝毫没有理会太后的愤怒。
    “妙嫦,你看见了吧?这就是哀家教出来的好儿子。”太后冷笑连连,只觉得胸口窒闷。
    “太后切莫动气,凤体要紧。”妙嫦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倘若有一天,哀家真的老的不能动了,连身上唯一的护命符也给丢了。你说皇上会不会也给哀家个痛快?”
    “太后这就是多虑了。”妙嫦连忙宽慰:“皇上虽然有时有些决断,但皇上与太后到底是母子一脉,皇上以仁孝治国,怎么会这样做。”
    “仁孝治国?”太后拧着眉头,眼底透出了嫌恶之色:“他不侍母后,哪来的孝。对自己的妾室和女儿异常心狠,又何曾存有仁德之心?若天下的百姓不满他的统治倒戈相向,他必然诛杀个干净。不外乎只是现在安宁罢了。”
    这番话说完,太后调整了脸色。“摆驾华荣宫。哀家要见韦逸霜。”
    “诺。”妙嫦连忙传太后懿旨,一行人风风火火的往华荣宫去。
    这个时候,韦逸霜正在挑选隆冬的衣料。也请了最好的裁缝和绣娘,为她量身裁制新衣。
    新进贡的绸缎花样不少。韦逸霜偏爱菱纹绮的花色,少不得多挑了几匹。
    “也难为她们能把菱纹绮织的略微厚实,即便是在冬日里都能用。”
    “贵妃娘娘喜欢菱纹绮织造司的奴才怎么会不知道呢。”纯好脸上显出得意:“外头那些织造办的奴才就更不用说了。他们呀,还不得挖空了心思博娘娘您高兴。您这一笑,整个朝野内外都跟春天来了似的。”
    “你这丫头,什么时候这么会耍贫嘴了?”韦逸霜眼中的得意更深一些。“难为他们这么会办事。本宫自然有赏。”
    “能为娘娘办事是他们的福分。何况娘娘一向待会办事的奴才极好。”纯好拿着一块料子,给韦逸霜比划了一下。“娘娘,奴婢觉得这块料子做成迤地的长裙,穿在娘娘身上一定好看。”
    韦逸霜满意颔首:“那就让裁缝量好尺寸,制成新衣。再叫绣娘绣上好看的牡丹花。”
    “诺。”纯好转过身去,刚把料子递到裁缝手里,就看见殿门外一行人匆匆而来。“娘娘,您瞧,外头是谁来了?”
    韦逸霜顺势往外看了一眼,有些狐疑:“不似皇上的人。”
    转念她不禁恼道:“那些奴才是怎么回事,有人进了华荣宫,竟然不通传!”
    还是纯好眼尖,往前走了两步看真亮了才道:“贵妃娘娘,是皇太后!”
    “太后?”韦逸霜不信,兀自走到殿门时,太后已经来到殿外。
    “臣妾拜见太后,太后万福金安。”韦逸霜连忙行礼:“臣妾不知道太后今日回宫,未曾准备,还望太后恕罪。”
    太后压根没看她的脸,自顾自的迈进了殿中。
    韦逸霜心里不舒坦,但终究没表现出来。她起身随在太后身后,边走上近前边对殿内的宫人道:“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赶紧退下。扰了太后的清净,你们吃罪不起!”
    “韦妃好大的气魄啊!”太后坐稳,冷蔑的看着她。
    妙嫦少不得从旁提醒一句:“太后有所不知,皇上册封韦妃为贵妃了。”
    “是么。”太后饶有兴致的与她对视一眼:“韦贵妃,你倒是爬的很快啊。”
    韦逸霜强撑着挤出微笑,语气淡淡:“太后潜心清修,自然无暇顾及臣妾这点小事。无论臣妾是妃,还是贵妃,只要能侍奉在皇上与太后身侧,都是臣妾的福分。”
    “嘴巴也比从前甜多了。难怪皇上越来越喜欢你。”太后虚目打量着面前的韦逸霜,不禁瞧见放在一旁的菱纹绮。“还真是同人不同命,方才九重殿才按吩咐送了白绫过去,你这里倒好,这么多时兴样的菱纹绮。可惜宓夫人到死也不曾见过这么好的东西。”
    “太后是说……”韦逸霜露出了吃惊的表情:“宓夫人已经……这怎么可能?早晨宓夫人不是才送二公主上了花轿么!好好的,怎么会……”
    太后看着她,并没做声。
    实际上,韦逸霜知道皇帝容不下宓夫人。
    从她安排人抓到那个刺客开始,她就比谁都清楚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只是在太后面前做做样子是必然的。不然怎么能堵住这个老婆子的嘴。
    “二公主出嫁,韦贵妃可有去送一送?”太后故意问了这么一句。
    “回太后的话,皇上的意思,是嫌去送的人多,也太闹腾。原本九重殿就算不得大。宓夫人又心疼二公主,准备了好些嫁妆。光是送亲的奴才都足足一两百。哪里还容得妃嫔们前去相送。只等着二公主回门省亲,再好好的说说话也不迟。”韦逸霜先是一脸的喜色,可话说到这里,眼底忽然泛起了泪光:“可是怎么宓夫人就这么去了呢!若是二公主知道了,该有多伤心。”
    不得不说,韦逸霜还是很聪明的。言谈举止,叫人挑不出错来。
    纵然太后细心留神,也没能觉出不妥的地方。
    “世事无常。”太后不咸不淡道:“宓夫人是这样,苏贵妃也是这样。就连那可怜的皇长子也没能躲过一劫。哼,哀家是真的看不明白了。怎的哀家离宫不足一年的光景,这后宫就翻天覆地,什么都不一样了?韦妃,你说这到底是天意还是认为?”
    明知道皇帝已经册封她为贵妃,可太后还是称她韦妃,心里一股火拱上来。韦逸霜饶是一笑,语气透着凉意:“世事无常,今日不知明日事,谁又能看的那么远那么透彻呢。若苏贵妃早知道会如此,说不定请御医早点想法子,皇长子兴许就不会死。又或者,腾芽那个不懂事丫头从树上掉下来的时候,她干脆别去接。树也不是很高,顶多摔断胳膊摔折腿的,不足以致命。这可倒好,女儿是没事了,却搭上自己和儿子的命,划算吗?”
    她知道太后才不会相信这番说辞,却还是故意叙述了一遍。就是要让太后明白,既成事实,哪怕是这后宫里最高贵的女人,也别妄想能翻转历史。
    “当真如此?”
    “是啊。”韦逸霜不住的点头:“好些在青鸾宫伺候的奴才都瞧见了。”
    “是么!”太后心想,要个奴才说几句谎话,能有多难。
    “后来皇上也处置了那些奴才。觉着是他们没能护住公主,才会连累苏贵妃和小皇子。所以全都陪葬了。”韦逸霜也是明摆着告诉太后,青鸾宫一个活口都没有了,即便是太后不信,也没有人证。
    想到这里,她眼中的得意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则是无尽的惋惜。“太后,也是臣妾未能为苏贵妃分忧才导致这样的局面。如今您回宫了,臣妾只盼着您能时时提点臣妾,也免得臣妾再犯这样的疏漏。”
    太后看她这样子,心里真是觉得悲凉。苏贵妃去了,宓夫人也去了。一个是她韦逸霜的劲敌,一个又是一直替她办事的狗腿。这可好,两个都除掉了,那才痛快呢。她所作的那些事岂非要烂在泥土里,再没有人能揭露。
    “妙嫦,你去把腾芽给哀家带来。”太后忽然眉头一紧:“那丫头犯了这样的错,哀家怎么能轻易饶她。”
    话说的这么好听,可太后又哪里真的是要修理腾芽。
    韦逸霜怎么可能看不明白,太后这么做,只不过是想要揭穿她的谎言罢了。想到这里,她有点后悔当时没杀了那个贱丫头。万一她这时候乱说话,可怎么办?
    虽然一个孩子的话,连皇上都不会信。可难保太后不借着这个由头打压自己。
    “韦贵妃。”太后觉出她有些心事,少不得问一句:“你该不会有异议吧?”
    韦逸霜温眸笑道:“太后这么说就是见外了。您决定的事,臣妾怎么会有意见。何况如今皇上也没下旨腾芽只能留在望宫。想来皇上也不会因此而生臣妾的气。”
    “皇帝怎么舍得生你的气。”太后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哀家和皇帝是同样的心思。自然也舍不得生你的气。只盼着你能尽早为皇家开枝散叶,那才不算辜负哀家与皇帝一番恩宠。”这话,把韦逸霜气的脸都青了。
    宽大的衣袖里,是她紧紧攥着的拳头。指甲按在掌心竟然都不觉得疼。“太后说的是,臣妾没用,陪伴皇上这么多年,都不曾有一儿半女。当真是辜负了太后与皇上的一番恩宠。”
    看她气成那副样子,太后心里稍微松快了些。
    低下眉目,她禁不住在想。往后这后宫里还有什么人能克制韦逸霜?又有谁能钳制住韦家的权势,让后宫不至于在一个人的掌控之中。
    妙嫦到望宫的时候,皇帝也在望宫。
    她并没有去惊动皇帝,只是让白公公领着她去见了三公主。
    凑巧,腾芽正和徐丽仪一起看医书,听说是太后身边的大姑姑来了,两个人都很惊讶。
    “奴婢拜见三公主。”妙嫦并不知道徐丽仪已经恢复了位分,只是浅浅的冲她点了下头。
    徐丽仪也并不在意,温和问道:“姑姑来望宫,可是太后的凤驾已经抵达宫中了?”
    “正是呢。”妙嫦如实的说:“正是太后吩咐奴婢来接三公主。太后此刻正在韦贵妃娘娘处等着见三公主。”
    “哦。”一听说是在韦贵妃处,徐丽仪顿时就明白了。“请姑姑稍后片刻,容三公主更衣。”
    腾芽这时候才回过神来,心跳的很快。父皇当日根本就不相信她说的话,那么皇祖母会不会相信她呢?如果她把当日所见如实的禀告皇祖母,如果她当面指控韦贵妃谋害贵妃和皇长子的罪行,是不是就能还自己清白,替母妃和弟弟报仇?
    一颗心七上八下的,腾芽从来就没试过这种滋味,好像脑子不够使了。
    “三公主,难得觐见太后,还是换身整洁的衣裳吧。”徐丽仪将她拉去了一边,随意的在柜子里翻了一套新衣。衣裳的料子根本不比从前,可好歹也干净些。“你快换上,莫要让大姑姑
    久等。”
    “嗯。”腾芽从她手里接过衣裳,准备去屏风后面换。
    徐丽仪趁机在她耳畔道:“可还记得张舒婕死的那天,我和你说过什么吗?”
    腾芽猛然抬起头,对上了她的眸子。
    “别忘了。”徐丽仪小声提点之后,转身走开。
    怎么会不记得徐丽仪说过什么,腾芽的心突突的跳,也猛的缩紧。这感觉真的让她很不舒服。“三公主越发秀美了。只是这脸上的伤是怎么弄的,也不知道能不能好利索。”妙嫦不免有些心疼。
    “无碍的。”徐丽仪连忙道:“臣妾已经在给三公主上药了。过些日子,就能痊愈。不会留下疤痕的。”
    “是啊,奴婢差点就忘了。。”妙嫦这才想起来:“丽仪自幼便钻研医道,有您看顾,三公主必然没事。如此,也是三公主的福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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