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祯。
    他的形貌衣衫正是当今天子。
    镜子瞬间遍布裂纹。
    “官家!”宿卫喊声已近。
    “还不快把人藏起来!”喵神农出声催促道。
    白水部不及思索,忙将地上的“白水部”和“谢子文”抱到帐幔后藏起。抱起小宫女的时候,她悠悠醒转,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官家!”宿卫们来了,正看到他们的陛下抱起小宫女,而张美人还躺在地上。
    这场面,简直……
    白水部转过身,和他们大眼瞪小眼,好容易才找着了舌头,蹦出一句话:“她晕过去了。”
    宿卫们:“……”那官家您最宠爱的张美人也晕在地上啊!
    小宫女用力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声道:“官家。”
    白水部连忙放下她。
    跑在前头的宫人看到小宫女鲜血淋漓的衣袖,惊道:“小玉儿,你受伤了吗?”
    小宫女眯了眯眼睛,生涩地开口:“是,劳烦姐姐送金疮药来。”
    白水部吐出口浊气,好歹镇定了下来,把张美人抱起放到了榻上。宿卫们的眼光这才正常了一点。
    “我等职责有失,让官家受惊了。”宫人们赶上前来,搀扶住他和小宫女。
    白水部悄悄觑了眼帐幔,见无人注意,不由松了口气,道:“无需惊怪,都退出去防着刺客罢。”
    此时外头已经打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那个轻功实在卓绝,拼死撞翻人逃了出去,没入黑暗中,一干人都追了出去。福宁殿终于宁静了下来。
    很快太医就来了,给他和张美人都请了脉,道是平安无事,吃些汤药清心压惊即可。太医又撕开玉儿的衣袖,却见她臂上根本没有伤口,真不知血从何来,只得拿金疮药和补血丹敷衍。
    宫人们收拾清扫了殿内,欲搀走小玉儿,留他与张美人就寝。
    白水部哪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忙借口让张美人休养,命人将她用小辇送回去,却留了小玉儿:“玉儿留下,陪我说两句话定定神。我这心到现在还扑通扑通乱跳呢。”
    众人陆续退去。
    两人睁大眼睛看着彼此。喵神农抬手看着他们。
    白水部看看小宫女,又看看帐幔后的谢子文,不能确定。
    小宫女看看眼前的赵祯皇帝,又看看帐幔后的白水部,也不能确定。
    等帘子放下,殿门关上,小宫女就走过去,将“谢子文”身上的铁簪子和小乌龟拿了回来,哭丧了脸,试探着叫了一声:“水货……”
    这一惊非同小可。白水部说话都结巴了:“你你你还真是……”
    “完蛋了我——”
    “怎么办啊——”
    两人齐口同声怨道:“这什么破法术!”
    喵神农道:“这大概就是传说中偷天换日、易容改貌的‘换形*’了。”
    “那……”白水部楞怔怔地看了眼帐幔后的‘白水部’,“那他是官家?!”
    “是啊,我迟来一步。”喵神农懊恼道,“你和这小皇帝换了,小土地也和这小玉儿换了。这种法术只能变换人的外貌衣裳,里子没变,所以小玉儿的臂伤并没有换到小土地身上。”
    白水部看着小宫女那翠生生的衫子、嫩生生的脸,乌帽上堆得让人眼花缭乱的四时花朵,还有花瓣一样红艳艳的嘴唇,简直不知说什么好。可一看自己,麻烦要把谢子文还大得多呢!怎么办,总不能这就成皇帝了?赵祯变成他白水部了,怎么办?
    他郁闷地把“自己”搬到龙榻上,试着往“自己”身上压,掐官家和自己的脖子,还脑袋对脑袋猛撞了好几下,却毫无效果。
    “快下来吧,这么折腾哪有用。”小宫女一脸不忍直视的神情。
    “到底怎样才能换回来?子文,喵神农,快想想办法,我变不去了!”
    “要能马上变回去,我不会先变吗?”谢子文怒道,“变成这个样子,让妖怪们看到,我以后怎么在东京地面横着走?”
    白水部表示这样的美貌少女,横着走未免不雅,谢子文跳起给他个爆栗:“让你看笑话!等你的张美人要来和你困觉,看你怎么办!”
    两人无奈地脸对脸看了会。
    白水部问道:“真没有办法?”
    喵神农说:“这又非我所长!”
    “这种法术我连听都没听说过。”谢子文没好气地说,“要是昀羲在就好了,她可以查阅嫏嬛指环。”
    一提李昀羲,气氛就冷了下来。
    半晌,白水部道:“还是先把此间情形告诉胭脂和凤清仪吧。”他打开境界,将真正的赵祯和小宫女暂时收入了自己的心念五蕴之中。
    纸鹤飞去了抱琴楼。宫里的小型叛乱并不让人意外,但白水部变成了皇帝,谢子文变成了小宫女,还是让他们大吃一惊,哭笑不得。
    胭脂复信说会尽快想办法让他们换回来,让稍安勿躁、静观其变。
    第113章 皇宫
    天上,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像细盐、柳絮、梅瓣、薄绡,将黑夜中东京城妆点成一个银白世界。御街上的杨柳悬垂着缕缕银条,檐头滴水也渐渐结成了冰凌。城中处处传来了梅花香气。
    天色未明,雪意甚暴。谢子文独自踏雪,来到福宁殿外一小片梅林之中。
    他身后出现了一个雾气般的影子,渐渐变得明显。
    白麓荒神。
    小宫女收了伞,任凭雪花飘落在她发上、睫上。“你来了。”
    白麓荒神道:“因为你想见我。”
    谢子文转过身来,打量着他,一时没有出声。
    白麓荒神微微一笑:“不打算谢我么?”
    谢子文沉默地一揖到地,然后站直望着他,眸中清光泠泠。
    “不用客气。”白麓荒神说,“当年路过毒龙潭,不过是顺手救的你。我可不像你们那个胭脂有捡娃娃养的习惯,这事儿太麻烦,我就丢给赤血山的土地了。”
    谢子文又是一揖:“赤血山阿爷问荒神好。”
    白麓荒神颔首,又道:“你找我,不会是想求情,让我把李昀羲放走吧?”
    谢子文盯着他道:“你答不答应?”
    “你凭什么以为,”白麓荒神笑,“我会答应呢?”
    “因为你已经永远地迟到了。而过去是无法改变的。”谢子文看着他道,“我知道,荒神一直觉得,她是你一手雕琢的奇珍,应该归你所有。可在那之前,是白铁珊让她离开了懵懂蒙昧,教她诗经楚辞,讲述圣贤的道理,带她见证人间的悲欢离合。”
    白麓荒神沉默地倾听着。
    “他最初遇见的那条鱼儿,并不足以引起你的兴趣。是他在她身上留下了善良和勇气的烙印,是他让一条天真无虑的鱼儿变成了一个会悲会喜的女孩。”谢子文说到这里,长叹了一声,“而且,他们都是很死心眼的人,不像荒神你,一颗心变幻莫测。”
    白麓荒神的面容平静无波:“你是说,我永远地输了?”
    “荒神已经尝试过无数次了,不是吗?”谢子文道,“那是否还有尝试下去的必要?”谢子文慢慢走近他,低声问:“你是否有必要,这样折磨自己?”
    白麓荒神眸光电转,熠熠然竟有些可怖。“白铁珊弱得像只蚂蚁,如何能保护她,如何配得上她!”
    谢子文唇角浮现一丝冷笑:“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就算你身上还有半个世界的力量,也无法左右人心。聪明如李昀羲,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不需要你教给她。”
    白麓荒神沉默了一会,呵呵笑了。“你说的都有道理。但我身为神明,有吞天啸海之能,就有任性的权利。他人的不如意,又与我何干!”
    “你考虑一下吧。”谢子文笑容明媚,“让李昀羲回来。我可以留下。”
    白麓荒神看着眼前双眸明湛的小宫女,真的认真考虑了一下,然后道:“现在还不行。这条小鱼儿,我还舍不得她。”
    谢子文哼了一声:“等你想通了,怕是已经过了三五百年。”
    白麓荒神笑:“于我不过转瞬。”
    “那预祝荒神早日豁然开朗,永脱苦海。”谢子文道。
    白麓荒神折下一枝沾染了白雪的红梅,微笑着递给他:“其实,看到当年无心插柳救下的娃娃,如今这般伶牙俐齿地对付我,还真有点欣慰。”
    “看到我的救命恩人作茧自缚,我倒是高兴不起来。”谢子文接过红梅,红花衬得小玉儿的容颜越发娇嫩明艳。他还是笑了一笑,“多谢。”
    “虽然白铁珊没什么用,但事到如今,我还真羡慕他……”白麓荒神的身影如云烟散去,“昀羲与他生死相许,你也为他性命可抛……”
    白铁珊醒来时,青春美丽的宫女们进了金盆,为他更衣拭面,又在银鸭香炉里添了新香。窗边有人打起帘子来,轻呼:“官家,下雪了!”他快步走到廊下,惊叹地望着混沌天光中晶莹洁白的世界。宫中的梅花都已凌霜怒放,窗前横过一枝白梅,梅香混着清冽的雪气,色淡情幽,透人肺腑。
    离殿十余步外,他看到谢子文弄来了许多酒浸樱桃和腌桃片,厚厚地堆上乌梅膏、玫瑰酱、官桂末和甘蔗浆,盛在琉璃碗中放入雪地,眼巴巴地等新雪一层层覆在上面。
    “小玉儿。”他笑着招呼道,“做了冰碗,也不请我品尝吗?”
    谢子文舔着一碗冰冻甜品进来,与他在廊下并肩而立。
    白水部的脸就拉了下来:“存心不给我吃啊?冻死你。”
    谢子文嘻嘻直笑。
    白水部望着雪景吟咏道:“金盆初晓洗纤纤,银鸭香焦特地添。出户忽看春雪下,六宫齐卷水晶帘。幼年读过这首宫词,恰是眼前场景。”
    谢子文笑道:“我却记得另一首。”他轻叩白玉阑干,曼声唱道:“叹心事宛曲,应怎的、忘江湖。看过尽千帆,云深彼岸,雾浸罗浮。故人总隔流水,赋深怀,何处寄鱼书?枝上幽思渐满,愿教鸣籁吹芜……”小玉儿的嗓音清丽稚嫩,他唱来低徊宛转,真个含香吐韵,字字梅花。
    唱罢,谢子文道:“我记得你这阙《木兰花慢》,写相思之情。”
    白水部一窘:“这是我当初作来玩的。”
    “我相信昀羲很快会回来的。”谢子文用小宫女那双漆黑的大眼睛看着他,“别难过。”
    白水部笑着抹掉了眼底涌起的酸泪:“好。”
    他们站了没多久,宫人就过来轻声催促了:“官家,上朝了。”
    白水部这才反应过来,忙说:“朕受了叛贼惊吓,病了。”
    宫人忙说:“那奴请太医来。”小黄门也领命去通报皇帝称病不朝的消息。
    谢子文道:“你准备一直这样称病不朝么?”
    白水部愁眉:“那有什么办法?”
    谢子文噗哧一笑:“你这家伙,就那么忠君吗?那时如果薛蓬莱如愿变成了赵祯,他就会把变成自己的皇帝处死——你侍奉的君主可就成了薛蓬莱了。”
    白水部笑着摇摇头:“我曾经是把皇帝看得高高在上、高不可攀,可后来,随着我游历人间,增广见闻,体会了民生疾苦,我就开始觉得,我的想法实际上不是为了君,而是为了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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