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的御书房中,珍玩文具陈列。紫檀的书案坐北朝南。明黄色的主色调彰显着皇家身份。
    窗外,寒风徐徐,轻敲在玻璃窗上。
    雍治天子喝着滋补的人参红枣茶,端坐在龙椅上,看着房中跪拜后,慢慢站起来的何朔,感叹道:“何卿,你心中可曾怨恨朕?”
    大学士何朔去职,是早就可以预料的事情。所以,天子有此问。
    何朔一身正一品大员的绯袍,六十多岁的老者,身形高大,低着头,道:“臣不敢。臣辅佐圣君治理朝政近十载。君恩浩荡。得以执掌中枢两年,位极人臣,所奏无有不准。臣无怨!”
    忠臣!雍治天子心里浮起这两个字。可惜,他不能留何朔。表面上的原因,是何朔反对他立燕燕为皇后。带群臣辞职,威逼君上,令他极其不快。
    但更深一层次的原因,则是因为何朔,在推行文官政治。而这种政治模式,限制皇权。这是他所不能容忍的。明朝那种皇帝,当的有什么滋味?
    所以,当时进谏,满朝都是何朔的党徒,他决定罢黜他的宰相。天下是宁家天下,非士大夫的天下。他倚重文官治国,但绝不许文官侵夺皇权。
    雍治天子道:“卿之才,朕是深知的。卿回乡之后,善加保重。国家大事,朕多有问策于卿时。你我君臣将来未必没有相见之日。”
    天子情绪流露,何朔心情亦有些激荡,道:“臣临去,有一事上奏。”
    雍治天子一笑,放下手里的官窑茶碗,道:“何卿亦不能免俗啊!可怜天下父母心。放心,你的长子,朕会调到西域历练。新得之地,百废待兴,容易出政绩。七八年间,可回朝堂辅佐朕。”
    这是许以庙堂高位。
    雍治天子对何大学士算是恩宠至极。不过,这亦是情理之中。何朔在前太子叛乱中,已经证明他的忠心。雍治天子纵然要罢免他,但恩泽他的子嗣,是理所当然。
    何朔心里一声苦笑,犹豫几许,还是劝谏道:“臣谢陛下厚恩。陛下英明神武,文治武功,远迈前朝。然则,兼听则明。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国有谏臣,是陛下之福。臣举荐南京礼部尚书张安博为左都御史。”
    他觉察到:天子越来越刚愎自用,威福自享。这对于朝政而言,绝非什么好事。一人之智,如何治理天下。明君当纳谏。因而,他举荐好友张安博入朝为左都御史,执掌言路,纠察百官,引领风气。
    雍治天子略显尴尬。他以为何朔临去前,要给自家子弟求官。这是人之常情。倒没想到何朔会举荐大臣:张安博,天下名儒。但,他很不喜欢这个人。
    雍治天子目光闪了闪,再看看保持着躬身行礼姿态的何朔,禁不住想起何朔执政时的各种强项,叹口气,道:“何卿,你这脾气要是能改一改,何至于此?你我君臣相得,定是千古佳话。”
    何朔苦笑。他从来就不是谢旋那种一味谄媚君上的宰辅。
    雍治天子道:“你去吧。朕累了。”
    三日后,天子的诏令到军机处。随后,圣旨下发:升建极殿大学士何朔,为中级殿大学士;以吏部尚书宋溥为东阁大学士,入直军机处,预机务;迁左都御史殷鹏为吏部尚书;擢南京礼部尚书张安博为左都御史。
    …
    …
    天子最终还是听了大学士何朔在临去前的劝谏。圣旨既出,在京城激起巨大的风浪,内外震动。
    谁能料到,已经在南京养老多年,负责南京国子监的张安博会复起?
    而对于刑部尚书白璋而言,竟然是殷鹏,为吏部尚书,这如何不让他感到愤怒?吏部尚书宋溥,得偿所愿,进位东阁大学士,成为宰辅,一时间,门口人流如潮。
    而何大学士的致仕奏章,还在走流程。何朔上书,天子慰留。来往十二次,雍治天子方才同意何朔致仕:在中极殿大学士的头衔上,再加太师,封三公,位极人臣。
    历来,三公都是对死去大臣的追封。活着的三公,极其少见。明朝,国朝,都只是寥寥数人。何大学士得封太师,可见天子对他的看重。(方宗师的太保,此时还没有封)
    诏曰:中极殿大学士何朔,性资刚直,操履端方,内阁庶政,资以经纶。念其往劳可无褒奖,兹特加太师衔,进光禄大夫。
    周史-何朔传:何公宽厚有容,忠诚刚正,知有国家而不知有身。戾太子叛,何公有定鼎之功。社稷之臣也!执政两载,多有善政,拨乱反正。伟哉宰相才,德望无愧焉!
    时人笔记记载:我朝贤佐,以何公第一。可惜其执政日短。可惜,可叹。
    何大学士所得到的评价,与执政近十年的前中极殿大学士谢旋完全是两个不同的层次。正所谓,青史昭昭!公道、正义,自在人心。
    每一个人,对历史的解读,不尽相同。但,谁是正确的?谁的观点将是被时间,所承认的?唯有人民!
    有的人,将名字刻入石头,想不朽;他的名字比尸首烂的更早。有的人,他活着,别人就不能活,他的下场可以看到。有的人,他活着为了多数人更好的活着。他必将不朽。
    因为,天地有正气,凛烈万古存。
    …
    …
    十二月初二,贾环到何府帮忙,送别何大学士。小时雍坊中的何府,颇有些冷清。东西,行李都已经收拾的差不多。
    任工部主事的何二公子何以渐指挥着家仆,搬运行李,满心的不甘。他原为宰辅公子,而今是前宰辅的公子。他本来是要辞官,跟着父亲返乡。但被父亲训斥了一顿。
    何朔和贾环在书房中闲聊。书房中的书橱,书架,都是空的。贾环亦被何大学士赠予了几本书。
    何朔一身灰色的道袍,飘飘巾,云头鞋。闲适而洒脱。背负着双手,看着庭院中的一草一木,回顾着他的宦海生涯,忽而出声问道:“子玉,你觉得朝廷体制如前周(宋)、前明时如何?”
    这两个朝代,文官政治体系成熟,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天下人都以为费敏政是他选定的接班人。但,他心中其实更属意贾环实现他的政治理想。
    这倒不怪外界乱猜。实在是,没有接班人会冲在第一线拼杀的。像明朝嘉靖年间,徐阶与严嵩争斗,核心班底的学生都上了,但徐阶始终没有让张居正上阵。而徐阶最后证明了他的眼光。
    他倒不是,不想保护贾环,实在是贾环太引人瞩目,太能折腾。
    贾环对这些问题,早就思考过,道:“何相,明朝比前周(宋)好。”
    何朔微微一笑。贾环这是认同他的政治理念。
    这时,外头老仆来报,“老爷,可以出发了。”何朔点点头,出了小时雍坊,坐马车出宣武门。在城南的兵部的会同馆登记,拿了车马,往南城而出京师。
    送行的人们,都等在城南十里的长亭中。
    贾环骑着马,跟着何以渐一起走在队伍前面,执弟子礼。心中,思忖着。
    限制皇帝的权力,是历史必然的趋势。资本家都不愿意将身家性命,交给皇帝,一言而决。而要用宪法去限制皇权。他同样不愿意。但未来,采取什么制度,其实,要视实际情况而定。当然,基本的情况是:圣天子垂拱而治。
    国朝地大物博,区域,发展情况,都不相同。很多人,都想当然的以为君主立宪制是最好的。这其实,还是一种对西方文明的崇拜。属于,跪的太久了,站不起来。
    近代所有的政治体制,古希腊,罗马,全部都执行过一遍。根本无所谓先进,落后。准确的来说,只是适合西方的情况而已。没有最好的制度,只有最合适的制度。
    而西方的情况,怎么能套用在我们身上?中国上下五千年的文明,灿烂而辉煌。有多少治国理政的智慧?我们要对自己的制度有信心。鞋子合不合脚,自己穿着才知道。
    要拿来主义,不能搞跪舔。比如什么美国的空气都是甜的。当我们重新恢复汉唐的荣耀时,重新成为世界的中心。那时候,我们的,就是最好的。
    于周朝的情况而言,用一部所谓的宪法,绝对不可能限制得了皇权。到时候,死的连骨头渣子都不剩。国朝,从来都是人治。限制皇权,只能靠力量(兵权)、制衡。
    贾环骑在马上,眯着眼睛,看着天空中的太阳。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
    …
    十二月初二,非常朝日。上午十点许,何朔、贾环、何以渐一行人的车队到城南十里长亭时,等候在此地的官员,已经有二百多人。为首的是武英殿大学士卫弘,东阁大学士宋溥。
    在京城中的六部九卿,全部都在此地。只要不是挨了整的,够资格的大臣,都来送行。还有亲近的故交、好友、门生。声势浩大。
    何朔加封太师,皇恩浩荡。再加上人都要走了。这时,谁都愿意来捧一捧场,给几分面子。毕竟,何朔的人品,确实没的说。比如,政敌宋大学士都来了。
    新任的锦衣卫指挥使邢佑,带着几名锦衣卫校尉,跟着太监总管许彦一起过来:天子赐御酒送行。锦衣卫校尉中,有贾环的老熟人:张总旗张辂。现在,要叫张千户。
    亭中,仆人们捧着食盒。美酒,佳肴飘香。何以渐、贾环、翰林侍讲费敏政三人跟着何朔进到亭中。
    卫弘上前,给何朔敬酒,道:“何太师今日南归故里,我等相送。祝太师一路顺风。请!”何朔的文官政治的理念,其实今日到场的大部分人,不管政见如何,基本都赞同。
    何朔笑着饮了
    宋溥再上前敬酒。接着是吏部尚书殷鹏、户部尚书赵鹤龄、礼部尚书方望、刑部尚书白璋、兵部尚书孟何、通政使贾政几人上前敬酒。工部尚书、大理寺卿、左都御史三职,暂时还不在京城。
    何朔一一饮了,拱一拱手,道:“国事,就托付给诸君了。”说着,往亭外走。百官瞩目,气氛萧瑟。
    走了两步,何朔停下来,笑道:“子玉为国朝诗词大家,可有诗作为老夫送行?”
    文人雅士,不外乎如此。官员们的目光,都落在贾环身上。
    贾环早有准备,躬身行礼,道:“上午在何相家中,得见寒梅数枝。剪裁得四句,为何相送行。耐得人间雪与霜,百花头上君先香。清风自有神仙骨,冷艳偏宜到玉堂。”
    “好!”
    贾环的话音刚落,亭中内外,便是一片喝彩声。梅兰菊竹,并称四君子。历来为文人所喜爱。圣人的论语,处处论君子与小人,读书人乐为君子。以梅喻人,叙说品行高洁,不畏风霜,坚持追求。很是贴切。若是何太师愿意支持策立杨皇后,何至于此?
    站在亭中台阶上的贾政心中顿时长长的出一口气,脸上焕发出笑容。他担心贾环又来一句:“可怜庾信多才思,关陇乡心已不堪”,然后被锦衣卫捉拿。
    何朔抚掌一笑,“子玉,好诗。当浮一大白,拿酒来。”费状元上前斟酒,何朔一口饮了,将酒杯放在托盘上,哈哈一笑,且吟且行,“清风自有神仙骨,冷艳偏宜到玉堂。”出了长亭,坐进马车中,两辆马车,缓缓的顺着官道前行。
    快到十一点的阳光,洒落在长亭、古道上。
    看着何太师的马车远去,费状元心潮起伏。人生做官做到何相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可说的?
    这一幕,时人的笔记中,必将重重的记一笔。何太师,看似和大学时,九卿们说,以国事托付诸君,但他最后,却单独为贾环饮了一杯酒,寓意深远!
    …
    …
    贾环的新诗,在三五天内,就传遍了京城,在教坊司,达官贵人的府中演唱。
    何朔的离开,标志着一个时代的落幕。京中的政局变幻,如同是:乱石穿空,惊涛拍岸。而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十二月十日,贾环再一次在城南送行,为朋友,前真理报主编、庶吉士萧梦祯送行。他的罪名定下来,贬谪西南某驿站驿丞。萧梦祯辞官不就,准备返回故里:湖广黄州府。
    贾环,罗华,刘国山、柳逸尘、范锡爵、唐道宾、费敏政几人一路从正阳门的真理报报社出来,到城南十里的长亭中。长亭送别。自古如此。
    闻道书院的诸位同学都已经西返闻道书院。在京中的,曾在真理报报社中任职的刘国山、柳逸尘都和贾环一起来相送。罗华是萧梦祯的好友。
    和贾环一科的范锡爵、唐道宾,当日亦和萧梦祯熟识,两人来送。费敏政费状元,与丙辰科的几个同年来送。人数不同,但不至于令人倍感凄凉。
    残阳如血。
    贾府的奴仆将酒菜陈列在石桌上,萧梦祯还是胖胖的,与众友人一一饮酒,笑呵呵的道:“子玉,你送何太师的那首咏梅,传遍京师,不知有何诗作送我?好让我有青史留名的机会。”
    这话说的古亭中,都是一阵笑声。
    刘国山笑道:“当日子玉送别山长,有词一首,可谓贴切。可赠给开之。”说着,唱道:“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扶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费状元落着筷子,笑道:“好词。”知交半零落啊!他是君子性情。君子坦荡荡。何太师看重他和贾环两人。谁能继承何太师的政治遗产呢?他更愿意是君子之争。此时,不吝赞美。
    萧梦祯摆手,笑道:“这可不行。我要新词。”
    几人正说话间,官道上几匹骏马,飞驰而来。为首的是楚王的谋主韩谨韩秀才。身边跟着哼哈二将:罗、童两秀才。
    韩谨翻身下马,走进小亭。身边跟着的奴仆拿着食盒进来。韩谨对众人拱手一礼,再对坐着的萧梦祯,道:“开之,幸而我未来迟。我特意来为你送行。”
    不知道为什么,亭中的气氛,隐隐有些排斥。萧梦祯坐着不动,可见他心中对韩谨的意见。当日,两人是一起乘舟,自湖广来京中,相交莫逆。
    韩谨吃了一杯酒,说了几句话,告辞离开。
    看着,奔驰的几匹骏马,在官道上卷起尘土,户部主事唐道宾三十九岁,摇摇头,“真小人也!和周玉绳有的一比。”
    范锡爵劝道:“元徵,慎言。人家可是楚王的谋主。日后,这朝堂上…”他没有多说。可以预见,楚王党即将势大。夺嫡,已是白热化的阶段。
    楚王要是在这样占尽优势的情况下,还拿不到太子之位。日后,等晋王重新构建班底,那更别想了。
    费敏政沉声道:“长幼有序,岂能乱来?朝堂之上,不管如何,邪不压正。”
    气氛,略显尴尬。费状元,正气太过啊。接下来,必定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贾环圆场,转移话题,道:“开之,我昨日为你新填了一首词作。给你录下来。”说着,长随钱槐上前,送来笔墨。贾环悬腕提笔,在石桌上笔走龙蛇。
    众人围观。
    “临江仙-送开之兄归黄州:钟鼎山林都是梦,人间宠辱休惊。只消闲处过平生:酒杯秋吸露,诗句夜裁冰。
    记取真理风雨夜,报社灯火多情。问谁千里伴君行,晓山眉样翠,秋水镜般明。”
    钟鼎代指富贵,山林代指隐居乡野。不管是锦衣玉食的官宦生活,还是啸吟山林的隐居生涯,想开了,其实不过虚无的梦幻。人间的这些得失荣辱,不需心惊,不要在意…
    记得真理报的风雨,夜晚?如今你要远行,问千里谁伴你而行?一路美景。山如眉黛,秋水明镜。
    “好词。”一干朋友,纷纷叫好。在冬天,写秋景,写如此之美,是想象,是祝福。若是写一派冬季萧瑟,将是倍添离愁。不如“秋水镜般明”的这种澄澈的意境。
    萧梦祯收起文稿,起身向贾环一礼,“多谢子玉。他日吾青史留名,当以此词。”又向众朋友拱手,“千里相送,终有一别,在下与兄等就此别过。”
    说着,眼泪,忍不住滚落。转过身,下了长亭,坐到亭外等候的马车中,在夕阳中,缓缓的离去。
    自古多是离别苦。众人目送,心中各种情绪不一。
    贾环轻轻的抿一抿嘴。不管送别诗词,写的多么的好。终究是送别。萧胖子可惜了。
    …
    …
    天寒地冻。河北的大地,在腊月里已经是滴水成冰。清晨时分,一行数十人,打着钦差仪仗,旗牌,马车、马队在官道上,往京城迤逦前行。
    沧州城外的驿站中,驿丞们认识,这是文华殿大学士华墨的仪仗。领班军机大臣。十二月初,华大学士就已经上本,平定了京杭大运河河北、山东段的漕工叛乱。
    马车中,华墨闭目沉思,心潮起伏。他将返京城,执政!
    …
    …
    山西。
    官道上,七八辆马车,缓缓而行。时而,可听见女眷们疲倦,又欢快说笑的声音。陕西布政使李康适新任大理寺卿,自陕西交割完毕,即将抵达京城赴任。
    …
    …
    通州。
    一艘南来的大船停泊在码头边。下午时分,通州的水路繁华。舟楫云集。店肆密布。一派繁华盛景。
    船老大忙着指挥人停船,铺设木板,方便船中的贵人下船。船舱中,一名少女看着窗外,回头赞叹道:“父亲,难以想象,北地竟然有如此繁华的地方。”
    新任的工部左侍郎,掌部事,原金陵知府纪兴生,笑一笑,道:“婉儿,这里是天子脚下。当然不比江南差。”心中,豪情万丈。父亲,儿子到京城了!
    其父,纪安成,曾经官至宰辅。
    …
    …
    一幕幕落下,一幕幕开启。人来人往!而贾环已经致仕在家。这种“热闹”,与他无关。他将开启他的闲居生涯。
    初九,潜龙勿用。九四,或跃在渊,无咎。
    京中的第三场大雪,在腊月二十,落下来。白雪覆盖,万物寂寥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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