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皇后的寝宫,依旧是座落在原来的地方,所以,杨广要先从这里上坐小龙船,然后再坐肩舆,过了半个柱香过后,才到达了皇后宫中,自从登基以后,天下美女尽归杨广所有,人已中年的萧皇后,虽然仪态端庄,风韵犹存,但哪比得上后宫的人间绝色。
    可是杨广的心里,很是清楚,萧皇后才是真正和自己一路扶持,走到今天的患难夫妻,而且他更是太子杨昭的生母,与他的关系,决定着自己天下的安稳和未来,杨广努力地呼吸了几口湖边的新鲜空气,闭上眼睛,尽量不去想刚才的烦心事,让自己的脑子变得渐渐空灵起来。
    随着太监们,拖长了腔调的声音,喊道:“陛下驾到!”
    杨广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皇后宫外,于是他走下了肩舆,大踏步地穿过在地上,跪成两排的太监和宫女们,走向了皇后所在寝宫的台阶。
    就在台阶下,一身正装端庄典雅的萧皇后,正跪在阶下,而在他身边,身着绯色官服的内史侍郎萧瑀,和另一位穿着灰色布衣的年轻人,也恭敬地跪伏着。
    杨广不由的微微一怔,因为这大兴宫之中,很少有平民能奉诏进入,更不用说来后宫皇后这里了,此人不知是何来路,但看他这样的跪姿,却是标准的<周礼>中的稽首礼,双手掌心向上,置于地上,而脑袋则顶在掌心,这是古礼中臣子见君王或者是祭祀时的最高礼节,今天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了,亲身做到的人就更少啦。
    隋炀帝杨广的心中,不由感到一阵欣喜,他一向喜欢聪明守礼的读书人,这阵子他提拔了一些萧氏宗族里的亲戚当官,那些人只是在朝堂上见过,看样子没有一个能比得上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杨广笑了笑,然后扶起了萧皇后,拉着她的手,关切地问道:“早晨有些冷,不用这样跪着,当心伤了身体。”说完,他环顾四周,沉声说道:“大家都平身吧。”
    萧皇后恭声说道:“恭迎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说着,便起来了,周围跪着的一大片人,也都纷纷起身,只有那个布衣青年,仍然继续跪着。
    杨广微微一愣,虽然他喜欢这个知书懂礼的年轻人,但是却并不喜欢他这样特立独行,他看向了那个跪伏于地的布衣年轻人,脸色微怒的问道:“你是何人?怎么会在这里?”
    那个灰衣年轻人头都不抬一下,恭声说道:“罪人萧铣,今天是来向陛下请罪的。”
    杨广闻言,愣了片刻,然后失声问道:“你就是那个萧铣?”
    听了这话,萧铣的背上开始冒汗,尽管他早早地作了各种准备,但真正跪在杨广的脚下时,仍然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现在杨广这样问了,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答道:“罪人正是萧铣,罪人亡命江湖,四海漂泊,幸赖陛下大赦,这才有机会入宫向陛下请罪。”
    杨广这半年来,听过不少次萧皇后在他枕边的吹风,说他这个侄子虽是待罪之身,却极有才华,与那萧瑀不相上下,也愿意报效国家,以赎其祖父的罪孽,而萧皇后很少称赞别人,却给了萧铣这么高的评价,这让杨广一直充满了,对这个年轻人的兴趣,今天一见,此人深通礼仪,回答问题也是谦恭之极,年轻人里很少见。
    杨广满意地点了点头,淡然的说道:“平身吧,有什么事进去再说。”
    萧铣又恭敬地三拜九叩,这才起身,杨广一看此人虽然身形文弱,只着布衣,但眉宇间透着浓浓的书卷气,那种儒生气质在举手投足间尽显无疑,观其相貌,眉清目秀,十足的英俊小生,更让杨广心中暗赞。
    杨广转身走进了皇后宫中,在偏殿的主座上坐下,而萧皇后则在并排的一张绣墩上坐下,萧瑀和萧铣则立在厅中,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杨广看了一眼萧皇后,笑道:“皇后啊,你的这个族侄,看起来是难得的才俊啊,朕第一眼看上去,就很喜欢他的有礼有节。”
    萧皇后微微一笑,应道:“陛下!铣儿的祖父背叛朝廷,罪不容赦,可是铣儿的父亲,当年在逃亡之时,也一直没有忘了对铣儿灌输圣人之言,更是要他找机会,一定要忠君报国,为国效力,以洗涮他们家的耻辱,本来臣妾一直以为铣儿的父子早已经死了,可是直到去年年底时,铣儿才托人带信给萧瑀,说他一直在并州。”
    杨广心中一惊,然后看向了恭立于堂上的萧铣,问道:“萧铣,以你看来,仓州的官员这些年来的政绩,到底如何?”
    萧铣恭声道:“草民只是一介待罪之身,哪敢对朝廷大员妄加议论?”
    杨广笑了笑,故作大度的说道:“今天都是家里人,这里也不是朝堂之上,就当拉拉家常好了,你有何看法,都可但说无妨,朕赦你无罪。”
    萧铣行了个礼,抬起头,正视着杨广的眼光,神情从容的回道:“草民以为,仓州刺史是难得的猛将,冲锋陷阵,决胜沙场,是其所长,但治理州郡,劝课农桑,并不是他所胜任的。”
    杨广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不见,声音中带了几分怒意的问道:“萧铣,你这样说一个在全国州郡的考核中,都位列前茅的三品刺史,是不是有些太过份了?”
    萧铣完全不回避杨广那凌厉的眼神,微微一笑,说道:“陛下,仓州百姓人尽皆知,仓州城一带的事务,完全是由长史斛斯政一手打理,而窦刺史这几年来一直放权给斛斯政,自己则每天骑马射猎,最后朝廷派人考核的,其实是斛斯长史治下的成绩。”
    杨广“哦”了一声,对着萧皇后问道:“竟有此事?”
    萧皇后微笑着点了点头,很是肯定的回道:“臣妾身在深宫之中,对这地方之事,又怎么可能知道?不过铣儿身在仓州,所见所闻应该是最真实的,量他也不敢欺君惘上,如果陛下想要查实的话,可以暗中派御史去打探。”
    杨广“嗯”了一声,转头对下面站着的萧瑀说道:“萧侍郎,即刻传旨,命荆湖道御史,去仓州查证前任刺史这几年的治绩,不得有误。”
    萧铣却是突然开口道:“陛下,草民可以说句话吗?”
    杨广的脸沉了下来,他以前装孙子习惯了,一朝接触到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力,本能地对别人打断他的命令有种愤怒,但今天萧皇后在身边,自己又在之前说过这是拉家常,一时间也不好在萧铣面前失了风度。
    于是杨广转瞬间,又哈哈一笑,作出一副和善的模样,说道:“萧铣,此事由你举报,依你看来应该如何处理?”
    萧铣朗声道:“依草民看来,窦刺史有功无过。”
    杨广“哦”了一声,端起了手边的一碗冰镇乌梅汁,喝了一口,平淡地问道:“朝廷有朝廷的律法,作为刺史,在任上不作为,这还没有过吗?”
    萧铣摇了摇头,又道:“依草民看来,窦刺史的不作为,就是最大的功劳。”
    杨广把乌梅汁轻轻地放下,微笑着看向了萧铣,问道:“这话又是何解?”
    萧铣继续说道:“回陛下!刚才草民说过,窦刺史的才能在于为将,在于边境建功立业,而治理州郡非其所长,人贵有自知之明,如果被错误的人事任命,推到了不合适的位置,而副手又是能很好处理此事的人材,那最好的做法就是像窦刺史这样地放权,让更有能力的人来做这些事情。”
    隋炀帝杨广紧紧地盯着萧铣的双眼,声音中透出一丝冷酷的问道:“萧铣,你是不是想说朝廷的选拔制度有问题不成?”
    萧铣毫不迟疑地答道:“不错,以爵封官的制度,就会造成窦刺史,斛斯长史这种人材,不能尽其用的结果。”
    杨广的语气中,渐渐地带了几分火气,语调也略微提高了一些,追问道:“萧铣,这可是几千年的旧制,文官治理天下,武将建业沙场,立下了功勋后自然可以封妻荫子,天下无战事时,这些武将们自然要根据其功劳转任文官。”
    “而这个荫子的制度,也是保证了,我满朝文武肯个个用心效命,勤于王事,你现在说这个制度有问题,是在嘲笑这实行了,上千年的官员选拔制度的前人们,难不成都不如你吗?”
    萧铣微微一笑,又道:“荫子的制度自然有其合理性,可是也会带来一系列的弊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如何保证这个被荫的子,也有他父亲的能力?”
    杨广微微一愣。这个问题还从没有人直接这样问过他,他一时沉吟了起来,暂时没有说话。
    萧铣见杨广有些被自己说动,继续说道:“我们中华几千年来的传统,是讲究婚嫁时门当户对,尤其是到了两晋之后,世族门阀掌控了整个天下,所谓上品无寒士,下品无士族,出身上流士族的大家族们,互相联姻通婚,希望以此来保证下一代的高素质,这也是我朝现在的基本制度。”
    杨广已经没有了什么耐心,所以冷冷地问道:“天下都是这样的,不仅是士族,就算是普通百姓家,难道就不是如此吗?一个里正就愿意跟个佃农结亲家吗?”
    杨广说到这里时,转头看了一眼萧皇后,又道:“就是你们萧家,也同样如此,萧铣,你以前身为朝廷通缉的罪犯,东躲西藏,不敢娶妻生子,现在你被特赦,若是朕再给你一个官身,难道你愿意去娶个平民女子?”
    萧铣笑了笑,应道:“回陛下的话,草民当然不会,这次草民回来认祖归宗,还希望二圣能为草民寻一门亲事呢,只不过话说回来,结亲是一回事,生子和这个孩子以后的教育是另一回事。”
    “我朝现在的法度就是,三品以上的高官,和郡公以上爵位,这些人的子弟,是可以荫子为亲卫,入宫宿卫五年后,就能直接出调为州刺、郡史,现在我大隋天下近四百个州郡,州刺、郡史有一半以上,都是这样来的。”
    “陛下!草民所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如果是汉人五姓七望这样的世家大族,家学渊源深厚,后代一般不会差到哪里去,但是那些胡将就不一样了,向来是走马鲜卑儿,泼墨汉家子,但要是让鲜卑儿们也去泼墨,那就是要了他们亲命了,就像窦刺史,陛下让他去打仗没问题,可要他去治理州郡,显然就是用错了人。”
    “或者说如果反过来,让草民这样的文弱书生去上阵打仗,冲锋陷阵,那只怕连个农夫都打不过,也绝非人尽其用,陛下是一代大有为之君,天纵英材,这些道理,其实陛下早就应该想到了,草民只是斗胆发表一下自己的愚见而已。”
    萧铣说完,深深地一揖及腰,垂首恭立,成龙成虫就在此举了。
    杨广叹了口气,眼神中透出一丝无奈的应道:“萧铣,你的所言句句在理,朕也早已经想过这些事情,可是关陇的胡人世家们,从西魏开始就代代为将,我朝的大将十有七八,都是出自于他们,而且人家世代忠良,就好比那凉王韩世谔,他的父亲韩擒虎,有攻灭陈国的大功、又是死在了战场之上,所以朕能不重用他儿子吗?”
    听了这话,萧皇后也是板起脸来,对着萧铣道:“铣儿,你不知朝堂之事,不可乱言,这些胡将们都手握重兵,虽然现在天下太平,军中无这些人的用武之地,如果陛下像是给宗室那样,只给他们一个虚爵,不给实职的话,难保这些人不会闹事,到时候天下大乱,你又如何收拾?”
    见视不妙,萧瑀也是沉声说道:“铣弟,还有一点你根本没有想到,这天下四百个州郡,胡将子弟们担任刺、郡史一级的至少有一百多个,而汉族的高门大族里的子弟,也基本上都有官职在身,一下子空出这么多刺、郡史位置,你如何才能补得上,就不怕国家一下子出乱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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