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中。刑部天牢中昏暗无光。一名六十多岁的老者穿着整齐的衣衫躺在牢房中的床榻上,虚弱的闭着眼睛。
    可以看得出来,老者虽然关在监牢中,但居住条件还是不错。这片天牢区域中其他七间牢房中空着,只有老者一人。
    一名小吏从牢外提着一盏油灯进来,在牢房门口轻轻的唤了一声,“李大人…”
    已经被下狱多日的李高澹缓缓的坐起来,闭着眼睛倚在墙壁上,“什么事?”他这些天都是依靠这名小吏来知道外界的消息。
    小吏不以为意,干笑了一声,轻声道:“几天前,国子监监生被毒杀了7人。其中有三名是东林党的监生。朝廷将负责审查监生案的张中丞停职待勘。”
    中丞是左、右副都御史的别称。因为,副都御史相当于是前代御史台的副长官御史中丞,故有此称。
    张中丞就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张安博。
    李高澹不答,眼皮子动了下。宦海多年,几条人命的案子见多了。张安博被停职待勘,里面估计有些名堂。
    小吏再笑一声,劝道:“此事对李大人而言是好事。李大人何不上书言张中丞之过?圣心大悦后,说不定会给李大人减免罪行。总好过全家流放。”
    李高澹睁开眼睛,轻轻的哂笑一声。他居庙堂之高时,何曾听过这种赤-裸-裸的挑拨言语?小吏就是小吏,说话太直白,水平不行。听的他心里很不舒服。
    …
    …
    五月二十一日,朝廷内外瞩目的左副都御史张安博被停职待勘一案出现新的变化。
    身处在天牢中的大学士李高澹上书弹劾张安博对圣上心怀怨怼,工作消极怠慢,致使圣上的仁德还没有实行,则监生已经毙命7人。
    朝堂之中,多半人都认为这是李大学士对张安博没有保护好东林党的监生心生不满。
    毕竟,对圣上心怀不满这种事可以猜测,可以在面圣的时候私下告状,但公开上书就没什么威力,没什么意思。公开上书骂皇帝的人都有,难道还在乎心里想?
    但这份看似发泄的的奏章,在朝堂之中,仿佛是吹响某种进攻的号角一般。
    二十一日,李大学士上书后,科道言官闻风而动,纷纷上书弹劾张安博。罪名五花八门。巨大的浪潮汹涌而来。即便是站在局外人的角度看,都觉得张中丞要撑不住了。
    形势急转直下。
    二十二日,有御史上书为张安博辩护。三法司的人都撤离国子监,看护不严,首先要追究责任的是国子监刘监丞等人的责任。
    稍后,大理寺右少卿梁锡、工部左侍郎胡侍郎、翰林院编修魏翰林、礼部方主事等盟友纷纷上书辩护。
    通政司这个“发帖”所在地,再次变得热闹起来。
    二十三日,常朝之上,大臣们又是一通口水仗。很明显,从最初某些人的谄媚上意,到现在,局势已经演变成对左副都御史这个位置的觊觎。
    二十四日朝廷沐休。二十六日,在承天门常朝之后,武英殿议事。圣心独断,将左副都御史张安博下狱,由军机章京、九省统制王子腾与右都御史齐驰专办此案,并彻查张安博的问题。
    局势越来越糟糕了。
    同时,关于李大学士的处理结果由军机处公布:交钱赎罪,赐归乡里。朝廷允许李高澹交纳1万两白银给国库抵赎罪行。以致仕官员的身份回乡居住。
    很多明眼人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酬功。
    不过,明面上的奏章,有不少大臣上书,言圣人宽待大学士,保留朝廷体面。
    一场迟到的夏雨在下午两三点许终于落下来,淅淅沥沥,浸润着路面,屋檐。大有“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意趣。雨前阴云密布的天空变得微亮。
    荣国府,望月居前院的偏厅中,贾环、公孙亮、罗向阳、乔如松几人聚在一起,气氛沉默而平静,大家偶尔交谈几句。雨声从庭院外传来。滴!滴!滴!
    贾环坐在左首的椅子上,神情沉静,右手食指轻轻的敲着半人高熟褐色桌几的桌面。
    咚!咚!轻轻的敲击声中,带着急促,等待,又极富有韵律感。
    这表明着他此时内心之中,无比的清醒,冷静而睿智,如同正在躲在草丛猎食的猎豹,分分秒秒都在判断着时机,等待着发出致命一击的时刻。
    庞泽、张四水、柳逸尘三人带着小雨,从外面进来。贾环几人都站起来,“情况如何?”
    朝廷奏章的交锋,他们是使不上力的。但,这段时间,他们并非束手待毙。让庞泽带着张四水、柳逸尘去了一趟遵化。
    庞泽用力的点下头,“证据确凿。”
    “好!”公孙亮用力的挥了下拳头,兴奋之色溢于言表。
    贾环脸色露出坚毅的神色,对几位同学拱手一礼,目光一一对视,沉稳的点点头,“我这就出去!大家等我的消息。”
    公孙亮、罗向阳、乔如松、庞泽、张四水、柳逸尘都是郑重的作揖回礼。没有人说话。沉默中带着托付。
    雍治九年水灾里淬炼出来的同学们,书生的领袖们,即便对面的对手是皇帝,但没有人会认为应该“投降”。
    要记得那妙峰山下拿延绵的苍山,要记得那大雨滂沱之后,如血的残阳。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要记得他们最终胜利时,那半阙沁园春-恰同学少年时,吟诵出来的慷慨、豪迈、意气飞扬。
    山长不仅仅是书院的旗帜,更是大家的老师、长者。谁又没有受过山长的提携、照顾?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
    …
    盛夏的夜色如水。本司胡同热闹非凡。绣阁朱楼中,美人们品竹弹丝,红袖邀欢。
    胡同东段,精美的绣楼之中,名妓成琪儿陪着喝茶。她身穿菱白色长裙,盘着发髻,带着孔雀形状的金簪,容貌精美。领口雪白的肌肤在烛光之下,光泽如玉。
    贾琏身处在绣楼之中,看着这个杏眼桃腮,胸圆腰细,身姿丰盈的大美女,神情还有些恍惚。
    成琪儿这种京城一流的名妓,基本不会理会他这种世家公子。他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然而,贾环今天带着他到这里,报个名字就进来了。成琪儿的妈妈连多少银子都没谈。说是“长驱直入”一点都不夸张。
    贾环表情平静的喝着茶。他不是来逛青楼的。成琪儿是光禄寺少卿袁壕的相好。他找袁壕有事。只是通过成琪儿来搭线。
    早几天前,他就让贾琏拿着他的名帖过来把时间约定、谈妥。理由,当然是约见袁少卿谈将蜂窝煤卖到皇宫中的事情。光禄寺管这个。
    成琪儿应付了贾琏几句,坐到贾环身边,给贾环倒茶,娇柔的笑道:“奴家薄柳之姿,愿自荐枕席侍奉公子,不知道公子可愿意赠我一首好词?”
    贾环只有十一岁,但诗名远扬。并不妨碍名妓们以成年人的地位来对待他。京城第一名妓苏诗诗都称呼贾环为:贾先生。他在名妓中的待遇很高。
    香气扑鼻。贾环回过神,心中清明,微微笑道:“我有事情求袁少卿。就怕诗词传唱之后,袁少卿心中不悦。”
    这话口气有点大。但贾环的美人词在京城中流传甚广。天下文宗方望极为赞赏,几次在文会中点评,为贾环扬名。贾环这么说毫无问题。
    成琪儿掩嘴娇笑,笑的花枝乱颤。便和贾环说着话,不再提自荐枕席的话。
    时间缓缓的流逝,约晚上八点许,换了一身便服的袁壕带着长随前来,看到贾环,鼻子里哼了一声。他前段时间被出自何大学士、张安博手下的小报骂的很惨。
    成琪儿命丫鬟上了酒菜。
    袁壕不客气的问贾环,“贾子玉你今天来见我,是以张中丞的幕僚身份,还是以贾家子弟的身份?”
    贾家百年世族,他作为皇帝面前的红人,当然毫不畏惧,但也没兴趣招惹。金陵四大家族的旗标人物王子腾就在军机处办事。文官与勋贵是两个不同的圈子。
    贾环目光平静,沉声道:“两者都是。”
    袁壕呵呵冷笑一声,“那前些日子京城中各学校、书院、青楼中流传的小报,你是不是要给我一个交代?”
    贾环道:“小报是我同学庞士元与何相府上的几名幕僚合办的。”来之前,他自然已经想好应对的策略。
    袁壕看了贾环一眼,神情不悦的喝着酒。张伯玉落难了,但何大学士的地位还是很稳固的。
    贾环拱拱手,“在下先与袁少卿谈私事,再谈公事。我贾家制作的蜂窝煤在京城中畅销。意欲供应宫中,想请袁少卿行个方便。每年都是这个数。”
    贾环从衣袖里取出几张银票,放在桌子上,推到袁壕面前。
    旁听的成琪儿呼吸立即就急促起来。这叠银票不出意外约有5千两。足够把她赎两遍了。而且还是每年啊!真是大手笔!
    坐在一旁的贾琏都有些傻了眼。蜂窝煤一年的利润就8千两。环兄弟给出每年5千两的价格,这实在太高了啊。贾琏吞了口唾沫,终究是克制着没有说话。
    袁壕脸上不悦的神情缓缓的消失,饶有兴趣的看了贾环一眼,和贾环喝了一杯酒,“那么公事呢?”说着话,银票自是给袁壕熟练的收起来。
    喝下一杯酒,贾环稚嫩的脸庞上有些酒意,再从衣袖里拿出一叠银票,推到袁壕面前。脸色淡定,道:“其一,小报的事情,大家立场不同。得罪之处,请袁少卿见谅。其二,我想要找袁少卿打听一则消息。此次郑国舅毒杀监生,以至于牵涉到我的老师,是今上授意,还是郑国舅自作主张?”
    这是他今天要见袁壕的目的。是皇帝授意的,还是郑国舅自作主张,这两者有着极大的区别。(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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