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甲如果发炎,确实让人头痛,楚子苓笑笑:“这点小伤,无须担心,就是之后两日的针灸可能有碍……”
    针灸这才是第八天,还缺两日才是一个疗程。而且第一个疗程过后,少不得还要依据恢复情况再针些穴位,固本培元。现在她右手有伤,确实不太方便行针了。
    晏妻连忙道:“妾无事的,还是大巫身体要紧。”犹豫了一下,她又小声道,“以后大巫出门,也要多带些护卫,以免再遇上歹人……”
    只是出门看个病,谁能料到会遇到这种事情?楚子苓心中苦笑,点头应是。正在此刻,门外传来喧哗,似乎田恒等人回来了。楚子苓立刻起身,向外走去。
    出了门,果真见田恒大步而来。似是急急赶回,他身上衣衫仍旧未换,已经有些板结,脸上更有未曾擦净的血迹,衬得那张脸杀气腾腾,让人胆寒。然而楚子苓不怕这个,只是快步上前,关切问道:“怎么样了?没受伤吧?”
    “无事。”田恒的目光落在楚子苓包起的指尖上,顿了顿才道,“我已让人报信,等家中护卫来了再走。”
    虽然没有埋伏,但是晏府距离田府实在太远,指不定路上再出什么事,还是等家里护卫到了再走更安全些。
    楚子苓理解的点了点头,又道:“人抓到了吗?”
    “都死干净了,是被人灭口。”田恒面色不善,引着楚子苓避开几步,到了无人处才开口,“这次匪徒,应当是冲你来的。”
    当时那群贼人是想冲上车厢的,目标是谁并不难猜。也是这几日每天都到晏府,露了行踪,此处又比田府附近荒僻,自是方便设伏围杀。
    楚子苓面色立刻沉重了下来:“是任姬的人?”
    当初厌胜大案,除了巫乞背锅外,任姬也大受影响,现在跟进了冷宫也没啥两样。若说齐国有谁恨得想要杀她,怕是非任姬莫属!
    田恒却摇了摇头:“后宫妇人,还没这么大能耐。下手的怕是朝中卿士,此事应当与公子疆有些关联。”
    楚子苓一听就懂了,这是把她当成公子环的推手了,害怕公子疆失势,齐侯亲楚,才想除去她这个参政的大巫。毕竟不是每个人都似晏弱一般会直接问个明白,朝中怀疑她出身楚地的,怕不在少数。
    然而此刻,又该如何应对呢?楚子苓沉默片刻,低声道:“只要我在朝中,他们便不会安心,暗箭难防。”
    这是明摆着的事情,齐侯一日不定念,不立储,就会有人忌惮她这个大巫存在。可是又要如何对付这些躲在暗处的敌人呢?
    田恒沉默片刻,突然道:“我应当能寻到下手之人。”
    楚子苓讶然抬头,就见田恒从怀里摸出了样东西,递在眼前。那是个青铜制的箭头,平平无奇,根本看不出有何名堂。
    田恒却用手抚了抚那箭头的侧棱:“这是我在一个贼人身上发现的。此箭矢尖弧狭窄,更容易破甲,上面还开了两道血槽,一旦入体就血流不止,极是辣手。如此形制,必是私家铸造。”
    各家卿士都有属于自己的匠坊,其中也有不少擅长冶铁的匠人,因此所配的兵刃也花样别出,暗藏玄机。
    听田恒这么说,楚子苓立刻明白过来:“你曾见过这样的箭矢?”
    “不错。”田恒的面色沉了下来,“当年我恩师遇袭身故,就中过此箭。”
    啊,楚子苓闭上了嘴巴。她听田恒提起过这位授业恩师,也说过恩师死后,他就离开了齐国,只是没想到,竟然会是遇袭身故。
    田恒的目光已经全然暗沉,犹如暗藏风浪的深海:“当年恩师受人指使,亲手用弓弦扼死了公子舍,助懿公登位。后来懿公被杀,他才逃了出来,隐姓埋名,藏在田府。唯一露出破绽的,不过是教了我而已。”
    对于齐国近几代的君位传承,楚子苓这一年时间了解可算得上详细,毕竟从齐孝公到齐惠公,再加上一个没有封公的公子无亏,桓公的五个儿子连续登基,中间不知死了多少子侄,闹出多少事端。就像田恒说的齐懿公,就是杀了兄长齐昭公的儿子公子舍,才登基为齐侯。只不过此人昏庸暴虐,继位只几年就被亲信的车夫砍了脑袋。
    然而谁能料到,田恒的师父,同此事还有牵连。那可是弑君的大罪啊!难怪田恒如此熟悉宫廷的险恶,有这样一位恩师,他知道的只会比旁人更多。
    楚子苓张了张嘴,突然道:“他教你,必是倾尽全力。他应当也从未怪过你。”
    她当然能听出了田恒语气中的哀痛和自责,也没人比她更清楚,这位老师对于田恒的意义。可是那人教他,必然是尽心且满足的,若非如此,又岂能教出这样一位允文允武的洒脱君子?
    明明刚刚受过伤,被人劫杀,生死一线,可是她目中全是关切和紧张,没有半分保留。田恒心头一紧,似被人狠狠攥住。是啊,恩师从未怪他。哪怕是他把猎虎之事传扬出去,引来了敌人;是他信了那“策略”,转道包抄,却没想恩师只为救他,独自引开了强敌;是他去的迟了,未能施救,只来得及见恩师最后一面……
    然而恩师没有怪他,反倒说这是弑君的苦果,无需他填上一生寻仇。遵循恩师的遗愿,他离开了齐国,四处漂泊,寻到了真心想要保护的人。然而现在,那人又动了手,要害他怀中珍宝!
    他怎能容忍!
    一把攥住了那箭头,田恒寒声道:“我必会寻到的他!”
    新仇旧恨,总该有个结果了。
    看着田恒眸中戾气,楚子苓心头突然痛了起来。她何尝不知,这仇恨的味道。哪怕是为了田恒,也要寻到那藏在阴影里的毒蛇才行!
    ☆、第125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
    毕竟借了晏府仆从, 田恒又去寻了晏弱, 与其密议一番, 这才同赶来的家丁一起,护着楚子苓回返。
    刚回田府, 田湣就招了田恒过去,遇袭调兵这等大事,当然瞒不过他。深知父亲的德行, 田恒并未直说歹人是冲着子苓来的, 只说有人欲对田氏不利。闻言田湣极是紧张,非但给自己和两个儿子添了随从护卫,还私下联络亲近的大夫上卿, 想要找出隐藏的敌手。
    这自然正中田恒下怀,不过比起旁人, 他更信赖自己的手腕,因而这些日除混迹朝堂, 在工坊滞留的时间也长了不少。楚子苓则被安顿在家中, 好好养伤。
    “大巫, 君子吩咐, 不可操劳。”刚准备翻捡一下药材, 身边婢子就颤巍巍上来劝道。
    楚子苓看了她一眼, 倒是没有坚持。这婢子也是伺候久了的,平日就十分畏惧田恒, 如今他在院中下了严令, 贴身服侍的哪个敢怠慢?
    只是这么养下去, 骨头都要锈掉了。
    这次手指受伤,楚子苓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要不是她坚定拒绝,怕是田恒真要找人喂她吃饭。不论想做什么,身边都围着三四个人伺候,别说碰水了,根本没有动手的机会。
    不过也算因祸得福。这次年尾的大祭,不论是宫内的还是田府的,她都没有参加,倒是少了许多麻烦。等伤口恢复了,还要尽快去宫中打探一下消息,看看行刺之人,究竟是哪路人马。
    想起当日,楚子苓心底就是一痛。田恒不是个会把伤口展露给人看的男人,能说出口,怕只是冰山一角。然而长久的相处,还是让她察觉到了隐在水面之下的东西。田恒曾说过“背负了旁人的性命,总该活的更真切些。”
    当年,他是不是也因恩师舍命相救,才活了下来?而遵守恩师的遗言,流浪四方,是否才是他的本心所在?楚子苓其实是知道的,田恒从不喜欢宫廷朝堂,尔虞我诈,既没有心思继承家业,也没有兴趣辅佐君王。功名利禄,对他而言都不重要,也许那个满面虬髯,自称“某”的大汉,才是他真正放松且随性的模样。
    而为了自己,他回到了这个不愿回来的家,成为了他从不想成为的卿士,也许还要卷入另一场事关君位的血腥争斗。他做遍了自己不愿做的,只为一处能够让她安稳度日的邑田。
    这不是田恒真正想要的,也许,也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若是有朝一日能够报了那些仇,田恒、以及她自己,他们是否能选另一种更符合本心的活法?
    心头又是悸动,又是忐忑,楚子苓不知自己所想的是否正确,却控制不住总是去想。正在此刻,一个匆匆而内的身影,打断了她的思绪,就见田须无快步走上前来,行礼道:“大巫,公子环想要见你。”
    公子环?楚子苓微微皱起了眉,自从出了厌胜案后,为了避嫌,她已经许久没有接触那对母子了,怎么公子环突然要寻她?
    “可是宫中出了什么事?”楚子苓问道。
    “不是宫中,似乎大巫有关。”田须无神色焦急,低声劝道,“大巫,还是见见为好。”
    田须无虽然年幼,但是平日行事稳重,又极为关心自己,因此楚子苓思忖片刻,问道:“要去何处?”
    “去学宫便可。”田须无立刻道。
    齐国的学宫设在稷下,不过还没有后世“稷下学宫”的盛名,只是供贵族子弟求学的国学罢了。田须无还不够上入学的年龄,但是有公子环在,出入也是寻常。如今还未到开学时间,比起人多眼杂的宫廷,确实是个更安全的见面场所。
    见两人安排的妥当,楚子苓便点头应下,带上了田须无的护卫,还有自己身边配置的保镖,又给田恒留了话,方才乘车出府。学宫距离田府不算很远,只行了小半个时辰,就到了地方。
    自侧门驶入高大院墙,又绕了些路,楚子苓才下了车,田须无倒也尽职尽责,一直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这院落乃是学宫偏厢,仅供公子公孙们求学,等闲不可擅入,安全性自然极有保障。
    绕过两道回廊,进了内殿,就见公子环快步迎了上来:“大巫伤势如何了?可好些了?”
    因为遇袭受伤,楚子苓是专门向齐侯请过假的,公子环知道此事也不为怪。但她并没有给人看伤处的兴趣,反倒长袖低垂,遮住了双手:“些许小伤,过两日便好,多谢公子关心。”
    连伤处都看不见,公子环有些失望,又飞快振作起精神,说起正事:“大巫,这几日朝中传出了风声,似有人要污你的声名啊!”
    怎么污?楚子苓皱了皱眉,并不接话。
    见她没有反应过来,公子环凑前少许,压低了声音:“有人说你同那田氏子有染,同起同卧,早没了贞洁!”
    这话极是不雅,但是公子环面上却十分认真,似乎在打量她的神情。
    只这样的八卦,用得着专门找她密议吗?心中虽有不喜,但楚子苓面上纹丝不动,只淡淡道:“此乃谣传。”
    见她神色如常,公子环不由有些泄气,还有些不甘的劝道:“不管是真是假,如今大巫再居田府,怕是要被人诟病,不如搬入宫中……”
    这才是公子环的目的所在吗?楚子苓立刻摇头:“吾乃田氏家巫,不可背誓。”
    公子环立刻恼了:“什么家巫!明明是跟田无咎有誓,你还真不怕被人猜忌,坏了名头!”
    他二人有盟誓的事情,是如何传到公子环耳中的?楚子苓冷冷看了眼立在一旁的田须无,那小子立刻缩了缩头,大气也不敢喘。
    果真是他。不过这等谣言,跟名头又有什么关系?楚子苓此刻也觉出了些不对,沉默片刻,忽道:“公子可知传这些话的,都是何人?”
    公子环一愣:“有不少啊,大巫问这作何?”
    “吾前段时间刚刚遭袭,就传出这样风闻,公子不觉古怪吗?”楚子苓反问。
    “啊……”公子环愣愣叫了一声,也反应了过来,“是啊,此事古怪!我倒要好好查查。那你……”
    “既然公子要查,吾怎可现在离开田府?”楚子苓顺水推舟道,“烦请公子费心一二。”
    虽然并非用的恳求语气,这也是大巫第一次对他有所求。公子环立刻兴奋起来,胸脯拍的山响:“大巫放心,包在我身上!”
    只这点小事,能花多少工夫?楚子苓不愿在此久留,又说了两句,便行礼告退。离开了小院,她的步伐却一下慢了,忽然问道:“须无,你觉得传谣之人,是何心思?”
    没想到突然被大巫点名,田须无愣了下,乖乖道:“肯定是诬蔑大巫啊,若是与人有私,大巫法术岂能如现在一般神异?君上知晓此事,定要生出猜忌……”
    楚子苓足下一顿,她是听过不少大巫不能婚娶,以身侍奉神明的说法,应该跟神职人员的性质大同小异。但是与人有私,就会影响术法?当年在楚宫,别说巫瞳,那些巫婢还在巫舍中行走呢,也没人说起这事啊?
    “齐国巫儿,不是多有生子者吗?”她忍不住问道,在齐国也一年多了,她可没少听说类似的笑话。
    田须无愕然:“那些巫儿为了私欲坏了规矩,如何护住家宅,沟通神灵?就连我那姑母,也是终身未嫁,在家祠守贞呢。”
    这可超乎了楚子苓的想象,难不成是因为贵族阶层的女巫权力太大,为了避免她们靠生育繁衍,世袭权力,才刻意做出的要求?难怪在楚地时,男觋们行事无忌,而在宋国,连巫祝这样的大巫也没有伴侣子女。
    等等,楚子苓突然想到了一件事:“那你阿兄……”
    田须无怕的就是这个,阿兄的心思可不怎么纯良,要是从自己嘴里透露出消息,简直会死无葬身之地!他赶忙抢过话头:“阿兄敬重大巫,又怎会起这等不敬的心思,害大巫失了法力……”
    她身上根本就没有法力,谈何失去?楚子苓只觉脑中嗡嗡作响,险些站不稳脚步。曾有人向她求过婚的!郑国那公孙黑肱不是说过吗,肯纳她为贵妾,回国之后隐姓埋名,再也不让人知晓她是个巫者。也正因这段尴尬往事,她才无法拿定心思。这可是春秋,是礼乐也无法束缚爱情的年月,是为了信守情人之诺,洪水来了都肯抱柱而死的先秦。若有人爱她,怎会不出口想求?
    除非那人真的信她一身术法来自鬼神,不愿坏了她“大巫”的身份!
    她不是个巫!
    见大巫面色突变,田须无吓了一跳,赶忙问道:“大巫可是哪里不适?”
    “无事。”楚子苓紧紧咬住了牙关,“回府!尽快赶回去!”
    也许她的感觉从未有错,错的只是她为了生存,编造的那个谎言。这一刻,楚子苓前所未有想要回到田恒身边,想要对他说些什么……
    ☆、第126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
    车轮滚滚, 就如那心跳怦怦, 楚子苓坐在车内, 右手死死抓着一旁木栏,连伤处生出的痛楚都未察。她要怎么跟田恒说才好?田恒又会如何作答?无数思绪在脑中徘徊,简直让她坐立难安。
    快些!再快些才好!
    当马车终于停下, 她不等侍女前来搀扶, 就跳下车去, 快步向院中走去。后面田须无被吓了一跳, 急急叫道:“大巫,慢些走……”
    然而楚子苓哪还能听到这个?裙摆撩起, 她简直是一路小跑, 向着两人的居所奔去, 谁料还未踏进门,就见一人大步而出, 可不正是田恒!
    楚子苓嘴唇微启,就想呼喊, 那双锐利的眼眸已经望了过来, 满是担忧, 亦有恼怒, 当见到跟上前来的田无须, 勃发怒气终是压抑不住,田恒喝道:“田须无, 你好大的胆子!”
    本来就是追人, 哪想到刚刚追上, 就碰到了个兴师问罪的。饶是田须无有些心理准备,也吓得两腿一软,险些跪倒:“阿,阿兄,是公子环寻大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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