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汗凝在了楚子苓背上,并不算长的指尖陷入肉中,握的几乎渗出血来。
    楚子苓并不清楚自己是如何回到院中的,也不知道她是如何躺在榻上的。然而她陷入了梦中,一个似乎不会醒来的噩梦。
    缚住了双手的男孩和女孩被推到了殿前,他们放声大哭,惊慌求饶,却没有人停下手上的动作。白森森的利刃挥起,一捧热血溅在脸上,又黏又滑,带着让人作呕的气息。转动的人头滴溜溜滚在了脚下,楚子苓想要避开,想要闭眼,想要阻止那张惊恐绝望的脸重现面前。
    她什么都做不到。
    那人头为此听从她的意志,缓缓转了过来。并不稚嫩,也不肮脏,那是张俊美的脸,美到能让不少女人为之倾心。一双蓝眸镶在上面,就似幽深潭水。
    那头颅笑着开了口:“巫苓,你可要逃?”
    楚子苓猛地坐起了身,浑身犹如一张弓,绷到了极致,汗水顺着额角淌落,牙齿咯咯抖个不停。她逃出了吗?
    “大巫,可是魇着了?”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楚子苓一寸一寸的扭过了头,看向身边那带着探究眼色的女子。那不是平日守着她的人,亦没有弹剑发出的铮铮轻鸣。
    有什么东西在眼底滚动,楚子苓吞了口唾液,缓缓摇了摇头:“无事,取盆水来。”
    阿杏躬身退了出去。楚子苓却没有动弹,只是双手环膝,静静坐在那里。
    第二日。宋公召见。
    “怕是斋戒坏了胃口,腹中又有不适,烦劳大巫施术。”还是那和煦温文,十分动人的笑容,宋公对来人说道。
    楚子苓缓缓躬身:“请宋公俯卧。”
    是了,能坏胃口的,当然唯有斋戒,而非奴隶的性命。在妖异巫纹的遮掩下,楚子苓把面上表情尽数藏了起来,无喜无悲,只用手指捻起金针。亦如往日的行针,亦如往日的背诵,精准的犹如一架机械。
    半个时辰后,宋公长舒一口气,在宫人的侍奉下穿上了衣衫:“还是大巫手法灵验。对了,今日鱼氏会送人入宫,说是有急症,也烦劳大巫了。”
    巫祝在祭祀中占出了吉兆,宋公的心情极好,对于前来求诊的卿士更是干脆允诺。然而楚子苓的神色依旧木然,只缓缓颔首。
    这宫廷之中,所有依靠供奉取悦上天的人,换成哪个不都一样?她会治好这些人的,就如治好那目盲者一般。
    退出寝宫,阿杏急急凑了上来,低声道:“大巫,来的是鱼氏的庶长啊,定要好生诊治!”
    鱼氏出自桓公,乃襄公庶兄目夷一脉。当年宋襄公在位时,目夷可是出了名的贤臣,故而鱼氏一脉势大,乃是华元急于拉拢的人选。这次竟然送人入宫治病,实在是难得的机会!
    楚子苓看了她一眼,并未答话,木然向小院走去。
    等回到院中,已经有人候着了,就见一个四旬上下的中年男子躺在榻上,浑身发抖,低低□□。
    这的确是重病!像是被按下了什么开关,楚子苓飞快上前,跪在了病人身边,一手拿住他的脉搏,问道:“他哪里疼痛,痛了几日?”
    “是,是腰上。”伺候一旁的年轻男子赶忙道,“起了几处疹子,家父便痛的厉害……”
    疹子?楚子苓立刻解开病人的衣衫,就见那男人腰侧红红一片,已经起了不少水泡。这是“缠腰火丹”,虽然不会致命,但是引起的神经痛极其严重,还容易产生并发症。
    “把他抬到屏风后!”楚子苓立刻道。
    那年轻人急急问道:“大巫可能治?”
    “能!”楚子苓并不废话,起身便去洗手,给针具消毒。这是肝经郁火,湿邪留滞产生的病症,清热解毒利湿就能治愈。现在病人的出疹面积不大,不难治愈。
    听到这话,那青年松了口气,赶忙让人搀着老者,在屏风后的矮榻上躺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那满面巫纹的大巫赶了出来。
    不多时,房中响起了咒颂之声,饶是听惯了诸国言语,也听不出这语调来自何方。不自觉的,那青年松了口气,乖乖守在了外面。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让病人侧躺榻上, 闭目不可偷看, 楚子苓便开始施针。先用毫针围刺病灶, 引邪外泄, 随后取曲池、血海、太冲等穴, 平补平泻,祛瘀止痛。
    下针虽然飞快, 那人却依旧颤抖不休。疱疹的疼痛等级, 岂是好忍的?就算是她,也要行针两三日才能减轻痛感, 治愈则需更长时间。
    大半个小时后,楚子苓收了针具, 让病人在榻上休息,自己则转到前面, 对那青年道:“这是病邪入体,需要数日才能治愈。这几日莫让病人抓挠患处,不可饮酒, 吃鱼, 禁辛辣。”
    这和平日的斋戒可不大一样, 但是大巫所言, 哪敢不听?那青年连忙叩首:“多谢神巫!”
    随后楚子苓又开了个外涂消炎的方子,让他取蜜调和,涂在患处。
    送走了病人, 阿杏急急凑上前来:“大巫为何不与鱼大夫多谈几句?”
    鱼氏这一代兄弟两人, 嫡子鱼石掌家业, 这庶长子鱼苕虽然无甚名气,却跟鱼石十分亲近。想要劝鱼氏投靠右师,怕是要从他身上动手……
    “此病痛彻心扉,是听不进旁人所言的。”楚子苓冷淡道,“况且右师让我在此处拉拢鱼氏了吗?”
    阿杏一噎,顿时闭上了嘴。右师没有给她这样的指使,还真不好冒然行事,只能问过再说。
    见她不答,楚子苓也不多言,自顾回到屋中。如今对她而言,控制自己的情绪,才是首要大事。那人祭的一幕,就如烙铁焊在了脑中。然而巫祝让她参加大祭,是好心提携,怎能在其后翻脸?
    对他们所有人而言,几个奴仆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然而在外人面前如何控制得当,当晚,她还是失眠了,大汗淋漓从榻上惊醒,枯坐到天明。
    早上起来,阿杏低声道:“右师吩咐,让大巫先别轻举妄动。”
    鱼氏自然要拉拢,但是不能从巫医这里开始。楚子苓漠然点了点头,前往寝宫。
    给宋公针灸完毕,又轮到了那个鱼氏大夫。楚子苓诊过脉后,依照昨天的方法在屋内施针。今日的疱疹下去了些,也不知是不是病人昼夜不能安眠,太过疲惫,竟然在针灸的过程中睡了过去。因而一套疗程做完,楚子苓也没叫他,自己走出了房门。
    “大巫,吾父如何了?”那青年见她出来,赶忙问道。
    “令尊睡过去了,还请少待。”楚子苓淡淡答道。
    那青年脸色立刻露出喜色,俯身拜倒:“大巫神术,家父已有几日未曾安寝了!”
    疱疹造成的神经痛旁人是无法想象的,夜不安寝乃是常事。楚子苓欠了欠身,算是回礼。
    谁料那青年又道:“敢问大巫可是每月都要出宫,给国人看诊?”
    这是觉得她的“神术”,不该放在国人身上吗?楚子苓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谁想那青年眼睛一亮,赞道:“大巫仁也!”
    没想到他会如此说,楚子苓第一次把目光落在了他身上。那男子并不很高,容貌也平平无奇,浑身上下都透着无害的温和,似是发觉了她探究的目光,他笑道:“吾也是庶子出身,怕是再过两代,也要成为庶人。就算出身如何显贵,早晚也要有没落的一日。因而大巫救国人,与救吾等无异。”
    这是周代的世系法则,只有嫡长能继承家业,诸侯的庶子们要降阶分封,而这些卿士的庶子,又会沦为士人,待到士人没落,他们的子孙就成了国人,乃至成为真正的庶人。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正是此意。
    然而话是这么说,列国的诸侯卿士也许会笼络、利用这些国人达到自己的目的,却并未把他们放在心上。更难想会有大夫之子,说出这样的话来。
    楚子苓看着那双带着赞赏的眼眸,半晌才道:“此乃君上之意,君子谬赞了。”
    对方却笑着摇了摇头:“大巫和旁人不同,眼中未有贵贱之分。”
    宋国是个重巫鬼的国家,巫者的身份何其尊贵。又有几人会说出自己每日都要诊治三人,还能出宫为国人诊病?他之前只是听闻此事,还未当真,然而当那大巫看到父亲重病,二话不说前来诊治时,那份赤忱之心,却无法错辨。这样的品性,是何其让人动容!
    楚子苓的嘴唇动了动:“吾出巫山一脉,自当爱人若爱其身。”
    《大医精诚》是这个时代无法理解的东西,但是“兼爱”思想却自先秦有之。当然,不论是儒是墨,还是道,如今应当都不存在。
    那人双眼一亮:“未曾想巫山一脉有此德行!爱人若爱其身,吾不如也!”
    他的感叹发自内心,崇敬亦溢于言表。楚子苓片刻说不出话来,在见惯了残酷和阶级,见惯了施舍和冷漠后,这一点点温情,似是把小小火烛扔进了冰冷寒窑中,透出那么一抹暖意。
    “君子仁德,令尊必能康复。”良久,楚子苓才答道。
    那青年面上露出喜色,再次躬身相谢。又等了小半时辰,才带着睡醒的父亲离开了宫室。
    诊完最后一人,楚子苓在屋中呆坐许久,突然道:“右师为何要拉拢鱼氏?”
    阿杏有些惊讶,但还是恭敬答道:“自是因鱼氏品性极佳,可助右师持国。”
    亦如那位青年一样吗?楚子苓沉默片刻,又问:“若右师无法执政呢?”
    阿杏面上露出了哀伤神色:“若是如此,国将大乱。朝中又有谁能同右师一般,一心国事呢?”
    华元是个一心国事之人?楚子苓听过不少关于华元的故事,也跟他亲身接触过,那绝不是一个磊落君子。然而若无华元冒着生命危险,潜入楚军大营,逼迫楚庄王立城下之盟,宋国能摆脱灭国的威胁吗?对于城中那些易子而食的人来说,这人也许真的是他们的救星。
    “放心,吾会尽心救治鱼大夫。”
    楚子苓扭过头去,不再看阿杏欢喜的神情。在这纷乱的世界,她又该何去何从?
    三日后,鱼氏病情好转,在诊够当日病患后,楚子苓便乘车出了宫。这毫无预兆,突如其来的归来,自是让田恒吃了一惊。没有让马车在门外停留,他直接让车驾驶进了院门。当那女子从车上走下是,田恒的眉头皱了起来。
    她看起来不好。
    “宫中可出了变故?”回到房中,遣散仆从,他立刻问道。
    楚子苓摇了摇头:“无事。鱼氏有人前来看诊,右师十分欢喜。”
    田恒自然清楚宋国朝政,鱼氏怕是华元想要拉拢的人之一,若是能治好,拉拢两家关系,对于子苓也是件好事。那她因何这幅模样?
    然而对方不说,他没有开口追问,只是坐在一旁。过了半晌,楚子苓突然问道:“诸国都用人牲吗?”
    那一瞬间,田恒竟觉得松了口气。原来是为这个!然而下一刻,他心中又是怅然,看来子苓在宋国大祭上,见到了一些不同以往的东西。
    放缓了声音,他答道:“祭祀有太牢少牢,诸国多用三牲,唯有宋国喜人牲。”
    人牲的确少了,除了出战、盟誓、贺胜,在诸国不算常见。但是宋国不同他国,大祭上怎会少了人牲?
    太牢是牛羊猪三牲,少牢是羊猪两牲,这等级之分,倒是让不少奴隶逃过了必死的命运。然而楚子苓的脸色没有好多少,又低低问了句:“那人殉呢?齐国可有?”
    田恒沉默片刻:“非止人殉,齐人还尚从死。君王故去,便有大臣自裁相随。”
    楚子苓猛地抬起了头:“为何……”
    为何会允许这样的行为?良臣自杀,国何以续?!
    田恒却笑了:“如此忠君,其后人自会有封赏。”
    其实不止是为了后代,齐国多篡位□□之争,那些臣子自裁,有些不过是为了逃过继任新君的责罚。既然都是死,何不死的更有用些?
    楚子苓却没想到:“那诸国人殉……”
    “不胜数也。”田恒给出了答案。这不是楚国一地的习惯,而是所有诸侯国的惯例,非但诸侯身死会有人殉葬,普通卿士也多用仆从殉之。
    他的神色肃然起了来:“此乃祖训,切不可胡言搅扰。”
    他知道子苓是个心软的人,心软到不像个巫者。若非如此,她不会记着那小婢,记得夜夜失眠,不得安寝。更不会为了一个自己根本就不认识的奴隶,变得如此失魂落魄。然而这份软弱,并不让他厌恶,相反,他想多护着她一些,让她不必被这不同旁人的仁心,惹上祸端。
    殉葬乃是生死大礼,是无数卿士,无数巫者遵从的法理,根本不会因为一两个人的念头,就消失不见。
    楚子苓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本该知道的。莫说春秋战国,就算到了明代,天子驾崩也会令嫔妃随殉。所有的阶级和王权,都是由血淋淋的人命堆积而成。她早该认命的,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也唯有如此,才能让自己安全的生存下去。她该适应这个社会……
    “你随我来。”突然,田恒站起身,对她说道。
    楚子苓木然的站了起来,跟在田恒身后,出了房间。他们并没有走向前院,而是闯过几道院墙,到了一处棚屋。
    粪便的臭味随风飘来,还有草料和牲口的味道。绕过棚屋,楚子苓有些惊讶的看着前方,那是头牛,田恒带她来看这个?
    “那目盲的老汉能视物了。这牛是前两天才送来的。”田恒开口道。
    看着那慢吞吞咀嚼着草料的黄牛,楚子苓呆了半晌,扭头回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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