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部怒道:“你是人,一个在世上有根有蒂、有阿姊的人,你侍奉帝侧,披戴荣光,为何还要帮邪魔做事?他许你什么!”
    “许我什么?”
    他血越流越多了,染红了道袍,淌出去老大一片,快到淹到李昀羲的足尖。白水部抱着她,小心地挪开了。
    薛蓬莱咳嗽着,惨笑:“别人何曾把我当过人?只有在他这,我才真正像一个人。”他不顾崩裂的伤口,双袖摆荡,徐徐站起:“我年幼时,父母早逝,家中一贫如洗。我苦学五经十七史,和天下所有的书生——和你一样进京赶考。可就因为一张他人误投的字条,我前程尽毁,甚至没能答完试卷,就和狗一样被人赶了出来……”
    白水部一直焦虑地查看着怀中少女的情况,听到此语,不由看他一眼,露出怜悯而嘲讽的冷笑:“那后来呢?狗一样的落魄书生,又怎么摇身一变,成了天子身边的‘真人’?”
    薛蓬莱看着他笑:“就在那时,我看到九阙城开,宫人送出了一个金冠玉带的羽士,神气活现,好不威风。可怜我这读书人,十年寒窗,沦落成丧家之犬。这些羽士,不过是烧烧丹,玩玩幻术,拿着求仙长生那套哄皇帝,就能封个‘神仙’,一步登天,成为人上之人。皇帝好道啊,自古以来这条终南捷径,不就是为骗子而设吗?”
    白水部打断了他:“呵,看来这风光的骗子也不是你凭本事当上的。不然天家富贵大可满足你,何必再沦落到为你主子卖命?”
    薛蓬莱的脸色这才微微变了:“不错……我的主人,果然识人比我准。看来名满京华的眉州白铁珊,不是吟风弄月的草包,也不是只知治水的蠢物。”
    白水部这话,将当日草芥不如的窘境又勾到了他眼前。当日,他见着那道士的风光盛景,一时脑袋发热,便拿了他人度牒,真个过起观中岁月,一心要走这条终南捷径,不想也是壁垒重重,撞得他头破血流。流荡江湖,他学会了旁门左道、奇术异能,混迹豪门索财糊口,过得好一阵,歹一阵,赊酒赊菜,欠下不少钱,动手收拾了好些人,也挨了高手的打。后来,索债的仇家来了,他拖着受伤的身体深一脚浅一脚误入深山。潭边渴饮时,他望着自己粗服散发的倒影黯然落泪,却看到倒影神色一变,凝眸看定了他,微笑开口道:“薛蓬莱,英雄落魄日,可尚存一丝凌云气?”
    这是他和影子的第一面,刻骨铭心的第一面。
    影子从不像别人那样嘲笑他。他与他一般妍媸,眸光总含着理解和宽和,肯在任何时候陪他畅谈心曲。
    别人说他是一无是处的丧家之犬,影子却说,他根骨清奇,是不世出的才士,注定建树莫大的功业,扬名四海,让天下蚁民都匍匐在他的脚下。
    别人说他会一生潦倒,万事不成,影子却说:“让我帮你,你便无往而不利。想升官,我就让你做天下最大的官——天命之子,九五至尊;想发财,我让你做世上最大的财主,四海丰饶,尽归帝王。”
    他相信影子的每一句话,胜过信自己的性命。
    李昀羲痛苦地蜷缩起来:“疼,疼……”白水部抱紧了她,低声问:“哪里疼,哪里?”“背上……疼,好疼。”少女无力地望着他,目中水光盈盈。此刻他也顾不得男女大防,将她后领拉开向背后看去,但见她光洁的肌肤上遍布红色丝络,汇集在她后心处,变成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奇怪印纹,既像鸟虫篆字,又像道门符箓。
    见白水部的脸色瞬间转为苍白,薛蓬莱低沉地阴笑起来:“我知道你跟我说话,是故意拖延时间等援军。不过我留到现在,说这些话,是奉主人之命在招降你。你我原是一样的,都是百无一用的书生……”
    “狗才和你一样!”白水部低声怒吼。
    “……你最好听进去,因为等你的援军发现这小鲤鱼精身上的变化,你我之间就没有机会再说这些话了。”薛蓬莱眉眼冷漠地淡笑着,抬手拭去唇边的血痕,“到时候,只有我主人才能保全她。你记住这一点。”他两指夹了一张符纸,递给白水部:“拿着吧,你只要焚毁这张符纸,就表示愿意归降,届时我们的人会保下她的性命。”
    就在这时,在白水部怀里疼得缩成一团的少女转过头来,冷冷地看了薛蓬莱一眼,伸出指尖。薛蓬莱以为她要接过去,随手递去,可符纸离少女的指尖还有一寸距离,就忽地腾起了火苗,一瞬便成飞灰。
    白水部轻笑出声:“烧得好。”
    “好,好,好。”薛蓬莱含怒连说了三个好,“你会后悔的。你也会。”
    少女金声玉振地说,“我李昀羲做事,从不后悔!”
    这时,白水部的攻击也到了。他本要等援军来,但薛蓬莱的话让他惊疑不定,不敢轻易留在此地。若是李昀羲背上的印纹真有什么古怪,等援军的就是留在这跟他废话的薛蓬莱,而不是他!
    他凝神,看向薛蓬莱心脏部位,下一瞬,这人胸腔里的血就会爆散成千百支冰凌,将他由内向外扎成刺猬。然而,灵气波动之下,什么都没有发生。白水部眸光电转,扫向他头颅、腹部、腿脚,依然如此。薛蓬莱察觉到了,冷笑着拉开衣襟,露出贴在身上的数张符:“怪你心不够狠,又想从我口中问出什么,只给了我一刀。我刚才贴了‘铁壁符’,隔绝法术相侵,你此时才想杀我,晚了!”
    就在这时,洞口响起了人声。
    老的,少的,熟悉的,陌生的,因赶路而大声抱怨的,因随和而小声谈笑的。而在看到石门洞开之时,来人都没了话语。洞口传来的是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薛蓬莱和白水部此时默契地都没有发出大声。
    “你逃不掉了。”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白水部低声说。
    “是你逃不掉了。”薛蓬莱冷笑着,退后。
    一团柔光照亮了薛蓬莱身后的山壁。是那个捧着夜明珠的小道童,从石帘后转了出来,神情木然地摁动了山壁上的机括。上面悄无声息地打开一道小石门,露出一面嵌在石头里的铜镜。
    “走了,你好自为之!”薛蓬莱忽然大声叫道,拉着小道童一同跃入镜中。他话音未散,壁上铜镜便裂成了千万片。
    薛蓬莱的叫喊也引起了援军的注意。“昀羲!小白!”胭脂一闪就到了他们面前,问道,“你们还好吗?”
    见胭脂来得比他人快几步,白水部倒松了口气,急道:“胭脂!昀羲刚才中招,背上有了个红印!”
    胭脂上前看了李昀羲的背,大惊失色,忙替她掩好,嘱咐:“别说!不动声色,等他们离开。”
    一个惊雷在白水部心中炸响:薛蓬莱说的是真的!这个红印,不能被“援军”知晓!
    正说着,慕容春华和君如月、谢宝刀赶了过来,喊着:“没事吧?”
    胭脂霍然起身,对慕容春华使了个眼色:“没事,受了点小伤。我带他们去医治,你们和三山五岳的朋友们在洞中查看一番,再去城中酒楼商议吧。”
    慕容春华耳中听到的密语却是:“引他们离开!昀羲中的是天魔印!”他膝头一软,抬手撑住了石壁,脸色微微发白。
    君如月、谢宝刀不懂天魔印是什么,听到密语也不能马上领会,但她们立刻察觉了胭脂眸中的焦急担忧,和慕容春华撑住石壁的手。
    白水部往石瀑上方一指:“那上面有个法阵,那些童男童女应该就是在那里被杀——少都符在法阵中出现,出手袭击我,昀羲为了救我受了他一击,少都符一闪就不见了……”
    君如月当即跃上高处,扬声唤道:“诸位小心,上面有少都符的法阵!”
    正要向白水部和李昀羲走去的十余人忙跟上了她,其中会蹑空术的干脆飞到了空中,要上去一探虚实。谢宝刀立刻动手将李昀羲抱到白水部背上,扶他向隐蔽处走去。胭脂带慕容春华匆匆走开,去迎后面来的人。
    第94章 绝地
    三山五岳大会,今年足足召集了七十二位各派人物,可谓一时盛会。之后有部分散修回山,胭脂就把这四十九位各派耆老和顶尖高手带了过来。听闻少都符可能要在这个山洞里借禁术复生,他们都摩拳擦掌而来,准备合力拼一场硬仗。现在,他们陆陆续续都进了这个洞窟。魏夫人眉间冷若冰霜,一身黑袍宛若鸦翅,在众人簇拥下向这边走来。
    “魏夫人,”胭脂上前招呼她,抬手指着石瀑顶上,“上面可能是少都符的法阵。”
    已经飞到上方的茅山派年轻人叫了起来:“师祖,上面尽是血污!摆的这些东西,不知是什么布置,我竟不认得。”
    魏夫人振袖飞起,身影停在半空,冰冷的目光扫向那块□□涸的血污涂染的地方,开口斥道:“蠢材!这就是让那魔物复生的阵法!”
    更多宗派山门的人飞到魏夫人身边,对那毫无动静的阵法指指点点:“这么多血,想来是那几个失踪的童男童女的!”“骨头都砍成这样了!这是人骨吧?怎么一块一块的?”“这根本不是两仪四象之用,逆转乾坤,大逆不道。”“似乎西域和琉球也出现过类似禁术,称肉白骨或秽土转生,用活人性命召回死者……”“那根本不一样!你看它这布置……”
    “师兄,这阵法危险吗?要如何破解?”石先生问他身畔的木先生。
    木先生微微眯眼,看向背着红衣少女悄然向洞口走去的白衣人,似乎没有听到他的问话。
    “够了!”魏夫人一声喝,众人都息了声。她柳眉竖起,道:“一进洞,我便发觉邪气冲天,这里是那魔物的洞窟无疑。这阵法虽然邪气浓郁,却分明已被破去……”她忽然冲着背负少女离去的青年叫道:“那谁,你站住!”
    白水部身子一僵。谢宝刀也猛地顿住,脸上浮现出懊恼的神色。
    魏夫人厉声道:“回来,说说刚才是怎么回事。”
    白水部艰难地转过身来:“前辈,昀羲受了伤,急需医治。方才的情形我已经和胭脂说了,您问她便是,恕在下先走了……”说着他拔步向前,胭脂也含笑出现在魏夫人面前:“是啊,他刚才都同我说了,诸位问我便是……”
    “站住!”魏夫人突然又高喝一声,拂开胭脂,“小子,那丫头受了什么伤,你把她放下医治便是。难得我们三山五岳都在这里,要什么仙丹灵药没有,何况还多的是治伤能人,你还背着她乱跑什么!”
    白水部眸光闪动,立时又编出一套说辞:“前辈,这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她的肌肤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也是大夫,不过缺少趁手的医具和药材而已,就不劳烦各位大德了。”他将李昀羲往上托了托,腾出手来作了个揖,又背着她转身要走。
    “既然如此,还是让他自便吧。”胭脂劝道。
    白水部紧走了几步。前面,他知道前面拐个弯,再绕过一段窄洞便是出口。
    “等等。”魏夫人的声音沉了下来,“你不能走。”黑袍闪动,她像一只巨大的乌鸦飞掠而来,截住了通往洞外的去路。
    白水部的心直往下沉去。
    她冰冷的目光审视着伏在他背上咬牙忍痛的小姑娘。
    “你很疼吧。”魏夫人转到白水部身后,看着李昀羲被汗水糊住的睫毛,点点头,“一定还很热。”她对白水部疾言厉色道:“你娘子都痛成这样了,你还要寻什么医具草药?赶紧将人放下,就地医治了才好。都不是世俗儿女,何必执着世俗之礼?”
    石先生劝道:“对啊对啊。既然魏夫人都这样说了,你还是赶紧让我们各派高手施治吧。”魏夫人辈分极高,三山五岳不少人都给她颜面,当下附和之声不断。
    白水部抱紧了怀中少女,脸色发白,强撑着不倒,可还是后退了半步。
    说时迟,那时快,魏夫人突然出手,掌风挟风雷之势,一掌向李昀羲打去!
    此时无论是站在另一侧的谢宝刀拔刀,还是白水部转身相接,都已救之不及!
    红衣少女本能地一扶白水部的肩头,飞身而起,堪堪避过魏夫人的全力一击。可魏夫人倏地变掌为爪,一把抓在她背心,“哧——”地一下撕下一大块布料。李昀羲在半空旧力已尽新力未生,被她这一拽,生生摔落在地。女孩儿的背脊□□出来,不少年轻后生都急忙转头捂眼。
    但是,那该遮掩的,已经无法遮住了。
    印纹像一个鲜血的诅咒,覆盖在雪肌玉肤上。藤蔓交缠,浮现在皮肉上的血色丝络如绳索般将少女绑缚。
    “天魔印!”魏夫人的双脚似钉在了地上,惊呼出声。随着她这一声惊呼,三山五岳的一些耆老已经反应了过来,也惊呼出声:“天魔印!”
    魏夫人挣扎着后退了几步。众人后退,现出了一片十丈方圆的空地。
    这个圆的中心,白衣青年脱下外头的鹤氅,遮住少女赤露的脊背,裹紧了她。这红衣少女面庞稚嫩,双手攀住了他的肩膀,紧皱着眉头,茫茫然望向这么多人,好像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谢宝刀执刀在手,挡在了他们面前。她一身男装,蓝袍俊秀,潇洒如少年,在这孤绝之境下傲然而立,目光带着不屑扫过这些惊惧后退的人。
    “你这娃娃还杵在那做什么!”广野山归砚先生的师叔是心慈老妇,见此情景不由对她唤道,“那是天魔印!她已经成了魔种,少都符会在她身上复活!快躲到奶奶这儿来!”
    少都符会在她身上复活!
    这句话像利箭射穿了白水部的心腑,难以言喻的剧痛袭来,让他几乎在此时晕去。“哪有这样的事!”白水部喊道,“我不信!”他看向四周,看向那些人:“我不信,我不信!”
    “这是事实!”魏夫人吼了一声,看向胭脂:“花神娘子,我就不信你刚才没看出来。真想不到,上界来的仙人,竟是这种做派!”
    “我姑姑没错。”慕容春华当即顶撞,“人多口杂,立场难一,想在人少时谨慎处理也是常事。魏夫人当众撕女孩儿的衣衫,不觉得太过分了么!”
    “些须小事,你竟敢指责我!”魏夫人厉声道,“少都符犯下的滔天罪孽,你都忘了吗!昔年就有传说,少都符会借天魔印复活——三山五岳的老辈人,不会没听过吧?从中了天魔印这一刻起,她就不再是个普通的丫头片子了,而是魔种!她会不断被天魔印侵蚀,直至神智全失,容貌更变,从身到心都变成那个遇神杀神、肆虐天下的少都符!”偌大洞窟中一片死寂,三山五岳的众人还未能从这巨大冲击中醒过神来。
    白水部难以置信的神情渐渐敛去。他看向怀里的少女,像是看到了极为可怕的宿命,像是看到她已经惨烈死去,那眼神里的痛苦简直如万剑穿心。
    李昀羲有些茫然地看着他,慢慢地眨了下眼睛。她乍然醒觉,惊恐地指着自己:“我,魔种?少都符?”
    “不是!”白水部连忙对着她摇头,“昀羲,不是的!”
    他知道了。他现在终于知道了薛蓬莱说的“天大的好事”是什么,那就是少都符的重生,知道了他为什么要拖延时间等着三山五岳的人到来,知道了他为什么竟有信心招揽自己,知道了他为什么在离去前口角带血冷笑说“你会后悔的”。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
    他的小女孩,他的挚友和最爱,他失而复得的珍宝,他明媚耀眼肆意张扬的小鲤鱼——他还没来得及对她敞开全部的心扉,告诉她自己对于恋慕半是甜蜜半是苦涩的困惑,没来得及接着讲完牵牛鱼和织女鱼的银河冒险故事,没来得及和她买菜做饭煮茶听雪共享安稳现世,没来得及和她“教学相长”地实践《橘颂》里的“愿岁并谢,与长友兮”,没来得及用承诺和契约让她永远变成他的妻子——她就即将被未知的邪恶吞噬,而他极有可能无力阻止。
    情势会逼迫他在穷尽毕生心力去守护的东西和他最爱的人之间作出抉择。
    这就是那个人想要看到的。
    背叛理想会百死莫赎,背叛所爱则会生不如死。
    鲤鱼在明白这一点的瞬间就挣扎下地,带着一腔怨愤和自毁之志向魏夫人扑去,白水部一把揽住她后退,紧紧抱在怀里。“昀羲,不准去。”他恳求他的小女孩,“不准想着送死。不要怕,不要怕,你还有我,还有我!”
    刚才的挣扎已经用尽了她所有力气,少女失声恸哭。
    他眼圈通红地吻着她的泪水说:“不许害怕,不许放弃,不许死。我不同意!”
    魏夫人狠狠瞪了胭脂一眼:“天都要塌了,你还想瞒,简直丧心病狂!”
    “那你想怎么办?”胭脂双眸灼灼,出言却平淡。
    “自然是趁魔种化形未成,即行杀灭!”魏夫人冷冷看向那痛苦交煎的红衣少女。她一说了出来,自然也有许多怀有此意的人附和:“是要即行杀灭!”“必须斩草除根!”
    李昀羲浑身发抖,捂住了耳朵,摇头。
    不是的,明明不是这样的。
    他们在说什么?这些名门正派替天行道的大人物,都喊着要除去她这个孽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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